“看起来很像这么回事。”她说着,气消了一半。
“不,妈妈——我真的不爱她。虽然我跟她聊着,可心里总是想着要早点回来和你在一起。”
他已经把硬领和领带取了下来,光着个脖子站了起来,准备去睡觉了。他俯身去吻母亲时,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上,像孩子似的嘤嘤哭泣起来。
这和她平时截然不同,他痛苦得身子也扭动了起来。
“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别的女人——但绝不是她。她不会给我留下余地,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他立即对米丽亚姆憎恨起来。
“而且我从来没有过——你知道,保罗——我从来没有一个丈夫——没有真正的……”
他抚摸着母亲的头发,吻着母亲的脖子。
“她是多么得意啊,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和一般的姑娘不同。”
“噢,妈妈,我不爱她!”他低下头来喃喃地说,痛苦地把眼睛埋进她的肩头。
母亲给了他一个炽热的长吻。
“孩子。”她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热爱。
不知不觉地,他轻轻地抚摸起她的脸来。
“好了,”母亲说,“睡觉去吧,要不明天早上你会疲倦的。”她正说着,听见丈夫回来了,“你爸爸来了——去吧。”突然几乎带着恐惧,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也许我太自私了,如果你要她,就娶她吧,孩子。”
母亲看上去有些陌生,保罗颤抖着吻了吻她。
“噢,妈妈。”他温柔地说。
莫瑞尔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帽子斜压在一只眼角上,靠着门柱站稳。
“你们又胡闹了?他凶恶地说。
莫瑞尔太太的感情突然转变,她对这个醉鬼恨得要命,因为他竟然这样对待她。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喝得像醉鬼一样。”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他冷笑着,走进过道,挂好衣帽。接着他们听见他下了三级楼梯到伙房去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猪肉馅饼,这是莫瑞尔太太为儿子买的。
“这可不是给你买的,如果你只给我二十五先令,我才不会在你灌了一肚子啤酒之后给你买猪肉馅饼。”
“什么——什么!”莫瑞尔咆哮着,身子摇摇晃晃,“什么不是给我买的?”
他看着那肉饼,突然大发脾气,把馅饼一下子给扔进了火里。
保罗吃惊地站了起来。
“浪费你自己的东西去吧!”他大声说。
“什么——什么!”莫瑞尔突然大叫起来,跳起来,握紧了拳头。“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个臭小子!”
“来吧。”保罗狠狠地说,头一甩:“给我看看吧。”
这时候他正巴不得对什么猛揍一下,莫瑞尔半蹲着,举着拳,准备跳起来。小伙子站在那儿,唇边还带着笑。
“呜哇!”父亲嘴里嘘了一声,擦着儿子脸边猛挥了一拳。虽然很近,他也不敢真动这小伙子一下,只是在一英寸之外虚晃而过。
“好!”保罗说,眼睛盯着父亲的嘴巴,要不了多久他的拳头就会落在这儿。
他真渴望着揍这一拳。但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只见母亲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巴乌黑,而莫瑞尔却跳过来准备再揍一拳头。
“爸爸!”保罗大喊了一声。
莫瑞尔吃了一惊,站住了。
“妈妈!”儿子悲声喊声:“妈妈!”
她挣扎着,虽然她动不了,但睁开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逐渐地,她恢复了正常。他帮她躺在沙发上,奔到楼上拿了一点威士忌,好不容易让她抿了一点。眼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他跪在她面前,没有哭出声,可泪水却不断地流下来。屋子那边的莫瑞尔,胳膊肘撑住膝盖坐着,看着这一切。
“她怎么了?”他问。
“晕了。”保罗答道。
“呣!”
莫瑞尔解开靴带,踉踉跄跄地爬上床去。他在家里的最后一仗已经打完了。
保罗跪在那儿,抚摸着母亲的手。
“别病倒啊,妈妈——别病倒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没关系,孩子。”她喃喃地说。
最后他站起身,拿了一大块煤把火封了。接着又打扫了房间,把东西都摆放整齐,把早餐用具也摆好了,还给母亲拿来了蜡烛。
“你能上床去吗,妈妈?”
“能,我就去。”
“跟安妮睡吧,别跟他睡。”
“不,我要睡在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保罗灭掉煤气灯,拿着蜡烛,扶她上楼去。在楼梯口上他亲热地吻了她一下。
“晚安,妈妈。”
“晚安。”她说。
他万分痛苦地把头埋在枕头里。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异常平静,因为他最爱的还是他母亲,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的平静。
第二天父亲为了和解而做出的努力,使他感到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每个人都竭力想去忘掉昨晚那一幕。
第九章 爱意惶惑
保罗对自己甚至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满意。最深沉的爱属于他母亲。每当他感到自己伤害了母亲,或损伤了他对她的爱,他就不堪忍受。已经是春天了,他和米丽亚姆之间有了激烈的冲突。这一年来,他老是和她对着干。她对此也隐约有所察觉。
每当她祈祷时,那种自己注定要成为这场恋爱的牺牲品的一贯的感觉就会和她的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打心底里就不相信自己会拥有他。首先她就不相信自己,她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保罗所要求的那样的人,她也不会设想自己能跟他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她看到的前途就是悲剧、忧伤和牺牲。能够做出牺牲,她为此感到骄傲,能够克制自己,证明她坚强,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承受生活的重负。她准备着对付悲剧之类的大事和难事。她不属于日常生活的小事。
复活节假期欢乐地开始了,保罗还是那个坦率的保罗。然而她却总觉得什么事不对劲。星期四下午,她站在卧室窗前,眺望着对面树林和那片橡树。在午后的明媚的阳光下,枝桠间透着斑斑驳驳的微光。一丛丛浅绿色的冬树叶悬在窗前,她想或许有的已经发芽了吧。既会恐惧又欢喜的春天来了。
大门咯吱一响,她不安地站在那儿。天气阴沉着。保罗推着锃亮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平时,他总是摁着车铃走向屋子。今天,他走进来时,却双唇紧闭,举上露出一股冷酷、懒散而嘲讽的神情。她现在已对他了如指掌,从他那敏锐、高傲的外表,就能推测出他的内心。他不经意地把车停在老地方,米丽亚姆看着不禁心里一沉。
她紧张地下了楼,身穿一件她认为比较配她的新网眼罩衫。高高的皱领于,使她联想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并且暗自认为自己看上去一定漂亮而又矜持。二十岁的她已经发育得胸部丰满,体态啊娜。可她的脸却仍象戴着个柔软多彩的面具,毫无变化。不过一旦她抬起眼帘,那简直妙不可言。她有些害怕,怕他会注意到她的新罩衫。
他用那种嘲讽刻薄的语气绘神绘色地向她家人讲美以美教会守旧派一个著名的传教士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情形。他坐在餐桌的一头,脸上表情丰富多变,学着那个他嘲讽的对象的模样。两只漂亮迷人的眼睛一会儿闪着柔和的光,一会儿又眉飞色舞。他的嘲弄伤害了她:因为模仿得太逼真了。他过于敏锐,也过于残忍。每当他眼睛这样冷,这样充满嘲讽的恨意,她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可是雷渥斯太太却笑得直擦眼泪。刚从星期日午睡中醒来的雷渥斯先生,也乐得直摸脑袋,三个兄弟只穿着衬衫坐在那儿,脸上还挂着睡意,听得也不时地哈哈大笑,全家人都非常欣赏他这种模仿和嘲弄他人的“表演”。
保罗没有理会米丽亚姆,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她的新罩衫。从他脸上,她看到了画家的赞赏,但却没有赢得一点热情的赞扬。她有点紧张,几乎没法从架于上把茶杯拿下来。
屋里的男人们都出去挤牛奶了。米丽亚姆这时壮着胆独自跟他打了声招呼。
“你来晚了。”她说。
“是吗?”他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路难走吗?”她问。
“我没在意。”
她继续飞快地摆着餐桌,摆完之后——“茶还得沏几分钟,你要不要来看看水仙花?”她问。
他站起身来,默不做声。他俩走进了后花园,站在含苞欲放的西洋李树下,群山和大空晴朗而略带寒意,一眼看上去都好象被洗过一般,显得格外刺眼。米丽亚姆看了保罗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漠然。在她看来,她深爱的那双眼睛,眉毛会看上去如此伤人,这对她太残忍了。
“风尘仆仆的,累了吧?”她问,她觉察到他隐隐有点倦意。
“不,我不觉得累。”他回答道。
“路一定很难走——风吹得树林直响。”
“看看云,你就知道这是西南风,到这儿来是顺风。”
“你知道,我不骑车,所以我也不懂这些。”她低声说。
“难道这需要骑车才知道吗?”他说。
米丽亚姆认为他的讥讽毫无必要。他俩默默地往前走着,有一堵荆棘树篱绕着屋后的那片长满野草的草坪,树篱下的水仙花正从浅绿色的叶丛中探出头来。花瓣呈绿色,略透着寒意,不过还是开了几朵,金黄色的花朵摇曳多姿,灿烂生辉。米丽亚姆跪在一簇水仙花前,捧起一朵野花似的水仙,低下头去,用嘴唇、脸颊和额头接受着金黄色的花瓣。他站在旁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她把花一朵一朵地转向保罗。一边两手仍不停地抚弄着这些花。
“这些花挺美,是吗?”她喃喃地说。
“挺美!只是花开得有点密了——不过,还算漂亮!”
尽管保罗对她的赞赏横加挑剔,她还是低下头看花。他看着她蹲下身子,用热情的吻啜吮着花朵。
“为什么你一定要抚弄它们?”他烦躁地说。
“我就是喜欢抚爱花朵。”她不高兴地回答。
“难道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定得紧紧抓住不放,好象要把它们的心掏出来不可吗?为什么你不能多少克制一点,或者保守一点呢?”
她痛苦地抬起头来看着保罗,接着又慢慢用唇去碰这一朵朵摇曳生姿的花儿。
她闻着花的芳香,觉得它要比保罗友好。这种感觉使她想痛哭一场。
“你能把什么东西都哄骗得灵魂出窍。”他说,“我决不会这样。我总是直来直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是无意识地说出来的。她望着他。他的身子仿佛象一把坚硬挺直毫不容情的尖刀直指着她。
“你总是在乞求爱,”他说,“仿佛你是爱情的乞丐,甚至对花朵,你也这般乞求……”
米丽亚姆有节奏地用嘴一下一下地抚弄着花朵,呼吸着花的芳香,幽幽花香扑鼻而来,她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你不想去爱——你只是没完没了地、反常地渴望别人来爱你,你不主动,而是消极等待,你吸啊吸,好象你内心某个角落有什么缺憾必须用爱来填充自己似的。”
她被他的刻薄狠毒惊得发呆,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由于热情遭到打击,他那烦恼痛苦的心灵激情仿佛无法自制。因此,这一番话就象闪电火花似的冒了出来。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有在他对她的刻薄和厌恶下,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她没有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是默默地思索着思索着。
用过茶点后,他和艾德加兄弟们呆在一起,不再理会米丽亚姆。她呢,对这个盼望已久的节日感到极度的失望,只好等着他。到了后来,他总算是让了步,来到她身边,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心情变化的缘故,她认为这只不过是心情不好罢了。
“我们再穿过林子走一程好吗?”她问他。她知道他从不拒绝一个直截了当的要求。
他们来到狩猎区,半路上他们路过了一个陷阱,是用小纵树枝编的马蹄形树篱盖着,里面放着当作诱饵用的兔子内脏。保罗皱着眉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很可怕,是不是?”她问。
“我不知道!难道这比黄鼠狼叼住兔子的喉咙更可怕么?是逮一只黄鼠狼呢,还是让许多兔子遭殃?二者必居其一!”
他对生命的痛苦大发感慨,米丽亚姆为他感到难过。
“我们回屋子去吧,”他说,“我不想再在外面走了。”
他们经过丁香树,上面古铜色的叶芽就要绽开,有一堆方形的干草堆在那儿,呈棕色,像个石柱子,这是上次割草时留下的一个小草垛。
“我们在这坐一会吧。”米丽亚姆说。
他不太情愿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干草堆。他俩面对着晚霞有如圆形的戏台的群山,远处一排排小小的白色农舍。牧场泛着金光,树林阴暗,然而还不时闪着亮光,清楚地看到层层叠叠的树顶渐渐远去,傍晚时分,天朗气清,远方天际有一抹霞光,霞光下的大地多彩而寂静。
“这景色是不是很美啊?”她追问他。
他只是皱着眉头,其实他倒希望景色不堪入目。
这时,一只高大猛大跑了过来,张着嘴,两只爪子搭在保罗的肩头,舔着他的脸,他大笑着往后退,比尔对他是一大安慰。他把狗推到一边,可它又扑了上来。
“走开,”小伙子说,“要不就打你了。”
但是狗推也推不开,保罗就跟这畜牲打闹起来,把可怜的比尔推到一边,它却更挣扎着往回扑,高兴地发起野来,两个撕打成一团。他勉强笑着,狗也张牙舞爪。
米丽亚姆看着他们,觉得保罗有些可怜,他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爱,渴望得到温存,他跟狗厮打玩闹,其实就是爱。比尔跳起身,乐得喘着粗气,褐色的眼珠直转个不停,蹒蹒跚跚地又靠近过来。它很喜欢保罗,保罗却皱着眉。
“比尔,我跟你闹够了。”他说。
这只狗却用有力的爪子站了起来,颤抖着满心欢喜地扑在他的大腿上,冲着他伸着红舌头。他往后退着。
“别,”他说,“——别,我已经闹够了。”
没多久,狗就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另找乐去了。
他依旧感伤地凝望着对面的群山,依旧在怨恨着群山的美丽,他想去找艾德加骑车玩,然而他又鼓不起勇气丢下米丽亚姆。
“你为什么伤心啊?”她谦卑地问。
“我没有伤心,我为什么伤心?”他回答道,“我很正常。”
她很纳闷为什么他心里不痛快,而嘴上总说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好声好气地恳求他。
“没事!”
“不是这样!”她低声说。
他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刺着。
“如果你不说话,那再好不过了。”他说。
“但我希望知道……”她回答。
他报复似的大笑起来。
“你总是这样。”他说。
“这对我可不公平。”她低声说。
他用这根尖尖的树枝在地上戳着、刺着,挖起了一小堆土,好象他满肚子的烦躁苦恼没处发泄。她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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