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趴在墙上,探身俯瞰着下面的城市。保罗突然说:“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她为什么要老?”
“哦,”母亲笑了起来:“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啊。”
“可我为什么又不是长子呢?瞧——别人总是说小儿子占便宜——可是瞧,长子有年轻的妈妈。你应该让我作长子。”
“我可没法安排这个。”她分辩说。“你想想,抱怨我还不如怨你。”
他冲她转了过来,脸色苍白,眼睛里闪着愤怒。
“你为什么要老呢!”他说。保罗因自己无能为力而火冒三丈。“你为什么走不动,你为什么不能陪我到处走走?”
“以前啊,”她回答说:“我能比你还快地跑上那座山。”
“这话对我有什么用?”他大声喊着,一拳打在墙上。接着,他变得很伤心。
“你病了真糟糕。亲爱的妈妈,这是……”
“病!”她喊着说:“我只是有点老了,你得容忍这点。”
两人都沉默不言,不过他们都难以忍受。后来,吃茶点时,他们又高兴了。他们坐在布雷福河畔观看游船。这时,他把克莱拉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那她跟谁住在一起?”
“跟她妈妈住在蓝铃山上。”
“她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吗?”
“我不认为。她们可能在干挑花边的工作。”
“那么,她有什么魅力,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否很迷人,妈妈。但她不错,而且她很直率,你知道——一点也不是使心眼的人。”
“可是她比你大得多。”
“她三十岁,我快二十三岁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我不知道——她有一种挑战似的性子——一种愤世嫉俗的神态。”
莫瑞尔太太考虑着。儿子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应该高兴才是,那女人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可是,他如此烦躁,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意气消沉。
她希望他结识了一个好女人——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什么,但也不想去弄清楚。不管怎么说,她对克莱拉倒没有什么敌意。
安妮快要结婚了。伦纳德已经去伯明翰工作了。有个周末,他到家里来,母亲对他说:“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孩子。”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妈。”
他已经叫她“妈妈”了,叫起来像个小孩。
“你真的觉得你住的地方条件不错吗?”她问。
“是的——是的。只是——总觉得有点别扭,你得给自己倒茶,即使你把茶倒在菜碟里,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也没人管你怨你。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喝茶也不那么有味儿了。”
莫瑞尔太太笑了。
“这就让你受不了啦?”她说。
“我不知道。我想结婚。”他脱口而出,说罢扭着手指头,盯着脚上的靴子。
屋里沉默了一阵。
“可是,”她叫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他固执地回答。
她又考虑了一阵。
“你知道,”她说:“安妮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她只存了十一镑。而且我知道,孩子,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他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经攒了三十四镑。”他说罢,就低下头,两只手在扭着手指头。
“而且你知道,”她说,“我是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的,妈!”他叫道,脸色通红,看样子是又难受又想辩解什么。
“当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钱。拿出五英镑来操办婚礼和买用的东西——只剩下二十九镑,派不了多大的用场。”
他仍旧扭着手指头,执拗而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你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吗?”
他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
“那么,”她回答道,“我们都得为此尽力而为了,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挣扎着说。
“孩子,”她说,“你的情况已经比较稳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有个男人想要我的话,我只凭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资操办婚事我也会嫁给他的。刚开始过紧日子她可能觉得不太习惯。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总认为理所应当地该有个舒适的家。我曾经有过比较讲究的家具,但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这样,婚礼几乎立即就举行了。亚瑟回家了,穿着军装十分神气。安妮穿着一身她平时星期天才穿的鸽灰色礼服,看上去漂亮可爱。莫瑞尔觉得安妮这么早结婚真是个傻瓜,因此对女婿很冷淡。莫瑞尔太太戴着帽子,穿的衬衫上也镶满白色饰针。两个儿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伦纳德快乐而兴奋,活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明白安妮为什么要结婚。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希望这件婚事美满幸福。亚瑟穿着紫红加橙黄两色相间的军装,英俊极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在内心里为这身军装而羞愧。安妮因为就要离开母亲了,在厨房里号陶大哭。莫瑞尔太太也落了泪,后来,她拍着安妮的肩膀说:“快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瑞尔跺着脚说,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茧自缚,真是个大傻瓜。伦纳德看上去脸色苍白,过于紧张和劳累。莫瑞尔太太对他说:“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负责啊。”
“您放心好了。”他说。这场考验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终于结束了。
莫瑞尔和亚瑟都上了床。保罗仍象往常一样,坐着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
“她结婚我不难过。可是——她要离开我却有些让我不适应。她情愿跟伦纳德走,这简直让我伤心。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样未免太傻。”
“你会为她伤心吗?”
“每当我想起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就伤心。”母亲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与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是的,我相信,别人说他配不上她。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真心实意,而姑娘又喜欢他的话——那么——婚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我觉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总还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
母子俩都感到伤心,希望她能回来。保罗觉得,母亲穿着镶着白色饰边的黑绸新外罩,似乎显得非常孤独。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哦,谁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还没碰上意中人罢了,再等上一、两年你就知道了。”
“但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雇个佣人。”
“咳,孩子,说起来容易啊。我们走着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内……”
“我还会同样陪着你的。”
“我们走着瞧吧,孩子,我们走着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结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辈子没个人照顾——不。”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
“每个人迟早都要结婚。”
“可是你宁愿我晚些结婚。”
“结婚很难,——非常难。就像别人所说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儿孝心长。”
“你认为我会让媳妇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可是,你不会让她嫁给你,又嫁给你妈妈吧?”莫瑞尔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别的事。”
“她不会——等到她得到你——那时你就明白了。”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我永远不会。”
“我不愿意留下你没人照顾,孩子,”她叫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有多老?才不过五十三岁罢了!我想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你瞧着吧,我就是一位开始发福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再娶个稳重的媳妇,明白吗!”
母亲坐在那儿大笑起来。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她说。
“你和我,我们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个佣人,一切都会令人满意。也许我能靠画画发财呢。”
“你睡不睡觉了!”
“而且那时候你还会有一辆小马驹拉的车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维多利亚女王出巡。”
“我告诉你,上床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了亲母亲走了。他对将来的宏图都是一成不变的。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儿沉思着——想着女儿,想着保罗,想着亚瑟。安妮离去,令她烦恼不堪。全家人本来是亲密地团聚在一起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对她还是慷慨的,保罗要她,亚瑟也要她。亚瑟从没意识到自己爱她有多深。现在他还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触及他的灵魂。他体格健康,相貌英俊,浓密的黑发盖在脑袋上,鼻子有点儿稚气,长着一双少女般蓝黑色的眼睛。不过,褐色的小胡子下面的那张嘴倒是丰满红润,很有男子气,下巴也挺结实。这张嘴象他爸爸的,鼻子和眼睛象他妈妈的娘家人——长相漂亮,但都软弱,没有主见。莫瑞尔太太替他担忧,假如他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平安无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他痛恨那些军官们作威作福。他厌恶像个动物似的,非得服从他们的命令不可。不过他还算聪明,不会捅乱子。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欢作乐。他会唱歌,也会吃喝玩乐。他经常陷入困境,不过这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谅解。他就这样一方面压抑着自尊,一方面又尽情享乐着。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举止温文尔雅,又有良好的教养,因此他自信凭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如愿以偿,然而他还是烦躁不安。他从来没有内心平静地独自呆一会儿。他在母亲身边时,顺从得低声下气。他爱保罗,羡慕保罗,但还有点瞧不起。而保罗对他也是羡慕又喜爱,还有点鄙视感。
莫瑞尔太太还有他爸爸留给她的一些私房钱,她打算把儿子从部队里赎出来。
他对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
他过去一直爱恋着比特丽斯。怀尔德。在他休假期间,两人又相逢了,她身体比过去更健壮。两人、常去远足,亚瑟以他那种士兵的方式拘谨地挽着她的胳膊。
她弹钢琴时他就唱歌。这时,亚瑟就会解开军装领子,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用雄浑的男高音唱着。唱完后,俩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对此很清楚——发达的胸肌,结实的两肋,还有紧身军裤里两条健壮的腿。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说话,有时她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直接从他嘴上拿过烟卷吸几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烟卷时,他说:“别,别,你别拿。要抽,我就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烟,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给你抽一口,”他说,“再给你一个吻。”
“我就要抽你的烟卷。”她大叫着,一面伸手想夺下他嘴里的烟卷。
他肩膀挨着她坐着,比特丽斯身材娇小,动作快得象闪电,他好不容易才闪开了。
“我就要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他说。
“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阿蒂。莫瑞尔。”她说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来一个带烟味的吻吗?”
这个士兵笑着向她凑过去,他的脸挨近了她的脸。
“不要!”她转过头去说。
他抽了一口烟,噘起嘴,把嘴唇凑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子似的一根根竖起。她看着他那张皱拢的鲜红的唇,突然从他的指缝间夺下烟卷,转身逃开了。他跳起来追,从她头发上把梳子给抢去了。她转过身来,把烟卷向他扔去。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坐了下来。
“讨厌!”她喊道,“给我梳子!”
她担心她那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散开,她站着,两手扰着头发,亚瑟把梳子藏在两膝之间。
“我没拿。”她说。
他说话时笑着,烟卷也在唇间颤动不已。
“骗人!”她说。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着,伸开两手。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她叫着冲过去扭着他要夹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时,使劲地扳着他紧紧裹在军裤里的膝头,他哈哈大笑着,笑得仰躺在沙发上直打颤,烟卷也笑得从嘴里掉了出来,差点烫着他的喉咙。淡褐色皮肤下的血液涨得通红,两只蓝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这才坐起了身,比特丽斯把梳子插在头上。
“你撩拨我,比特。”他含糊地说。
她那白嫩的手闪电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惊,对她瞪着双眼,两人互相瞪着。她的脸慢慢红了,垂下双眼,接着,头也低下去。他绷着个脸坐下来。她走进洗碗间去梳理乱发,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暗自捧着眼泪。
等到她回到屋子时,她又高高地噘着嘴,但这只不过是想掩饰心头的怒气罢了。
亚瑟头发乱糟糟的,正坐在沙发上生气。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两人谁也没说话。静静的连时钟的滴嗒声都像一下下的撞击声。
“你象只小猫,比特。”他终于半带歉意地说。
“哼,谁叫你厚脸皮。”她回答。
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吹着口哨,就像很不服气似的,突然,她走到他身边,吻了他一下。
“来吧,可怜虫!”她嘲弄地说。
他抬起脸,诧异地笑着。
“吻?”他问她。
“当我不敢吗?”她问。
“来吧!”他挑战似的说,冲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颤声笑了,浑身都跟着颤动了一下,这才把嘴贴到他的嘴上,他的双臂立即拥住了她。长吻结束后,她立即仰着头,纤细的手指伸到了他敞开的衣领里搂着他的脖子。接着,闭上了眼睛,让他再给了自己一个吻。
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保罗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孩提时代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家里全是成年人了。安妮已经结婚,亚瑟正在背着家里人寻欢作乐。长期以来,他们全家人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现在,对于安妮和亚瑟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是母亲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们回家只是来过节和休息的。因此,家里总是有一种陌生的人去楼空的感觉,就像鸟去巢空一样。保罗越来越觉得不安。安妮和亚瑟都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对他来说就是在母亲身边。尽管如此,外面还是有些东西,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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