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内心来说是如此。”他回答,“可是从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举止看并非如此,而从我本身来说,我的确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很好,那你干嘛又谈论什么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一个人从中产阶级那里能获得思想,而从平民百姓中——能获得生活的热情,你能感到他们的爱与恨。”
“很不错,我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爸爸的伙伴谈谈呢?”
“可他们截然不同。”
“一点也不。他们是平民百姓。你现在到底和谁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变了思想,变得像中产阶级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兴趣的。”
“可是——他们那儿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得到的就一定超过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姑娘那儿得到的——一比如说莫尔顿小姐—一是你自己对出身抱有偏见。”
她真诚地希望他能脐身于中产阶级,她知道这并不难。最终她要他娶个名门淑女。
她开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满心烦恼的他进行斗争。他依然跟米丽亚姆有来往,既不能彻底摆脱,又不能下决心订婚。这种优柔寡断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亲还疑心他对克莱拉也在暗中倾心,何况克莱拉是个有夫之妇。母亲希望他能与一个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姑娘相爱。但是,他就是傻,仅仅因为姑娘社会地位高就不愿意去爱她,甚至连表示爱慕之意都不情愿。
“我的孩子,”母亲对他说,“你聪明,敢于与旧事物决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这些似乎都没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会幸福吗?”
这鲁莽的话使她心烦意乱。
“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会开始考虑成家——当你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时——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烦恼——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皱皱眉。母亲正好触到了他与米丽亚姆关系的痛处。他撩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两眼冒火,痛苦万分。
“你图的是安乐,妈妈,”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条——心灵和肉体的安逸舒适。可我瞧不起这些。”
“哦,是吗!”母亲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条就是超凡入圣的不满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圣。那是你要的幸福!只要生活充实,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谓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从不肯找个机会试试!”她说。接着她把对他的忧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的确有关系!”她大叫道:“你应该争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有使你比那些比较幸福的亲戚处境更糟。我认为你尽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过得不好,我的儿子。搏斗——搏斗——还有受苦,这就是你所做的,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是,每个人应当幸福。每人应该的。”
说到这儿,莫瑞尔太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试图打消他自甘灭亡的念头似的,母子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争执。保罗用双臂搂住母亲,她既虚弱又可怜。
“不要紧,妈妈,”他咕哝着说,“只要你不觉得生活的艰辛与做人的悲惨,余生幸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她紧紧搂住他。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她可怜巴巴地说。
“呃,亲爱的——不如说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尔太太觉得自己的心为他操碎了。眼下这种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
他对自己,对自己所受的苦,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莫瑞尔太太生性激烈,她极其痛恨米丽亚姆阴险地破坏了他的欢乐。尽管米丽亚姆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她不管这些,米丽亚姆破坏了他的欢乐幸福,她就痛恨米丽亚姆。
她多么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相配的姑娘作伴侣——既有教养,身体又强壮。可是他对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欢道伍斯太太,无论如何,这种感情还是健康的。母亲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虚度青春。她所祈祷的——既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虚度年华。当他睡觉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思虑,为他祈祷。
他不知不觉跟米丽亚姆疏远了。亚瑟为了结婚而离开军队,婚后六个月就生下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保罗由于认识了克莱拉,多少与诺丁汉姆城的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来往。一天,他和克莱拉都认识的在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请他给道伍斯夫人捎个口信。他当晚就穿过斯拿顿市场到蓝铃山去了。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的人行道砌着瓦楞青砖的简陋的小街上,他找到了那栋房子。行人的脚步踩在这条崎岖的人行道上发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响声,紧靠人行道,跨上一级台阶就是屋子的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裂缝间裸露木头。他站在街上敲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着她,她脸孔相当严峻。
她把他领进临时的客厅。客厅很小,死气沉沉的令人发室,里面摆着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祖先的放大碳墨画像,阴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离开了。她威风凛凛的,神情庄重。一会儿克莱拉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心里感到一片迷惑,她似乎不太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别人。
“我还以为不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客厅请进了厨房。
那也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不过屋里全被白花网覆盖,她母亲已经重新坐到碗柜边从一大块花边网上抽着线,她的右手放着一团毛茸茸、松散的棉线,左边放着很多四分三英寸宽的花边,面前那块炉边的地毯上堆着一大堆花边网。从花边网上抽出来的棉纱线就撒在壁炉边和围栏上。保罗生怕踩在棉纱堆上,不敢走上前。
梳理花边的纺纱机放在桌上,还有一叠棕色的纸板,一捆绕花边的纸板,一小盒针,沙发上还放着一堆抽过线的花边。
屋子里全是花边,光线又暗、气温又热,把雪白的花边衬托得格外醒目。
“既然你进屋了,就不必管这些活了。”雷德福德太太说,“我知道我们几乎堵死了道。不过,请坐。”
克莱拉感到格外窘迫,她让他坐在一张正对着白花边靠墙的椅子上,自己则十分羞涩地坐在沙发上。
“你想喝点黑啤酒吗?”雷德福德太太问,“克莱拉,给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辞着,可是雷德福德太太硬劝他喝。
“你看上去还对付得了这酒,”她说,“难道你从来没因喝酒而红脸吗?”
“幸好我脸皮厚,看不出血色来。”他回答道。
克莱拉又羞又恼,给他拿来一瓶黑啤酒和一个杯子。他倒了一杯黑啤酒喝。
“好,”他举起杯说,“祝你健康!”
“谢谢你。”雷德福德太太说。
他把黑啤酒一饮而尽。
“自己点上支烟吧,只要你不把房子烧着了就行。”雷德福德太太说道。
“谢谢你。”他回答道。
“别,你不必谢我,”她答道,“我很高兴在这房子里又能闻到点烟味。我以为屋子里要全是妇人就跟没生火的屋子一样死气沉沉。我可不是一只喜欢守着墙角的蜘蛛,我喜欢有个男人陪伴,只要他多少能让人骂几句就行了。”
克莱拉开始干活了。她的纺车呜噜呜噜地转动着,白色花边从她指缝间跳到纸板上,一张纸板绕满了,她就把线铰断,把一头别在绕好的花边下面。然后,在纺纱机上安一张新纸板。保罗注视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坐着,脖子和双臂都裸露在外面,两耳还羞得通红,她惭愧的低着头,满睑专注的干活神态。她的双臂衬着白色花边,更显得肤如凝脂,充满了活力。两只保养得很细嫩的手灵活地干着活,她从容地干着。他不知不觉地一直这样望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他看见她脖子和肩头相连处的曲线,看到她暗褐色的花髻,看着移动的闪亮的双臂。
“我听克莱拉提及过你,”她母亲继续说,“你在乔丹的厂里工作,是吗?”
她不停地抽着花边。
“是的。”
“嗳,说起来,我还记得托马斯。乔丹曾经向我要太妃糖吃呢。”
“是呀!”保罗笑道,“他吃到了吗?”
“有时候能,有时吃不到——这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他就是那种人,光拿人家的而从不舍得给人家,他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很正派。”保罗说。
“是的。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雷德福德太太坦然地盯着他看。他身上有某种她喜欢的果断神情。她的脸上的皮肉虽然松弛了,可是依然神色镇定,身上有种坚强的气质,所以她看上去不见老,只有皱纹和松弛的面颊显示出岁月的过失。她具有正值青春的少妇的力量和沉着。
她继续慢慢地、优雅地抽着花边,巨大的花边网很自然地堆在她的裙上;一段花边落在她的身边一她双臂形态优美,只是如象牙般发黄且泛着油光,当然,没有克莱拉双臂那种深深迷住他的柔和光泽。
“你一直都跟米丽亚姆。莱渥斯相好?”她母亲问他。
“嗯……。”他答道。
“哦,她是个好姑娘。”她继续说。“她非常好,不过她有点太高做了,我不喜欢。”
“她是有点儿这样。”他表示赞同。
“她要不长上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才不会甘心呢,决不甘心。”她说。
克莱拉打断了话头,于是他告诉她捎来的口信。她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在她做苦工时拜访了她,她丝毫没有料到。但能使她如此低声下气,他不由得感到情绪高昂,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你喜欢纺线吗?”他问。
“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答道。
“这活儿很苦吧?”
“多少有点吧,还不全是女人干的活儿。这就是逼迫把我们女人投入劳动力市场后,男人玩的另一个花招。”
“好了,闭嘴别再谈男人啦。”她母亲说。“我说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不会变坏的。就没有哪个男人敢对我使坏,除非他想惹麻烦。当然啦,男人都是些讨厌的家伙,这自然不必说了。”
“可是他们的确都还不错,对吗?”他问。
“说起来,男人和女人就是有点儿不同。”她答道。
“你还想回乔丹厂去吗?”他问克莱拉。
“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亲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谢天谢地啦。她总是那么趾高气扬像骑在马背上,而她的马又饿又瘦,总有一天那马背会把她切成两半。”
克莱拉忍受着母亲带来的痛苦。保罗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睁越大。他是否该把克莱拉平时那些愤愤不平的话当真呢?她正埋头纺线,他想她也许需要他帮助,不由得喜上心头。看来她口头上摒弃,实际上被剥夺而得不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她的胳膊机械地运动着,可是那双胳膊决不该变成机械零件啊!她的头伏到花边上去了,可是那头决不该伏到花边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纺纱,仿佛被生活抛弃在人间的废墟上,对她来说,被人抛弃的滋味该是多么辛酸,就仿佛世间不再需要她了,难怪她要大声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门口。他站在台阶下寒伧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的身材举止都那么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废黜的朱诺。她站在大门口,对那条街,对周围的一切显出畏缩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纳尔吗?”
他不着边际地和她说着话,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她那对灰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她双眼带着羞赧地望着保罗,仿佛不幸落在别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到心绪纷乱,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坚强的女人。
他一离开她就想逃,他梦魔似的走到了车站,回到家里,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离开她住的那条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线车间的头苏姗要结婚了。第二天就去问她:“喂,苏姗,听说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苏姗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结婚,你用不着告诉别人,而且,我但愿不结算啦!”
“嗳,苏姗,这话可不能让我相信。”
“是吗?不过尽管相信好啦,我倒宁愿在这儿呆下去。”
保罗慌了。
“为什么?苏姗?”
姑娘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不为什么!”
“你一定要结婚吗?”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为人坦率诚实,叫女人不由得信赖他,他心里明白。
她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你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只能这样了。”
“是啊,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去拜访克莱拉。
“你愿意再回乔丹的工厂吗?”他说。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有回答。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怎么啦?”她问。
保罗感到相当尴尬。
“哦,因为苏姗想走了。”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线,花边一跳一蹦地绕到了纸板上。
他等着她回答。最后她头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门低低地说,“这事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除了对你,对别人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应征吧。”
“你还是先去应征的好。我会告诉你准确时间。”
她继续在那台小机器上纺线,没再跟他抬杠。
克莱拉来到了乔丹的工厂。有些老资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还记着她先前那一种怪脾气,凭良心说大家对此都耿耿于怀。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自恃高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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