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不会的。”她说。
“而你呢?”他问道。
“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
“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
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
“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
“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
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
“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
“什么意见?”
“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
“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
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
“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
“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
“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
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
“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
“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
“出国!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
“可是你去干什么?”
“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
“难道你离不开她?”
“时间长了不行。”
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
“我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
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
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就是工作……”
“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
“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
“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
“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
“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
“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
“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
“这就足够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
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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