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她不知道自己也没有在呼吸,耳边响起轰鸣,已经睁不开眼睛,肌肉僵硬,关节结冰。她被埋在自己的血里,找不到缝隙,寻不到氧气。
她真的想听听他的声音,手指在血水里爬行,磨过一毫米,一厘米,手臂被坠在水里,浮力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剩下不死的心。用自己的手弄脏马桶光洁的外壁,手机在上面,有一种磁性,索着她最后的清醒。
她的手肘立在水里,手指像冬日里的枯枝节次突出,点着手机上刚硬的键子,像一块岩石刻在土地。她把手机靠在耳边,手无法控制地拖着手机从耳边往下滑。她努力听,打破轰鸣,嘟嘟声,她撑不了太久,距离太短。她想转一下身,让手机多响几秒。动不了,动不了。
终于接通,
“你快来,快来”
手松了下来,手机冒着泡在水里沉底,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冰凉的地面,枯枝脆弱不堪,在水里打起几串水花,笔直顿挫。她不知道,她闭眼的时候,哭了,泪是唯一热的。
手机死了,再没声音。
血水流了出去,有人撞开门,看见她在水里,像一具浮尸,白白的。
他在机场的路上听她最后的话,跑着跳上飞机,却还是没有一句话。她到底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呼吸太轻。
几个小时,从白天到黑夜,他终于忐忑不安。
他见到她时,她尸骨未寒。
子宫碎了,血淹了内脏,淹了孩子。
孩子被从她的肚子里拉出来,不用管她的死活,没有了生的痕迹。肚子被切开,孩子被母亲的血呛得奄奄一息,全身紫青。
是个女孩,如她的意,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捡起那条在马桶里游泳的鱼,浴室地面上被淹死的手机。血水还没有清理,在地板上烙着印,直的,弯的,方的,圆的,长长短短,她小小的身形被刻在地面,唯有肚子突出了边。他在浴室里沿着墙旋转,走过浴室的每一点想象着那画面。她的挣扎显而易见。她当时的欢笑居然跳出来,在他耳畔。他不知道她见过那么美的夕阳,睡过那么爽的风,只是他听见了那阵轰鸣,原来那么震耳欲聋。
她活的时候,是一朵风干的罂花,干枯乏味,如今,她死了却异常丰满,鲜润且充满血色。
他看着她,眨都不眨眼。梦塌陷之前,再多一点时间,她说过的若没有生的运气,就让死变成奇迹。她就在他面前,在他耳畔,碎成一段一段,破成一片一片,把血流干,用泪填满。
他,离去或者归来,都是死来接风,场面有些失控。他,断了一个又一个。他看着她肚子是的十字伤口,里面像不见底的黑洞,血已僵硬,绣着无法掩饰的丑陋。他唯一没有抚过的她身上的伤口,原来就这样要了她的命。肚子扁了,皮肤没来得及收缩,互相搭着,挨得很近很近。
没有人知道她想不想死。罂花可以不被捡起,但忍不下被抛弃,轮到头上时只有一死了之。罂花重生的方式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有人找他算账,她的家人都死在她前面。
他亲自给她刻碑,续不长她戛然而止的生命线。
她躺在水晶棺里,陪他一起等那个孩子的明天。才七个月,携柩而降,向死而生的孩子,不会呼吸,不会吮吸,睁不开眼睛,居然也是一条命。
她躺在里面,他仔细端详她的脸。女人为了什么死的,为了他么,还是为了他的孩子。他守着她,甚至吃饭睡觉,别人看来疯了一样,他只是想趁她还在自己身边,趁她还没有腐烂,替她想明白,给她答案,让她走好。沈女士死了,她就不在了,那么顺从命运的安排,死在他再见到她之前,好像她也知道使命完结,一切都该归零。她不过是沈女士刻在他身上的伤口,让他痛,让他疼,终归不会去握她的手。他只是去乞求沈女士,求沈女士放手,和她无关的。沈女士放了他,他便再也看不见她了,她没办法再让他痛,只有一个人守着丑陋,看他沿着路往回走,看不下去时只能碎了自己挡他的脚步。
他是不负责任的男人,有着不负责任的根。
孩子比母亲坚强,从一开始就是,和母亲一样的肤色,其余的都看不清,身上架着许多机器撑着命,小小的指头卷着,远远看去,像基因突变的大耗子,皱皱的,一团一团的。小胸脯呼扇呼扇,吸自己的气,很倔强的神情。
他是她的父亲。
孩子被推进抢救室,不知道它会选择父亲还是母亲。
死人比活人清醒,她不会带走女儿,要让她留在他身边。
不可否认,他真的钟爱那肤色,望着孩子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心得。天娇的死一下子都凝在孩子身上,它陪着母亲走过最后的时刻,等到母亲的子宫碎了,它还活着。他忽然很爱这个孩子,觉得一切都值得。
死人总要成灰,他抱着熟睡的女儿,打开棺盖,把孩子放在她身边,她没了命也没能见上孩子一面,今天她就要被贴在冷冷的石碑上,他还是不忍心。孩子在冷气中很快醒来,在她耳边哭得很响,他俯下身,对着棺中的女人,
“我们的女儿叫念盈,思念满盈”
孩子被抱起来,他看出她心里的不舍,取了左手的血红樱换女儿一命。在她额头一吻,两人都冷冰冰。
他习惯了一程又一程,这女人死了都没看清。
生命里的寂静从不让他忧心,他单单收了她的骨灰把她一个人放在地下,放了一束花,白色,鞠了一躬,抱着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面对她的死,却从未想过自己的死,他像完成一个自己的任务一样为那个女人收尸,她死了,反倒真实了,他总可以承认她是他的女人了。
左手镂空了,无名指闲逛着,他又活了一次。
孩子却是活的,鲜活的,在保温箱里悠悠地吮着自己的手指头,医生说这孩子虽然早产,体质却非常好,属于生命力极强的少数,已经会吮吸了,每天一个人偷偷练习,成绩突飞猛进。
她占了她母亲的命,生来很硬气。
生命的欢喜他一个人占了,他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和血缘没什么关系,单单是喜欢,近乎痴迷。别人都以为是孩子的母亲,错了,这孩子在他心里并不是她母亲的延续,和她母亲一样的位置,让他心疼的,让他不忍放弃的,让他拼命保护的,下一步棋,小小的。
他亲自照顾孩子,望着她,满脸温情,想着她渐渐长大,会走会爬会讲话。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直接的满足,看她小小的手变得肉乎乎,睁开眼睛充满新奇,淌着口水,睡着时嘴还不停吮吸。生命真的这样神奇,还剩下她陪他相依为命。
一切都退回到原点,没有沈女士,没有向天娇,唯独多了一个孩子。
有一件事想来却真的让人头皮发麻,孩子满月那天,他求她,爱尔莎,和他*,一次就够了。爱尔莎没有拒绝,给他一个安全套。
爱尔莎说他变了,他像一个男人了。
他专心当起好爸爸,尽管在别人看来心酸又感动。毕竟一个男人每天给那么小的孩子换尿布,喂奶,洗澡是很不容易的。他乐呵呵的,从不觉得是折磨抑或是难过。女儿很乖,比她母亲可爱。
辛苦是一定的,他渐渐明白了什么,也忘记了什么。
那孩子很喜欢爱尔莎,见了她便眉开眼笑,在她怀里也很少哭闹。爱尔莎把它当宠物一样宠着,喂食,洗澡,弄干后还给他。她说自己是孩子的干妈,她答应过孩子的亲妈。
所有人都可怜他,除了爱尔莎,她只可怜那个孩子。
她陪他走过许多,孩子生病了,总是她一夜一夜替他抱着哭闹的孩子,直到孩子在她怀里睡去,她也靠着他睡去。她望着烧得像火炭一样的孩子忍不住哭,他也心疼,只是多了几分从容,不是所有难过都可以拿眼泪冲锋。
他无名无分受着她的施舍,谈不上感动,也不是快乐,像是理所当然的,却也真是没想过别的。她只是偶尔来看看孩子,就和男友回去了。他望着她离开,怔怔地几分钟就过了。
而她却要和别人私定终身,那个在小锋离开她之后给她肩膀的男人。她打电话告诉他她给孩子找了个干爸。
孩子睡了,他一个人看夕阳,他的手指有些残破,女儿还是费了他不少心力。满屋子都是孩子身上的奶香味,他不禁想起自己那么大时是什么模样,也是这样一团软软的肉吗?他成了一个奶爸,头发却依然一根一根竖着。快掉落的太阳抖下来的光密密地筛过他的头发,橙红色的光线很复杂,他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挣扎,慢慢地眨着眼睛一下一下,身后的影子很光滑,像芝麻亮光光的家。
他打电话问她,为什么那天答应他。她很惊讶,说他居然忘了自己一贯的步伐,最残忍的结束要有最温暖的表达,她最后一次陪他上床,还不够吗?还是他早已抛了这种习惯,比方说那个已经成灰的女人,她会替她恨他。
她婚期降至,他越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替天娇恨他,而天娇真的在恨他吗?她要结婚了,为什么还成天跑到他这来,抱他的女儿,一夜一夜不肯回家。
她替他做着噩梦,一夜一夜,当她不抱那个孩子的时候。也许是她见过当时已经半截入土的那个女人,也许是她没有体验过那个女人和他的燥热生活,也许是她没想过女人可以为了一个男人付出那么多。总之那女人干裂的嘴唇,蜡黄的肤色,有些割人的手指,在她的梦里变成了一个个漩涡,女人被肢解了,在不同的漩涡里被磨成粉末,而他在上面朝下面吹着气,闭着眼睛。快披上嫁衣的她,为了他充满怨气,他一头雾水,找不到原因。
她再次放下他的女儿,情绪变得澎湃,
“她死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靠着桌子,他转身看着她,没有回答,像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问你她死了,你女儿的母亲死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冲到他面前,像一团烈火,
“我也很难过”
他试图伸手让她冷静下来,她发的真的是无名火,
“那都是假的,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事你不是这种反应,我记得你当时的表情,你骗不了我”
她直直盯着他,他却只想抱着她。他把她靠在胸口,静了两分钟,吻了她的额头,
“你不是男人,你不是人”
爱尔莎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无比恐惧,像是见了鬼一样冲出他的家门,他却仍怀念她的体温。
爱尔莎在车子里失声痛哭,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仍不停发抖,他是她什么人,那个女人是她 什么人,她是怎么了。
男友说先不结婚了,爱尔莎冲到他面前狠狠甩他一个耳光。冲到小念盈的房间,反锁着门,整个下午,女儿和她都没有一点声音。
他靠在门外等,黄昏的时候,她红着眼睛,走出女儿的房间,一脸憔悴,又有点像喝醉,
“你才是魔鬼”
爱尔莎冷冰冰地对着他,他拉她在身边坐下,和她一起靠着墙,向后仰着头,
“你怎么可以不难过?”
她第一次有气无力,
“对不起,是我让你为难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和你的男友解释”
她悠悠转过头,眼里有些怜悯,更多的是鄙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别让我后悔曾经自己那么爱你”
他一下子被点了死门,头铛一下撞在了墙上,
她朝自己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再看他,
“我真想替她杀了你”
“为什么不呢?”
他也讲着轻轻一笔,
“为了我的干女儿,她的母亲为她付出了生命”
“你真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可你不是人”
爱尔莎起身,用手指拢拢头发,踩着空气,朝外面走去,他看着她有些飘的身影,忽然很生气,
他冲上去,一把拉住她,
“我不欠她的,我什么都不欠她的”
“你让她那么冷地死去,你还敢说你不欠她的,”
“我已经在往回赶了,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你有打过电话给她吗,你有问过她吗?”
她吼得很大声,自己都震惊,头皮上绷着一根根青筋,
“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回去,她都很不高兴,每次打电话都都会拐着弯警告我让我快点回去”
她用力扳着她的肩膀,
“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她的一切,她的命,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靠着我妈的墓碑,你让我怎么想她,她说一提到我妈就恶心,我妈疯了,伤了,死了,她都从不关心,一切都得我一个人顶着,你知不知道?”
“这是谁的选择,当初是谁非要和她在一起,是谁为了她可以拼命,你做了选择你就得负责,你选择了她,就得让她幸福,就不能让她这么死去”
她终于软下来,靠在他肩膀,嘤嘤耳语,
“你是男人,就得扛得起”
“我没想过她会死,我当时只是因为我妈很难过,想留在老家陪她一段,顾不到她,是我的错”
“可惜你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她终于抬起手,抱着他。
她不结婚了,整日陪着他的女儿。有人说命运又开始轮回了,她却明确告诉自己她不想成为第二个,也不想看着别的女人上当。他这种人最好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有个女儿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就算他认了错,她也会一直恨着他。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是非,爱尔莎从不对念盈发脾气,总是软声细语。他多了些良心,对孩子惟命是从。尽管她才牙牙学语,却已经很调皮,完全找不到父母的基因。他还是很高兴,这孩子不像他和她生的,也许真的是谁带大的孩子和谁亲,孩子笑起来都有她的神情。
爱尔莎替天娇发过了怨气,天娇便杳无音讯地躺在墓地里,连他的梦都进不去,而女儿眼里只有爱尔莎总是微笑的眼睛,她是谁,太多余。
女儿开口讲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真哭了,女儿不知从哪里学来了那句妈妈,听得他立刻泪如雨下。
她去的时候,孩子正扶着护栏一个人玩得兴奋,他靠在一边,呆呆的。念盈见了她挥着小手,冲她笑,喊她妈妈。她愣在原地,一步都不敢靠近,他也没有如何反应,二人由着孩子一个人由笑脸变成哭脸,自己扇乎着小手,小脸通红。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仍不抬头。爱尔莎扔下包,朝孩子跑去,她见不得念盈哭。她刚碰到孩子的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他在发抖,脸埋在她的脖颈里,
“念盈哭了”
她推开他,抱起床里委屈的小人,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小东西大概是哭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还潮潮的,
“这是你该受的”
爱尔莎扔下一句话,捡起包走了,她走出门口,他才抬起头。
孩子渐渐长大,样子很像天娇,只是肥嘟嘟的样子人见人爱。很黏很黏爱尔莎,却也最听她的话。她有时几天不去他家,小人便会一个人拿电话胡按一气,没有她的声音就啪一声摔了电话。他家的电话因为这个换得很频,几乎她每次去都是新的。
他对孩子很忍让,她坐在他腿上,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