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牡丹一怔,众人纷纷往声音的来路望去,心驰神往,只盼唐俪辞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就在众人目光之中,一人的身影自密林中某处飘然而出,一身白衣犹如仙染云渡,临空摄步般横空掠过,轻轻落在成缊袍身前,瓢泼般的大雨对他仿佛没有任何影响,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在雨中闪烁生辉,正是唐俪辞。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呼,人人都不知不觉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唐俪辞右手握着一柄收起的白色油伞,左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神色甚和,“一阙阴阳鬼牡丹,你我谁也没有抓到柳眼,何必拿解药之事欺人?你很清楚,你没有解药、我也没有解药,有解药的只有柳眼,而他留下人皮与书信,已经离开。你不过得了张人皮,我不过得了张书信,仅此而已。”
此言一出,丽人居里风流店几人神色一变,江湖群豪议论纷纷,文秀师太等江湖高人却是松了口气,围在唐俪辞身边,低声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唐俪辞扬起他手里的那块白布,那布上正是写着柳眼的那几句话,众人传阅下去,虽对柳眼突然要“以招换药”颇为不解,但却更是松了口气。
柳眼无意以解药控制何门何派,他只是要绝世武功。
如果武功能换取人命,那绝代的剑招、拳法还是有所价值的。
丽人居上,鬼牡丹的讶异更胜于愤怒,他方才将雪线子押下命余泣凤看管,而柳眼必定就在左近,红蝉娘子和一干妖魂死士带着十条土狗沿着雪线子的来路追踪,必定能抓到柳眼。但这张写有柳眼笔墨的白布怎么会突然到了唐俪辞手上,雪线子和余泣凤难道竟然落入唐俪辞手中?而唐俪辞又怎会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抓到柳眼?
这十里方圆遍布自己的人马,唐俪辞是怎么突然出现的?然而唐俪辞的确就在眼前,而他手上所拿的,的确就是不久之前自己才亲眼看过的那块白布。鬼牡丹挥了挥衣袖,白素车领命退下,过了片刻,她重新登上丽人居,低声在鬼牡丹耳边说了几句话。
唐俪辞站在成缊袍身前,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白色小袋,这袋子材质非丝非革,通体洁白柔软,甚是奇特。成缊袍接过白色小袋,打开袋口,里面是数十粒珍珠模样的药丸,略略一嗅,阵阵幽雅的清香飘散,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是?”唐俪辞撑开白色油伞,挡住雨水,“这是茯苓散,虽然是疗伤之药,也可充饥。”成缊袍大喜,当下将这数十颗药丸分发给数十位体质较弱、武功又不高的弟子门人。询问起唐俪辞从何而来,又如何知道众人被困丽人居?唐俪辞目光流转,尽是含笑不语,却说桃姑娘身体不适,故而今日不能前来。成缊袍和董狐笔面面相觑,西方桃武功不弱,怎会突然身体不适?唐俪辞并不解释,压低声音道,“待雨势略停,大家往西北方冲去,西北的箭阵留有死角,身法快的人笔直向前冲,自认不惧暗箭的人两边护持。往前冲的时候两人并排,之后依次列队,连绵不绝往西北角突破。你往下传话,我们不停留不断开,不能给人从中截断的机会,谁不听号令我就先杀谁。”成缊袍吃了一惊,雨势渐停,丽人居朦胧的灯光下,唐俪辞的眼中光彩流转,说不上是喜是怒,唇角微抿,并没有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妖气。他低声传令,对文秀师太、大成禅师、天寻子等人一个一个传话过去,各掌门面面相觑,只见唐俪辞撑伞而立,虽是站得极近,却又似站得说不出的远,能遗世而独立似的。各掌门沉吟半晌,均传令门内弟子准备列队,往西北角冲去,严令不得擅自行动。
二楼看下,只见唐俪辞头顶的白色油伞微微晃动,他和成缊袍说了什么却听不见也看不见。鬼牡丹刚刚听闻白素车所言,心中又惊又怒,突然被他困在包围圈中的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喝,其声如龙啸虎吟,随即两人身法如电,直往西北角扑去,其后众人如影随形,如一道白虹刹那贯穿黑色箭阵!
“放箭!”抚翠振声疾呼,几乎同时,箭阵弓弦声响,成千上万的黑色暗箭向突围的众人射去。唐俪辞白伞晃动,真力沛发,挡住大部暗箭,成缊袍长剑挥舞,文秀师太拂尘扬动,各大高手齐力施为,将来箭一一接下。西北角却没有射出半只暗箭,众人并肩闯阵,穿过箭阵之后才知西北角的箭手僵立不动,早已死去,这些人显然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唐俪辞所杀,众人越过一处,心里便骇然一分。
黑影闪动,丽人居上众人眼见情势骤变,鬼牡丹提起抚翠方才据案大嚼的那张桌子往楼下摔去,各人方才醒悟,纷纷发出暗器往唐俪辞几人身上招呼。唐俪辞等人身陷箭阵之中,鬼牡丹几人若是跳入其中,不免也受箭阵之害。唐俪辞白伞挥舞,一一招架,忽而撇开白伞,对楼上微微一笑。
抚翠哎呀一声,鬼牡丹勃然大怒,他这一笑,分明乃是挑衅,只气得鬼牡丹浑身发抖,一声大喝,“碰”的一声大响,丽人居二楼栏杆突然崩塌,却是鬼牡丹一掌拍在上面,几乎拆了一层楼。
成缊袍一面为众人挡箭,一面正要开口问他怎能知道众人受困于此,几时来救?又想问他如何得到柳眼那块书信?突地火光燃起,只见丽人居后烈火熊熊,和飘零的细雨相应成奇观,浓烟冲天而起,烈火腾空之声隐约可闻,他骇然看着唐俪辞,“你做了什么?”
唐俪辞晃动那柄白伞,那柄单薄已极的油伞在他手中点打挡拨,轻盈飘逸,用以挡箭比成缊袍手中长剑要有威力得多,闻言微微一笑,“我放了一把火。”成缊袍闻言更是一肚子迷惑,唐俪辞分明一直在此,那把谷底的大火,尤其是大雨之中的大火是如何放起来的?
鬼牡丹一掌拍塌丽人居半边栏杆,勉强按压下盛怒的心情,低声喝道,“走!”今日已然不可能达成目的,不如退走,能生擒雪线子也不妄一场心机,但唐俪辞此人如此狡猾可恶,他日非杀此人不可!他率众自二楼退走,抚翠一声口哨穿破黑暗的雨夜,林中箭手纷纷停手,悄悄隐入树林中退去。
突然之间,风流店退得干干净净。狼狈不堪的一干人总算松了口气,数百人将唐俪辞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得知鬼牡丹没有抓到柳眼、又怎样无声无息杀了西北角的箭手,又是怎样放火?唐俪辞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一直看到阿谁脸上,阿谁和玉团儿站得远远的,站在众人最末。他看着阿谁微微一笑,阿谁本想对他回以微笑,却终是未能微笑出来。玉团儿却好奇的看着唐俪辞,低声不住的问阿谁他是谁?
第三十五章 郎魂何处
雨势渐止,众人走到丽人居后观望火势,只见黑夜之中烈火熊熊,火焰几乎烧去了半边山谷,底下原本有的帐篷、树木、甚至遗弃的兵器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文秀师太和大成禅师相顾骇然,这绝不是寻常大火所能烧及的温度,唐俪辞究竟是怎样放的火?
成缊袍眉头紧皱,低声询问唐俪辞如何能及时赶到?唐俪辞望着大火,眸色流丽,浅笑旋然。
他从好云山下来,一路往焦玉镇赶来,也是撞见鬼牡丹的妖魂死士,他早早挟走一名死士,换上黑衣,藏匿鬼牡丹旗下。方平斋大闹死士阵他自然是瞧见了,而雪线子带着柳眼偷偷摸摸自树林后溜下来,擒走两个死士,换上衣服钻进帐篷,他也瞧在眼里。雪线子带着人皮和书信离开柳眼,被鬼牡丹三人截住,束手就擒,他就站在不远之处。之后鬼牡丹命红蝉娘子带狗寻觅柳眼,他便跟上余泣凤,伺机救人。唐俪辞的武功自是在余泣凤之上,但要在短短片刻间击败余泣凤却也不易,刹那偷袭,只是夺了余泣凤手中那方书信,未能救人。余泣凤却不出剑反击,而是抓起雪线子飞快钻入地窖。唐俪辞权衡轻重,放弃雪线子,回头追上红蝉娘子。然而红蝉娘子带狗寻到柳眼所在的帐篷,里面躺着五人,柳眼却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了。
成缊袍听他说到此处,忍不住问为何雪线子会相助柳眼这等恶魔?唐俪辞神色温和,“雪线子前辈寻得柳眼下落,应是想将他带到此处交予各位处置,但遭遇风流店大军拦截,我想他宁可让柳眼脱逃,也不愿让他落入风流店手中,所以以身相代。”成缊袍肃然起敬,缓缓的道,“雪线子不愧是雪线子,我等岂能让他落入魔爪?余泣凤究竟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唐俪辞手持白伞走到山坡的边缘,雨水霰得银发上皆是水珠,“风流店善于设伏,与其冲入地窖中救人,不如打草惊蛇。火烧得如此剧烈,我想他们已经把雪线子带走了。”
“这把火是谁放的?”文秀师太目望火海,“是你放的么?”唐俪辞对文秀师太行了一礼,微微一笑,“正是。”文秀师太露出狐疑之色,“你是怎么放的?”唐俪辞目望山谷,眼色幽暗,并无悲悯之色,“鬼牡丹在此扎营有一段时日,仗着这里是山谷的凹处,四周密林丛生,不易发现。在帐篷之中存有粮草,方才有人闯过帐篷阵,搅乱了战局,毁了不少帐篷,露出油桶、酒桶等物。我等到天黑大雨之际将菜油和烈酒泼在地上,因为满地是水,夜色深沉,那些妖魂死士又多已去到树林将你等围住,所以无人发现。”
“然后呢?”文秀师太问道,“你如何引火?”唐俪辞微微一笑,自怀里取出一物,那是一块近似银灰色的小石头,他手腕一翻,拔出小桃红,将那矿石薄薄的削去一层,然后掷在地上。只听“碰”的一声响,一团白色火光骤然升起,伴随轻微的爆炸之声,众人纷纷闪避,骇然见那小小石块在地上的水坑里剧烈燃烧,瞬间将地上的岩石都烧得变了色!
“这是……这是何物?”文秀师太从未见过有东西竟能遇水起火,各人面面相觑,看唐俪辞的眼神越发骇然,只见他微笑道,“我叫人往外冲的时候,背手向山谷下射出一块矿石,矿石落地时剧烈摩擦,遇水起火,点燃菜油,仅此而已。”文秀师太苦笑一声,“于是鬼牡丹眼见阵地被烧,以为你在谷底还有伏兵,仓促离去。”唐俪辞颔首,神色很淡,他自不会因为放火这事而自得,但在被困丽人居前的这一干人等眼里,唐俪辞已是有神鬼莫测之能,威望之高远胜不见踪影的西方桃。
过了片刻,文秀师太首先带领峨眉弟子告辞离去,既然柳眼留下书信要以招换药,她就带领弟子潜心修行,等到约定日期一到,当即前往绝凌顶雪鹰居。各门派怀着对唐俪辞的感恩之情缓缓散去。成缊袍终于有空询问唐俪辞近日究竟去了何处?
唐俪辞只道他前往汴京略略受了伤,静养了一段时间,慧净山明月楼的事一句不提。成缊袍不再问下去,心情略平,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你回来便好。”唐俪辞知他话中有话,眼神略略一瞟,成缊袍微微点头,两人心照不宣。董狐笔哼了一声,拍了拍唐俪辞的肩头,“小唐,我们俩个不是傻子,但不保证满江湖都不是傻子,为什么今晚我们俩个会在这里,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唐俪辞神色甚和,微微一笑,“既然脱险,大家也都疲乏了,尽快找个地方打尖休息吧。”当下一群人略略收拾,往山外行去。
柳眼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发呆,一直到帐篷帘子突然被人撩起,一人黄衣红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扇子一挥,“你果然在此果然又在发呆果然又是一张很想被外面山石砸死的脸,嗯……师父——你真是满地乱跑,让徒儿踏遍天涯海角也难找啊!幸好是我聪明,觉得你不可能跑到外面山头去送死,结果证明我是对的。”
柳眼怔怔的看着在眼前挥舞的红扇,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不曾信任方平斋。
而方平斋救了他几次。
“哎呀,师父你不必眼角含泪,我知道徒弟我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并且又聪明智慧世上少有,但这些是我天生所有,你不必感激到要哭的地步。我心里清楚师父你心肠温柔为人善良,对我虽然不好,但……”方平斋摇着红扇对着柳眼唠唠叨叨,突地一呆,只见柳眼眼圈微红,他本是胡说八道,却差点真的把柳眼说哭了,顿时又是“哎呀”一声。
两人都未再说话,柳眼并不看方平斋,方平斋绕着他转了几圈,转开话题,“师父,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这里,再叙旧情如何?”柳眼微微点头,方平斋将他背在背上,自帐篷后窜了出去,钻入密林之中。
“团儿呢?”柳眼低声问。方平斋道,“哦!你不先问你那位意中人貌美如花温柔体贴谁见谁倒霉不见还牵肠挂肚的阿谁姑娘吗?”柳眼默然,过了一会儿又问,“团儿呢?”方平斋摇了摇头,“你啊——真的很像养了女儿,我那位师姑大人很好,和你的意中人她现在的情敌未来的后妈在一起,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居然相处得很好,我师姑的性格真是不错。她们在丽人居外面,你的意中人胆子不小,竟然从风流店手中救了林大公子,目前他们都和中原剑会那票人在一起,我本要赶去会合,但上面既然高手如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去了没意义。”
柳眼又沉默了,得知玉团儿和阿谁没事,他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阿谁救了林逋,他并不觉得奇怪,她就是那样的女子,她能成大事,但……但就是不幸福。方平斋背着他奔出去十来里地,那些土狗不可能再追来了,突然又问,“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与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我要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炼制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柳眼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他特有的阴郁气息,然而语调很坚定。方平斋低低的笑了一声,这一次他没有长篇大论,“师父,把师姑找回来吧。”柳眼不答,方平斋又道,“或者,把阿谁姑娘与凤凤一起找回来。”柳眼仍是不答,方平斋继续道,“我觉得——有她们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柳眼微微一震,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方平斋说得不错,有玉团儿和阿谁在身边,他才会安心。
他才能炼药。
他始终需要某些人在身边,不断的提醒他“应该”做些什么,否则他就会越做越茫然,失去所有的方向……他不够强他从来都不够强。
他从来不是唐俪辞那样的人。
阿俪撑不住他自己的心,却能撑起天下。
而他既撑不住自己的心,也撑不住从这天上跌落下来的任何一根稻草。
他只是柳眼,剥去一张美丽的面皮,他原本什么都不是。
阿谁跟着撤离丽人居的人马缓缓的走着,唐俪辞自从看她一眼之后,未曾和她说过半句话。凤凤对着唐俪辞的背影挥着手臂,不住的叫“妞妞”,阿谁将他搂在怀里,不让他去看唐俪辞。玉团儿听阿谁说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唐公子,对着唐俪辞的背影看了几眼,却道,“他刚才来过了,是不是这个唐公子来了就把他吓跑了?”她所指的“他”当然是柳眼。
“不是。”阿谁道,“方公子和我们约了在丽人居见面,却也没来,我想他不是遇上了变故就是带走了柳眼。否则以他残废之身,如何能自千军万马中脱逃?所以别担心,不怕的。”玉团儿悄声说,“那我们就不要跟着唐公子走了,我们去找方平斋。”阿谁点了点头,“等天一亮,我们将林公子送上官道,然后就去找方平斋。”玉团儿哎呀一声,“我把林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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