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由头至脚,浑身都发起抖来。
“他……他死了吗?”
可欣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但,那是湘怡。
“不,他受了伤。”
“把他放到火边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来,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转身对帐篷方向跑了过去。
纪远把嘉文放在火边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边,她的颤栗始终没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视着他那张苍白而漂亮的脸,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似乎陷入一种催眠似的昏迷里。她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嘉龄闪电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声的喊着:“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她把泪痕遍布的脸逼向了纪远,哭着大嚷:“纪远!你把我哥哥怎么了?你为什么不保护他?你明知他不会打猎!他从没有打过这种鬼猎!纪远!你这个混蛋!你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嘉龄的大哭大嚷把可欣从沉思的状态里唤醒了,她迅速的恢复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没有知觉的,枪弹从他的背脊里射进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夹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侧过去,胡如苇已经捧了睡袋和棉被来,垫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龄还在哭,可欣喊:“嘉龄!你把火烧旺一点,我要脱掉他的衣服!”
嘉龄止了哭,伸过头来,怯怯的说:“他会死吗?可欣?”
“不会!”可欣说,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轻了!生命不是这样容易结束的。”
湘怡拿了纱布药棉和药品跑来,跪在嘉文身边,她帮可欣脱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盖在他身上,以免受凉。伤口附近是灼焦的,血还在继续流出来。湘怡呻吟了一声,闭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提起精神说:“谁去弄一点干净的水来?”
纪远提了水过来,湘怡用水拭去了伤口附近的血,又用双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药粉和消炎粉。纪远扶着嘉文的身子,让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伤口包扎起来。一切弄好了,再给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来,用手扶着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去!”
说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就对草地上栽倒了过去。可欣惊呼了一声,抱住她的头,嘉龄也喊:“湘怡!湘怡姐!你怎么了?”
湘怡立即恢复了,睁开眼睛,她虚弱的笑笑,脸色似乎比嘉文还苍白。
“没什么,”她乏力的说:“我只是──向来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会使我头晕。”站起身来,她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我们赶快吃一点东西下山吧。”
“我什么都吃不下。”可欣说。
“你应该吃,否则没有力气走路。”
三个山地人已经把帐篷拔了。纪远始终一语不发,只忙碌的帮着山地人整理东西,匆促的装好背袋。又用帐篷垫底的帆布和营棍,做成了一个临时的担架。他埋着头工作,对于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惊人的速度下弄妥当了,他走到嘉文身边,和一个山地人说了几句话,就把嘉文抬到担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个山地人抬起了担架,回过头,他不知对谁交代了一声:“我们先走,我要争取时间,尽快把他送进医院。”
可欣赶过去,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你什么都没吃。”她低低的说。
纪远看了她一眼,接过那杯牛奶,一仰而尽,可欣又递上几片面包,他摇摇头,轻轻的说:“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着泪摇了一下头,说:“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苇说,用水熄灭了那堆火,这是这次打猎最后所余下的东西了,一堆烧焦的木柴和灰烬。纪远和山地人抬着担架领先走了。可欣、嘉龄、山地人、胡如苇等随后。没有人唱歌,没有人欢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进行。走了几步,可欣下意识的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堆火还剩着一缕轻烟,袅袅的升腾着。只一忽儿,那袅袅的轻烟也消散了。她的眼眶发热,泪涌了上来,把手轻轻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视着那张年轻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庞,她觉得喉头哽塞着。他会好转,她知道。一颗猎枪的子弹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会复元,她知道。但,在这次打猎里,她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打猎以前的她了。
第四章
下山的路仿佛比上山时更艰钜,尤其抬着一个担架,每当面临陡坡的时候,担架上的人就有滚下来的危险。而路面狭窄,更不容担架平平稳稳的行进,栈道又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折断。这样艰辛的走了一段路,纪远的额上已全是汗,衬衫全被汗所湿透。迫不得已,他们放下担架来休息。嘉文发出一声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窜进他的胃里,带入了一股热气,他的眼睛睁开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脸,凝视他。“你好吗?很痛吗?”
嘉文眨动着眼帘,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软弱的说。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可欣说,撕了一片面包,饱进他的嘴里。“不要愁,嘉文,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只是一点儿轻伤,几天就会好的。你痛吗?”
“是的,”嘉文点点头,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发热而汗湿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的说,像个急需赞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
“我知道,”可欣说,泪又涌了上来。“我什么都知道,那只羌──确实是个狡猾的东西,一定──非常难得打中的。”
她嗫嚅的说,喉咙逼紧的收缩着。怎样的一个孩子!受了伤,而他关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并没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担架的行进越来越变得艰苦。最后,纪远只得放弃担架,把背袋交给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阳高高的张着,逐渐增加它灼热的力量。纪远努力维持着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过气来,汗挂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栈道不时发出不胜负荷的破裂声,他尽快的迈着步子,越过栈道,越过岩石,越过荆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划破了,手上已布满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伤口。他的头发昏,喉头发痛,而嘴唇干枯。但他不肯放松自己,他必须把握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达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进医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里。
脚下有根葛藤绊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来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发,头发被汗湿透了,粘在他的额角上,他闭上眼睛,几乎要昏倒了。
“纪远,这儿!”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他睁开眼睛,接触到可欣恳切的眸子。她盈盈然的站在那儿,手里举着水壶。
“喝一点水,好吗?”她轻声的问,带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
他接过水壶,仰头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大口,这是未经煮过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经之处接的。水清凉无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递上了面包,仍然用那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的语气说:“你非吃一点不可!否则,你会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时,凝视了可欣好一会儿。
一条栈道又一条栈道,一块岩石又一块岩石,这山路仿佛无尽止的长,仿佛永走不到山下。纪远不肯把嘉文让给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来稍事休息。他有种顽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坚持,虽然步履都已不稳定,却决不放下嘉文。
午后三点钟左右,他们终于来到昨天经过的独木桥边。瀑布依旧奔流飞湍,岩石依然耸立在激流之中,那条颤巍巍的独木,也依旧岌岌可危的架在岩石上。
“怎么过去呢?”胡如苇望着纪远说:“一个人单独走都不简单了,何况背着一个人!”
“我可以过去,”纪远简单的说:“你们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可欣望着纪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三个山地人已经先过去了,放下背包再来接应后面的人。大家都一个一个的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多了一次经验,今天走起来远没有昨天那样惊险。纪远等他们都过去了之后,才走上了岩石。
岩石在多年水花飞溅之下,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纪远背负着重量,只能手脚并用,尽管十分小心,仍然跌进水里一次,整个裤管都湿了。但,嘉文并没有跌倒。跨上了独木小桥,他摇摇欲坠的走了过来,等到达对岸,他已满头大汗,连手背上面都冒着汗珠。把嘉文放到担架上,(这以后的路可以用担架了。)他跌坐在石头上面喘息,本来红褐色的脸庞显出一种少见的苍白。
可欣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条绣花的小手帕给他,低声的说:“你擦擦汗吧!你实在不必这样自苦,可以让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没有热度,他不要紧的。”
纪远握住那条手帕。
“我并不像你这样乐观,”他说:“他不该一直这样昏迷着。”
“或者是失血过多。”
“总之,我说不出有多抱歉。”纪远咬了咬嘴唇,皱紧了眉说。
“别这样,”可欣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阵冲动之下,竟像个长辈般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吻,喃喃的说:“没有人怪你。”
她走开了。纪远有些晕眩,用手支着额,他必须多休息一会儿。有片暗影罩在他头上,他抬起头,看见嘉龄那对清亮的大眼睛。
“纪远,”她急促的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伤就昏了,我并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乱骂一通,你别介意哦。”说着,她学可欣的样子,也仓卒的给了纪远一吻。但,她并非吻他的额,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为没有人注意,悄悄的,她红着脸退了开去。可是,她才走到担架边,就接触到可欣洞烛一切的眸子。
“哦,我──”她有些不安,脸更红了。为了武装她自己,她干脆摔了一下头,做出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先发制人的说:“我喜欢他!这个纪远!”
可欣注视着嘉龄,嘴边浮起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异的微笑──带着抹淡淡的哀愁。点了点头,她轻轻的说:“当然,你没有做错什么。”
窗外在下雨。
白色的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在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但他不愿睁开眼睛来。就这样躺着,用他的全心灵去体会着周遭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时刻,不用看,不用触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么地方,她会坐在床前的椅子里,轻轻的呼吸,慢慢的移动,生怕一点儿小声音会惊醒了他。他满足于这一刻,也陶醉于这一刻。
悄悄的抬起眼帘,他在睫毛底下转动着眼珠,向床边的椅子里偷窥过去。不错,她在那儿,静静的坐着,像一座玲珑细致的雕像。她膝上摊开的放着一本书,但她并没有去看它,而把视线停在窗子上面,定定的凝视着什么。双手交叠的放在书上,手指纤细修长。嘉文转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惊奇的看着她。她竟没有发觉他的醒来,那么专心的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识的跟踪着她的视线,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
他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可欣惊跳起来,书从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脸红了。
“噢!”她微笑着,轻声的说:“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真好!”
“你在想什么?”嘉文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纤长的手指是冰冷的。
“什么都没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掩饰什么似的俯下身去,拾起那一本书。他看了看书的封面,安娜。卡列尼娜。
他不相信她真的在看书,因为,这本书她起码看过三遍了。
“可欣!”他温存的喊,语气里有点需索的味儿。
“嗯?”
“你不耐烦陪我吗?”
“谁说的?”可欣睁大眼睛望着他,用手整理着他的枕头。
“病床使你变成个多心的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吧,好好地把身体养好,以后再也不要去打猎了,这次可怕的经验真是毕生都难忘记的!”
“我倒觉得打猎挺过瘾的!”
“我看你对于受伤都很感兴趣呢!”可欣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
“本来嘛,”嘉文笑了,握紧了可欣的手,不许她挣脱。
“难得的享受,有你从早到晚陪着我,又不找借口离开。”
可欣淡淡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是深沉的,难解的,莫测高深的。嘉文怀疑的望着她,然后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带着些不满的神色说:“你变了,可欣。”
“变了?怎么变了?”可欣想站起来。
“别走!”嘉文紧紧的圈住她。“你变得让我有些不了解了,变得像一本拉丁文写的书。”
“什么时候你曾经彻底的了解过我?”可欣低低的,从喉咙里模糊的说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可欣又想站起来。
“别动!”嘉文把她圈得更紧。“你干嘛,总想逃开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寻找她的。“别走!可欣,我每一分钟都在为你发狂。”
“不要闹,嘉文,你会弄痛了伤口。”
“虽痛犹甜!”嘉文低声的说,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发丝像瀑布般泻下来,埋住了她和他的脸。她没有太热烈的反应,也没有挣扎,只温驯的用唇贴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怀疑什么似的大睁着,注视着他的脸。
一声门响,纪远浑身湿淋淋的,提着一篮橘子走了进来,才跨进门,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在门外嚷着说:“对不起!你们亲热完了告诉我一声,我在这儿等着。”
“别开玩笑!纪远!”嘉文笑着喊:“你还不进来!”
纪远重新走了进来,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几上,眼睛里含着抹笑谑的神气,在嘉文和可欣的脸上扫了一圈。嘉文的气色显得很好,白皙的脸庞漾出红晕,更带着几分女孩子气。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却正相反,乌黑的眼珠深不可测,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里,找不出丝毫兴奋和快乐的光彩。
“怎样?好吗?嘉文?”纪远问。
“好极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说。
“等你出院了,我们给你开一个小庆祝会,我有一样礼物要送你。”
“是什么?”
“哈!不能说的!”纪远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下,自管自的剥起橘子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要给你一个意外。”
“你别花钱,你的经济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说了一半。
“算了!别提那个!”纪远打断他,“钱是一件讨厌的玩意儿!”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满歉意的声调说:“嘉文,这次猎枪走火的事件,我实在抱歉透了!”
“你又来了!”嘉文说:“你到底要说多少个抱歉才够?”
“老实说,对你还没什么,每次看到你父亲那一脸的焦灼,我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纪远把橘子塞进嘴里,看了可欣一眼。
“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