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
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
思莞这边听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
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
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chapter5
Chapter5
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
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
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
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
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
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
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
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
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
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
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
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
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
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
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
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
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
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
chapter6
Chapter 6
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
阿衡皱眉,对张嫂说“阿婆,我……”
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
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
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温思尔”的门外。
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喧嚣着的难过慢慢压下。
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同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
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雾色隐隐弥漫,带着泥土冲刷过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窗外的枫树经历秋雨的洗涤,枝桠上的水色潋滟,映着树下的落叶,缓缓滴落,晶莹而尖锐,在红到耀眼的叶上打着旋儿,慢慢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甘涩,晃得梧桐树沙沙作响。
阿衡支肘远眺,却蓦地被头顶尖锐嘹亮的“啾啾”声吓了一跳。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鸟大概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希望它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卤肉!卤肉 !!!”
卤肉?
阿衡诧异,讷讷,心中暗骂自己饶舌,说个正中。
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怎么了?”
阿衡张口便是“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
思莞带着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
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远山眉弯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
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帮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靠近小鹦鹉。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没了着落。
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地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着小东西攒着血渍,看着它神态可怜,弱声叫着,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提电话,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
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了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
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开口。
“哦。”言希点了头,平平淡淡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
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丫乱跑,遭了罪了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
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