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哪个屋里?他躺的床正是她客居神教的根据地。
在这屋里,几个时辰前,大老板无浪还说要与她成亲;床上的三三也咬着下唇,决意从此与青梅竹鹤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牧白,你为什么要自杀?”问出口的话冷冰冰,砸得他有些怔忡。
她如同梦境里,一遍一遍含着泪问心上人:“本宫开了天魔眼去劫囚车带你走。是三三无用,当场走火入魔没能成功,但是二老板你为何那么狠心,不见我最后一面就自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他死了,她可以跳过这段记忆不问缘由;如今他活生生躺在眼前,她却无法克制自己不追问。
“牧白,柴房里的三三你都不相信吗?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天逸?”
“我……”牧白语塞,长长叹一口气,回复:“丫头,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
他刚刚亲眼目睹三三与无浪在桂花树下的亲昵模样。
赤足披着夜衣的三三,熟稔地用手触摸大老板的勃项,那神情万分熟悉,柴房激情后,她也曾抚揉他肩胛处的刻字,于是当下就全然明白,无论自尽时眼见的那一幕是否是真;百日后的公主与世子,确然成了好事。
吊起眉梢一笑,牧白道:“三三,我已与谛望成亲,是以,我希望你与无浪也能快乐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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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相忘
遍寻不着谛望的踪迹。
鹤劫生勒马道:“业畜想是逃得远了。无谓浪费兵力深夜苦追,不如先收队,两位也尽早休息。明日我们守株待兔,等谛望兽自己现身,再行诛灭。”
都无异议,只有鹤劫放死赖着不走,对哥哥道:“我留下来同车路将军好好商量明日之事,不如你先回府,三三已经睡下了,你不要扰她。”
鹤劫生看弟弟的眼神如同看飞天怪兽般道:“我无事半夜去扰你的公主殿下作甚?为兄不如你精神百倍,可以通宵达旦,不眠不休专业伺寝陪笑……”
“好好好,你还是速速打道回府吧,眼看就要比爹还啰嗦了,千万小心未老先衰!”任是鹤劫放使尽全力掩饰,伺寝的话仍像脱线的风筝般直坠入一旁的将军耳中。
暄城清瘦的脸上泛起一丝嘲笑,让身下的马微微打一个转,似是要给兄弟俩对话的空间。
背后的两位世子却停止了对话,选择了眼神交流。
一阵风过的功夫,就听鹤劫生朗声道:“那本王先走一步。”
天兵天将与黑衣影卫尽皆退去,剩下两骑,在夜色里朝着将军府迤逦而行。
将军的马头稍前,他紧锁双唇,不吐只字;世子略靠后,似是开玩笑又似认真地抱怨着:“暄城,你这样喜新厌旧,害的我们差点兄弟反目,真是居心叵测……”
“今夜谛望兽想要吞噬元帅行宫一个伺香的小仙,灵丹到了口头了,却被这小仙跑了,当时大世子殿下恰好在附近,所以让他相助一臂之力,仅此而已。”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样无稽的玩笑话,暄城将军却作了详细的解释。
只是解释的时候,他的眼睛不过是空荡荡地望着前路,只有眼底极轻的一抹红色,就好像额际的红痕化作一滴血泪,落到了自己眼里。
鹤劫放当然看不见这稍纵即逝的红,他的脸有着不一样的焦灼与无奈,语气仍是避重就轻:“暄城,谛望兽的模样,那小仙可曾看清?”
马蹄声止,画摊男的脸正对着大老板无浪才道:“小仙未看清谛望兽的模样,却道其人形投在地上的影十分高大,身量只比大世子殿下略矮,与你差不多吧。可先前我伺血的时候,谛望的人形分明是个小姑娘,决然称不上高大二字。”
“噢?”鹤劫放本在沉吟,忽然感到有些心燥,就着月光看清了车路将军脸上奇异而专注的表情,不由大为抱怨:“你总不会怀疑本王就是那谛望兽吧!”
暄城想了一想,才答:“大老板无浪深不可测,什么事都不是没有可能……”
“多谢将军抬举。本王虽然喜欢吞糕,却并无吞噬仙灵的喜好。”
双方眼神略略胶着,无浪心中一动,四围空旷幽静,离将军府距离不远也不近,正是动手的好地。
“暄城,此处下马走走吧,我有话同你说。”他也不等将军应一声,已然将天马缚紧在树旁。
待安顿好了,无浪也不避嫌,拎起将军的手就去一块大石上落座。
“小柿子殿下有何话要说?”
四目相对,弟弟暄城在黑眸中渐渐化成一只巨兽,对着燕舞凄惨地呼喊:“姐姐,给我血。”
呼救的哀嚎一声响过一声,姐姐燕舞的凤目里却绝无凄色,只如玄冰一般,透着冷烟。
她镇定地从骑囊中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拉高自己的袖管,臂上刀疤累累,找一处干净的,将刀刃慢慢没入,狭而长的伤疤,像她微微闭起的眼睛,红色顿现,被迷魂的将军忍不住疼,用力蜷起自己的身躯,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发抖。
鹤劫放的眼光随之变冷,一只手用瓷瓶盛着滴滴往下流的血,一只手却忍不住放去将军的背上……
放血的将军突然道:“拿开。”
小柿子殿下一愣,他怎会拒绝?难道他的迷魂眼失了手?
“鹤劫放,你圈养了谛望兽?”
将军的眼睛没有离开对方的双眸,但他分明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到彻骨的疼痛,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被纳入白色小巧瓷瓶……钻研了这么多年仇家,他能够破除迷魂眼的心蛊,却依旧无法让自己的身体摆脱对方的引诱。
鹤劫放无话可说。
这时光流传地如此慢,慢到他几乎有冲动将小瓷瓶砸碎。
天魔宫中拧着水汁的午后,变成了取血的夜晚,受伤的美媚将军用一双逐渐黯淡的眼睛,让从来波澜不惊的大老板无浪动作都纷乱起来。
迷魂眼的功力增强,这样或许缩成一团的女子不会那么疼那么难受。
“淫 贼鹤劫放,疼……”她终于陷入迷梦,闭起双目,睫毛颤抖,眼角有一滴透明无色的泪水成形,滑落。
泪水滑落的速度极快,击在地上,居然有水瓣四射的错觉。
二老板牧白扬起脸,惊诧地问:“三三,你为何哭了?”
这问多么离奇。
三三也只得这么一滴泪而已,脸上仍然粉饰着傻憨憨的笑,她异常温柔地问道:“二老板,你成亲了?”
语气背后似有他一时忖度不出的起承转合,于是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是否可以点头认下。
“这百日间三三的兽非但未死,还与谛望兽兽联姻成了佳侣?”公主粉腮上的笑未免太过寡淡,映在牧白早已失去紫意的眸中,像最最无声的逼问与嘲弄。
“三三,若我未看错,你与无浪也早已情投意合了吧……”他仍然不愿太过失礼,是以用词十分客气。
“牧白。”她只是怔怔看着他,再无下文。
千言万语就似那日天魔宫中被父皇以功力震碎的一纸退婚书,纸蝶无数,情景犹在眼际,四公主天逸是如何神魂颠倒发疯哭叫。
再往前看,她守在神仙台前,用一柄剑击退了魔教黑衣影卫,打伤了寅罡太子,开天魔眼喋血当场……
这期间,情郎牧白没有给过她半个字。
讽刺得是,他在夜半乍然还魂,口口声声,三三,我已与谛望成亲……
成亲。
穿着红色龙凤衣袍,双双拜倒在天地间,那是她天逸公主与牧白老板最最情热,舍身忘死也要在一起的时候也未曾经历过的美景。
不过是百夕,他已轻易许了别人,一脸云淡风轻来祝福自己和大老板。
腮边的湿凉并不是泪。
她伸手为自己抹去,就如抹去一段最最不堪的记忆。
神色间的坚忍让牧白有些动容。
美男子坐直为自己辩解:“三三,我自尽之后被谛望所救……我,总要活下去……”
二老板牧白除了自尽的瞬间,时时刻刻,都想要活下去。
“闭目时,牧白已然后悔,很想留一条命在,听听你和无浪的解释;睁眼时,谛望已在身侧,这些时日,都赖她照料我,救命之恩牧白无以回报。”
三三苦笑。
谛望给了他救命之恩,于是她的种种痴缠,她的飞蛾扑火,她的报仇未遂,都不足道。
“如今说这些,真是无甚意义。牧白,你娘子呢?”
三三用尽全身力气问出此句。
牧白,你可知?
天逸如今已不是魔教公主,在元帅府内可算为你死过一次;最最可笑的纪念,要算这双再也辨不出颜色的眼睛。
大老板无浪,在本宫眼内,永远只能披着黑衣。
而二老板牧白,你的眼眸再无紫光流动,因为本宫,完全看不出。
地府黄泉路33号的柴房,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黑白凄迷的世界。
牧白哪里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没有天光的夜洞里,谛望对着自己纯情地凝视。
那双手一遍遍抚摸他的胸口,匕首由此而入,每到夜半,总会疼痛地令他皱眉,只有她手上的神力能够缓解。
她极爱他修长而不肯妥协的眉,习惯用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碰,笑嘻嘻道:“二老板真好看,谛望好生欢喜。”
小姑娘的句子几不成形,却坚持不懈,翻来覆去一直说着对他的喜爱。
短短数日,几度云雨,她爱他爱到全然不知青红皂白的境地,他说什么她都信,连夜半他为她披起薄衫,孤单半生的谛望兽都会弯起嘴角,抱着他的腰发出银铃般的笑。
他的谛望是一只没有见过世面,很想有人在黑暗里同她说话的小兽而已。
哪里可以同柴房里美丽妖娆的公主殿下作比?
牧白眸光黯然,他道:“我已是鳏夫,从此牧白即是谛望。”
他的谛望已死。
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是那样清澈,即使黑洞里没有光,他都看得分明。
三三面上的苦笑越扩越大。
刚想恭喜他一声,须臾间又噩耗临头。
实在无法装佯配合他脸上的悲痛,心偷偷裂出一个洞的三三疲惫道:“本宫有些累,先休息了。”
他也不好慰留。
眼睁睁看着壮妹三三沉重地离去,蹲在门外映出孤单的影子。
往事不可追。
二老板牧白紧抿着唇,眼睛里红色渐渐浮现,他低头四顾,试图找到三三刚刚落在地下的那滴泪。
要等瘦皮鹤回来。
神教夜真是万般凄凉,三三迎风有些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仔细听又有些像兽的呜咽。
她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就着明月光,呆呆注视。
带着瓷瓶回来的大老板无浪,坐去臭丫头身边,柔声道:“我回来了。”
取过她手中的东西看——是一截印章,章底有四字:三三之印。
章上立着一个小天王,一如女门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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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板的好礼
瓷瓶去掉盖,血气随着微风四溢而出,无形中似一股轻柔的烟,袅袅娜娜舞去牧白的鼻尖——血的味道至纯,裹着花瓣似的清香,在暗夜里闻到,全身都会猛然一震。
牧白的脸上泛起动人的红意,像是羞涩,又沾带着兴奋,一双眼睛更是被无浪手中的瓷瓶左右。
“无浪……给我……”语气里焦急难耐,用鹤劫放从未见过的媚笑,朝前伸出一只手来,掌心端然向上。
当年看他就着白水吞下半粒避劫丹,也从来不是如此心急火燎的模样。
无浪的眉头紧皱,他心心念念要生擒的谛望兽就在眼前,腰际的流萤剑却怎么才能对着牧白出鞘?
“无浪,怎么了?”烛火里的脸还是这一张,除了迷离的紫色再不见踪影,眉还是飞去双鬓的剑眉,说话也依旧是温存有礼,就像当年二老板牧白同来往的客人好商好量做一笔古董买卖。
究竟是何处变了?
无浪的脸上无端端起了戾气,三三不愿入屋再与这男子相见,门神失魂落魄地说:“牧白已和谛望成亲,如今还成了鳏夫,大老板速速入内替三三道一声安慰。”
乱成一团的关系,又被他们摆在五公主府的客房内,催促着无辜的大老板无浪前去处理。
“牧白,你何时成了谛望兽?天界的这些散仙都是你吞噬的?”他把瓶子挪去一边,问那个正要上前的男子。
男子有些发怔,就像在黄泉路33号,一被问起不愿答的事,美貌的二老板就把脸的轮廓线条绷直,将头半仰道:“若不在明日前给我暄城的血,我便会无法自制,丑态毕露。无浪……”
这声“无浪”是一根刚劲的丝,陡得自鹤劫放心中升起,又势如破竹,直冲去他的四肢五骸,心防失陷,大老板不由自主就将手中的瓷瓶往前递去。
小柿子殿下硬是压抑了内心翻滚的愧疚与不适,辛辛苦苦从暄城那里取血,看车路将军泪水和着血水一同落入这小小瓷瓶,说到底,都是为了二老板牧白。
牧白开口要他相救,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用这世上任何一种算法,都是大老板无浪亏欠二老板牧白良多。
得到瓷瓶的牧白缓缓闭起双目,仰脖将血灌进了自己的咽喉。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衬在瓷瓶上,透出荧紫的光来。
无浪的脸色并不好看,不知为何,对着美男吸血的诡异场景,他却一再想起适才在他怀里痛的发抖的将军,直到送他去将军府的卧房,暄城仍然深陷梦魇,将“暄城”,“弟弟”与“小柿子”连成一气念个不停。
血尽,手指将瓷瓶挪离嘴畔,唇角带着红印,抿出一朵艳丽的笑花,牧白刹那间回复二老板潇洒自如的本色,对着无浪苦笑道:“不知何故,我在你面前,总是如此丑陋不堪。”
见无浪不作答。牧白返身为自己倒一杯茶,漱口之余,还要洗去不小心沾上的血色。
动作从容不迫,再无过去的羸弱,奇重无比的云石椅子,二老板随手就提起,轻轻放在床畔。似是感应到背后无浪凝视的目光,他调转头一笑道:“以前每还重光一笔债,都要在床上躺很久,坏脾气无浪总是坐在床边陪我说话……”
话说到此处嘎然而止。
他对三三说过,很多事情,哭是没有用的。
于是,即使已然心力交瘁,二老板牧白也从不曾哽咽出声。
“牧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光倒流,承诺要护他周全的自己,一遍遍问着悲不外露的男子,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其实,这百日间发生的,全然算是好事。”二老板凄迷一笑,靠去床头自言自语:“我家谛望你也见过,就是那日来店里傻乎乎要出八千金将你我买去的小姑娘。”
“她就是谛望?”
“是啊,我一睁开眼,就听她说自己是谛望兽,靠吞噬仙灵为生。又说是我死后她问暄城要了我的尸体,准备终日呆看。谁知先前三三给我吃下一粒脱骨百节丹,当时正是脱骨之时,那一记匕首其实并未致命,再加上谛望的功力相助,牧白得以不死。”
此后的事情,他也不便说。
沉吟半刻,才续下去:“一直以为自此我与她在那黑洞里也可无忧度日。谁知暄城开始伺血,并开始指使我家谛望杀生。谛望为了我的缘故,深恨重光,居然瞒着我前去刺杀,重伤后被送回,时限到,不再伺血。谛望当时已濒临发狂边缘,她生怕伤到我,当场自尽了,还将口中的灵丹度给我,传了我一身功力。”
“自此牧白即是谛望,要替内子完成她此生未竟的愿望。”
二老板的瞳眸仔细看,就如兽的瞳眸,搅着怒火,蒸腾出一片血色,再也找不见以往紫色的痕迹。
他的手按在床沿,只轻轻用力,三个手指印立即浮现。
见黑衣男子缄默,二老板突然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柄小匕首来道:“无浪,这是谛望收藏的好兵刃,你看看是否合手。”
去掉皮革外套,小匕首幽幽放着冷光,只消扫一眼,就知是好物。
却不见无浪伸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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