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
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圣经;传道书》
第一部
一
艰难的岁月,迟缓的节奏,沉闷而又毫无变化的生活……一切都打上贫穷的深深的烙印。文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降生并在混混沌沌中成长为咿呀学语的孩童,他太小,他能听到和看到的世界只有头顶那片狭小的天空和脚下承载了他熟悉的人血肉之躯的土地。
黄河冲积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村子规模不大,清一色低矮简陋的土房子,同坚实而又平坦的大地相比,它们就像一些不雅的点缀物――如同一张俊俏的脸上分布的黑痣或雀斑。弯弯曲曲的街道,坑洼不平,遇到恶劣的天气,这鬼东西就大发脾气,制造出丰富的泥浆。冬季的村庄显得尤为可怜,只有当春天来临,当一切都包围在绿色中时,才会使人想到一种叫做生机和希望的东西。
尽管社会形式沧桑巨变,但村子里仍奉行着浓厚的封建传统。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比村子本身的历史更加久远。制造一个封闭自足的圈子,遵循一种固定的方式生活,这就是绝大部分村民一贯的生存方式。
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子存在了多久。村民们在这片土地上按照世代相传的习俗平静地生活着,没有喧嚣,也没有骚扰,偶尔打破这平静的只是一些鸡鸣狗吠和叫骂声。苦闷的生活产生着粗犷的欢乐,这是粗糙的生命遇到剧烈刺激的本能,尤如某种化合反应。他们喜欢看声势浩大的场面,每逢遇到这样的场面,村民们贫乏的精神就有了一次奢侈的享受。精神上的贫乏造就了他们可悲的生活,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似水潭或河湾中安静的一角,外面的世界对这里影响很小。一切就是这么沉闷和无聊,像时间单调的运行。
贫穷的世界,时刻演绎着辛酸的故事。走进村庄,看着那些衣衫破旧的村民,你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贫穷,而它又是多么可怕!神圣的光明啊,你何时才能降临呢?驱逐笼罩在这里无边的黑暗吧,那是他们所盼望的!赐福于你的奴仆吧,他们的生命在苦难中挣扎,灵魂在沉闷中室息。
贫穷是呆板的农业生产造成的,这是时代的悲剧。
集体化模式遍布于全国,这几乎完美地体现了生产资料公有制。这种僵死的方式制约了生产力的发展,把众多的人推向了贫穷。农民的命运仅仅停留在生存上,所有的奢望也只是为了生存──生命的延续。
理性躲在一旁,看着狂热在表演。
文星和文光被认为是很不幸的孩子,因为他们失去了母爱。到底是谁导演了这场悲剧?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太小,急需爱来温暖,所以祖母的怀抱便成了爱的港湾。两颗心笑了,但在昏暗的屋子里这笑声显得那么凄凉……
文星父母的离婚像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里,激起了无数的议论。文星和文光也因此成了众所周知的人。
“离婚?疯了吗?结了婚就得过一辈子,咋能离婚呢?”
“唉,可怜两个孩子啊,这么小就没了娘!”
他们的故事无疑是摧毁传统的典范,其代价是两个无辜的幼小心灵在成长过程中所承受的全部苦难。文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离婚,事情的真相他或许永远无法知道,但他只需要自己的那一份爱――如果他能用呼喊来表达自己的愿望。父母的离婚斩断了两个孩子的生活,他们从此在人生道路上注定要经受太多的辛酸。这就像小草刚冒出地面便要接受世人的践踏,小船刚驶离港口便遭到狂风暴雨的袭击,命运啊,你怎么如此残忍地安排?
人是必须扮演某个角色的,不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人是一种很可怜的动物,尽管凌驾于万物之上。
作者题外话:传世之作,无人问津!!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部(2)
二
文星,一个可爱的孩子,很调皮,有一个大大的脑袋。
文光,文星的哥哥,乖巧、可爱,看上去微黑。
他们总是在一起,当然,他们也经常争吵。有时,朋友的搭配不一定年龄一致更好,适当的年龄差异反而使友谊更加牢固。文星总想占有什么,但他那小小的年龄让人难以接受,因此他总是吃家里人的苦头。
文申荣,文星的祖父,兄弟五个,行二。这五兄弟中,除了老四文子荣有点儿影响外,其余的全是本分的农民。老大是一个鳏夫,在人生的暮年倍受孤苦的折磨。他有一点退伍补贴,但这对凄惨的晚年起不了多少作用── 那绝不比一个亲人的安慰更好。最小的一个远在寒冷的东北,那是文星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地方。几幢简陋的农舍,几十个平凡的人如同这个村子里的少数民族,集中居住在东南角。
文申荣体格健壮,双臂有力,是一个标准的农民。从他身上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农民的质朴、坚韧,同样也包含了深深的悲哀。透过他平凡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一台锈迹斑斑的农业机械,或者是一头负重的老牛。如果上溯几十年,你还可以看到他拥有这么一幅肖像:英俊的脸孔,高高的鼻梁,宽阔而又不失风雅的额头。但造物主在创造他漂亮的外观时却并没有赐给他应有的智慧,这也许是一种疏忽吧。他经常快乐得比孩子还天真,仿佛刚刚发现生活的乐趣。愚笨的人总是有着最大的快乐,这是常人无法拥有的“幸福”。
同许多农人一样,文申荣几乎不能停下来。他老是在做一些琐碎的动作,要不就是敲敲打打。如果遇到恶劣的天气,他就蒙头大睡。
文申荣的默默无闻为他铸造了平凡的人生。他总是在这个家中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他认可了,毫无怨言。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太过于平凡了,只是为了生产过剩的人口,并赋于他们艰难的人生。
妻子与文申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有农村女人的勤劳和贤慧,更有着商人般的精明。她不识字,但她的聪明远远超出了接受过多年教育的人,理所当然,她成了这个家的中心。她经常抱怨自己的男人愚笨,但毫无成效。文申荣属于那种天性怯懦无能的人,生活的压迫和女人的鼓励是没有用的。在哀叹自己命运的同时,她还是默默地承受了。她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庞大的家,为了自己──也为了虚幻中的一切。
与文申荣相比,妻子显得有些丑陋。她的下巴太宽,几乎没有眉毛,鼻子也不好……她的烟瘾很大,这使她患上了多种疾病。
这真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如果没有这种绝对力量的撮合,世上也许会增加许多幸福的人呢!但人类似乎就是为了苦难而生存的。
文德林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儿子,按照农村浓厚的封建传统,他是家里的全部希望。事实上,他更是母亲幻想中的一种真实。家里虽然一贫如洗,但他一直幸运地读书。可理想最终还是被现实击倒了,决定命运的考试他落榜了。他先是去了一家银行,然后不顾全家人的反对走进军营。命运仿佛注定了这样的安排,他迈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步,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他终于当上了军官,这可是农人们无比羡慕的辉煌!在他们心中,那是真正的上流社会。
文德林很少回家,他在文星心中与离去的母亲一样模糊。文星心目中的父亲也就是墙壁上相框里的那帧照片。父亲那副固定不变的样子是让他永远铭记的:一身戎装,年轻的脸上永远是笑容。
在文德林之后,是文星众多的姑妈。他的姑妈嫁与未嫁的比例是三比二,如果加上死去的,他一共有六个姑妈。可以想象,这个队伍曾经是何等庞大!因为穷,她们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所以,愚昧是伴随他们的影子。每时每刻,他们都在消耗着无形与有形的财富,上演着凡人的悲剧。
祖母和所有的姑妈都不喜欢母亲,这一点文星能感觉出来。所以,文星从不说想妈妈。文光亦是如此。
第一部(3)
三
生命最简单而又原始的欢乐编织了儿时的时光,文星像走进童话一样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世界。梦是稀奇的,因为它还不愿进入若有若无的大脑;幻想也十分有限,只是空间没有受到限制。爱也产生出来,但在指定的圈子里打转,这是为自已及所爱的人所特设的。如果说人性的自私是可悲的,那么它从人之初就被植入了体内并被自己认可下来,我们实在是不能相信道学家们拼命维护的那点东西。
睁开眼,是熟悉的笑脸,是亲切的呼唤;闭上眼,是怀抱里的温暖,是美丽的梦幻。周围的人都那么爱他,文星满足了,他陶醉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小圈子里……啊,生命丰厚的馈赠!
兄弟俩在一起就互为对方所吸引,仿佛一对喜欢群居的鸟儿。他们经常把对方当作娱乐工具。文光的年龄有着明显的优势,因此,文星经常扮演失败者的角色。取笑这个大脑袋的弟弟是文光最快乐的事,文光有时还能利用祖父达到目的。
祖父和姑妈忙于种田,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文星感到非常无聊。祖母不允许他走出家门,他只好在屋子和院子里转来转去。
活动空间虽小,却总能找到许多乐趣。样式陈旧的椅子像一个看台,他爬上去总要费好大的力气;墙上贴着的色彩鲜艳的剪纸最让他惊奇,他常常让想象力在上面自由地驰骋。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疙瘩,这是下雨天带进屋的泥巴,要铲除它们绝非易事。他感到最神秘的是墙上被挖出的一个很大的“洞”。它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就像他童话世界里神奇的盒子,他很想看清楚里面,目的当然是得到,因为他知道里面藏有花生、糖果之类好吃的东西。祖母总是把它看管得很紧,他在她眼中也是一个“家贼”。
小板凳是文星的主要玩具。他坐在上面,学着祖父赶车的样子用一根树枝抽打着它,想让它跑起来,但它总是违反他的命令。于是他自己奔跑着,拿小板凳放在胯下,那样子也很神气呢!有时,他气恼地把小板凳扔在院子里,但又不得不在祖母严厉的质问下把它捡回来。他当然不会把它安静地放在原地,那东倒西歪的样子一定是他随便一丢的结果。
不知为什么,文星总是把一只手塞在嘴里吮着,另一只手捏着下身的生殖器,生怕它丢了或者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咬下来。这两只手会不由自主地互换,如果让祖母瞧见,他就得挨一顿臭骂。他很害怕,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便乖乖地把手挪开。但是,他好像记性特别差,无法改正这个习惯,总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后来,祖母习以为常了,便不再骂他;再后来,他自己也把这种习惯给忘记了。
院子的东边有一些碎砖块,有一天,文星被它吸引了。
“那是啥呢?”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一块看了看。砖块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失望地把它扔掉。底层的砖被压在泥土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掀起一块。里面爬出几只虫子,它们好像非常惧怕阳光,飞快地逃走了,看着它们仓惶逃跑的样子,文星裂开嘴笑了笑。他又掀起一块,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只褐色的大昆虫。它比刚才那几只大多了,身体也很灵活,腹部的腿特别多。它好像很不喜欢文星打乱它安宁的生活,朝他急速爬过来,文星吓坏了,大嚷着向后退去。祖母闻声走了过来。
“你看见啥了?”
“那里有一个虫子!”文星边说边用手指了指。
祖母走过去看了看,决定吓一吓文星。
“离那只虫子远一点,它叫蚰蜒,专门往耳朵里钻。它钻啊,钻啊,就钻到你脑袋里去了。”
“啊!……”文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从此,这种动物就成了文星害怕的对象。但是,过了一段日子,蚰蜒带来的恐惧消失了,他甚至忘记了这种动物。
文星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他不知道内心深处为什么有时会涌起这么一种情绪,而且在瞬间把他控制得牢牢的,就像猛兽逮住了一个小动物。他知道想象力容易把这种情绪恶化,但总是摆脱不了它的诱惑。就在他想象着摆脱恐惧的时候,它却总是发挥着最大的功效。他害怕黑暗,特别是当他独自呆在黑暗里。可怕的东西总是从黑暗中现出它奇异的形状来:变形的器官,夸大了的躯体,长长的毛发……这些成分的组合与变幻足以把他吓倒。这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些骇人的东西被他制造出来就把他吞噬,或者把他一步一步逼退到悬崖上。恐惧是人类最大的本能,这是任何人也无法完全克服的。
文星恐惧的根源是那间摆满了杂物的黑屋子。它的窗子被遮住了,只有很少的光线射进来,里面总是飘浮着幽暗怪异的反光。杂乱无章的东西加剧了他的恐惧,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黑暗中的器物俨然是一个个怪兽或妖魔。他不敢推开那扇破烂不堪吱呀作响的门,他害怕有什么怪物会突然窜出来。有一次,他大着胆子走进去,还未完全走到屋子的中央就被它阴冷严肃的气氛给吓坏了。突然,他听到有东西在里面走动,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那其实是老鼠)。如果这些小动物为了争抢食物而嘶叫,他简直要吓昏过去,他以为那就是想象中的魔鬼。
祖母是驱逐恐惧的力量。只要看到她或者听到她的声音,文星心中的恐惧便消散了。恐惧跑得那么快,以致于文星连影子都无法看清。祖母的怀抱是多么温暖啊,温暖中又让人感到多么安全!没有什么再使他害怕,意识里恐惧的东西也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有形物体。
有一件事让两个孩子大惑不解,那就是:祖母总是叮嘱他们走出家门后要倍加小心,特别是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无论那东西多么好吃。
“为啥?”
文光到了什么都想知道的年龄,这是他十分好奇的。
“外头坏人很多,我害怕他们下毒!”
文光一脸狐疑地看着祖母。
“听见了吗?文光?文星?”他们的祖母语气十分凝重。
“别人在外头玩咋没事呢?”文光又问。
“这都怨你娘!”祖母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她与你爸爸离婚时惹了人,有些人怀恨在心,我能不担心吗?”
“妈妈惹着谁了?她为啥与爸爸离婚?”
“别问了,以后按我说得做就行了!”
祖母终于发作起来,文光吓得赶紧离开。他们的祖母总是这么利索,从不多说。当然,她决定了的事也就没有人能够改变。
文星现在仍然能够记起——有一次,因为生气,祖母说了一大堆话。
“俺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她成天价跟你姑吵,没完没了!我不搭理她,她却踩着鼻子上脸。有一回,她用棍子打我的头,撕烂你三姑的袄──那可是她刚买的一件衣服!你三姑要喝药,我好歹才劝住。为了这件新衣服,她等了三年啊!你俩听着:她不配当娘,也别想她!”
祖母平和的语气中透出严厉,她目光炯炯,直盯着两个孩子,使他们仅剩的一丝怀疑也跑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相信她的话,这同时又增添了对母亲的恨。文光一直与祖母生活在一起,他习惯的是她的爱而非母亲;文星太小,母爱是很快被遗忘的。他们现在没有能力加以区别,只能服从。
关于母亲的事很少有人提及,只是当好事者开玩笑似地问文星是否想念母亲时,他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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