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殊心想,嗬,这就更难了。
他送严楷出去,乘了VIP专用的电梯,一路都没什么人。他停在门口的台阶上,冲严楷微微颔首:“就不远送了,严先生路上小心。”
严楷似是有话想说,犹豫了片刻又放弃了,冲他点点头,走向自己的车。
沈言殊回去的时候碰见凯蒂,她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沈言殊回答,“他几乎没提什么具体的要求。”
凯蒂捂住脸呻吟一声:“没有要求是最难的要求。”
沈言殊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最近的客人都这么难应付。”凯蒂又抱怨。“我已经给陈止行安排过四次约会了,他每次都说没感觉,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又讲不出,真是……”
沈言殊说:“好歹你还能找到人给他见。请问主管小姐,我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适龄未婚愿意远嫁国外的优质男青年?——还得是喜欢男人的。”
凯蒂讪讪地说:“我会托人帮着找。你先稳住他。”
沈言殊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我听说前几年,公司好像还做过些特殊服务?能不能联系到差不多的?”
凯蒂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疯了?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叫外人知道了,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当心砸了牌子!”
沈言殊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我也只是问问。”
“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凯蒂难得严肃地正告他,“乔董最讨厌有人拿那些事嚼舌根。”
沈言殊说:“我知道了。”
他去把严楷的资料归档,放在保险柜里。
大略扫了一眼,高中和大学都是名校,本科读电子工程专业,硕士学位拿了两个,其中一个是工商管理。
真是人才。
沈言殊啪嗒一声关上保险柜门,像是关上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3…
晚上沈言殊蒸了一条鱼,炒了西芹百合来吃。他饭量不大,一条整鱼吃了一半就吃不动了,另外一面被他用筷子戳得乱七八糟,好不凄惨。
他把剩的鱼肉搅成碎末,和米饭混在一起,倒在塑料袋里,拎着下楼喂猫。
小区的猫差不多都认识他,见他提着食物出来,喵喵地都凑过来,有一只用头轻轻蹭他的腿。
沈言殊蹲在地上,静静地看它们吃。
他觉得自己也很有必要养一只猫。不然形影相吊,实在是孤寂。
沈言殊的公寓离市立图书馆很近。他常常在晚饭后去那里,端一本书打发时间,捱到闭馆再出来。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囊中羞涩,咖啡馆是泡不起的,学校里图书馆有中央空调,就算不看书,趴在桌上睡觉也觉安逸。尽管离开学校已经好几年,他还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那时的习惯。
今天也是一样。沈言殊在原版图书架子上随手挑了一本英文小说,找了一个靠近墙角的位置,那里有带靠背的布艺长沙发,更适合放松而不是专心致志地阅读。
小说写得很一般,俗套的爱情故事,不是他喜欢的风格,但他原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书。他看了两章,又随手翻到最后,结局是痴情的男主为爱而死,他的爱人带着所有回忆同另一个男人结婚,生了几个孩子,晚年过得很幸福。
临死前她喃喃自语:“现在我仍然记得他的脸。他有一双像湖水一样的湛蓝眼睛……”
孩子们都以为她说的是他们已过世的父亲。
沈言殊翻回封面看看,果然是个女作家。
他扔下书。图书馆里十分温暖,他困意上涌,大大咧咧地趴在桌子上开始打盹。
过了很久很久他被人推醒。图书管理员站在他身旁说:“喂,小伙子,起来。我们要闭馆了。”
沈言殊揉揉睡眼,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
他站起来。
一件男式灰色大衣随着他的动作滑到地上。
沈言殊吃了一惊,俯下身去捡。衣服下摆沾了浮灰,他轻轻拍掉,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不是他的衣服。
入手柔软,剪裁做工都精细,即使商标被剪掉,依然看得出不是工薪阶层有能力购置的衣物。
是谁?
沈言殊捏着衣领,脑子里跳出来第一个名字居然是陈止行。随后他又马上推翻自己的想法,陈止行家住近郊富人区,况且他一向忙碌,不可能有闲心来市立图书馆。
最重要的是,如果陈止行在这种地方见到他,肯定直接把他叫醒。不会悄无声息地给他盖一件衣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沈言殊还没理出头绪,一旁的管理员已等得不耐烦:“小伙子,快点走吧。我们要下班啦。”
沈言殊反应过来,连声向管理员道歉。
他想了一想,没有把这件来路不明的大衣交给管理员,而是叠起来拿在手里。
既然是认识他的人,那必定是会再见面的。
连续三天沈言殊都去图书馆。他换了一个位置,在灯光明亮的木质长桌旁,方便他看到别人,别人也看得见他。
他没有遇见任何熟人。他开始怀疑那天的经历是一场幻觉,或者是遇到了偶然下凡送温暖的田螺先生。
大衣被他挂在衣柜里,散发淡淡檀香味道,上面有来自另一个成熟陌生男人的荷尔蒙气息。在一众黑白灰的各款式外套中这大衣像一个趾高气扬的入侵者,对他有一种神秘的、陌生的吸引,沈言殊整理衣服的时候不禁把整张脸埋进去,深深嗅闻。
他为自己无意识的动作感到羞耻。
可能是单身太久,几年近于自我惩罚的禁欲生活让他变得冷漠,刻意压抑感情,告诫自己不能再投入和交付,但寂寞像一把尖刀扎进心脏,时时碾磨。
他慌乱地搓了搓鼻子与脸颊,把柜门关好。
上班要迟到了。
在公司凯蒂对他说,已经初步为严先生物色到一位合适的候选者。外企工作的年轻白领,二十八岁,背景清白,性格阳光,出身小康之家,父母开明。听过中间人描述之后表示对这位严先生很有兴趣。
效率太高,沈言殊简直要为她鼓掌叫好。
他说,那我去安排第一次会面?
凯蒂点点头,告诉他照顾到另一位的工作时间,会面应当避开工作日,尽量排在周末,周日是最好的。
沈言殊坐回办公桌,拿起电话拨通严楷的号码。
严楷手机关了机。沈言殊想了想,拿出他个人资料,照上面的公司电话打了过去,询问前台严先生是否在办公室。
前台小姐声音甜美,客气地回答他:“抱歉,严总有紧急公务,今天一早乘飞机回了美国,我们也联系不到他。”
沈言殊问他什么时间回来呢?
前台小姐说她也不知详情,但一周以内肯定会折返。
她问沈言殊姓名及电话,表示可以将相关信息转告给严总。
沈言殊答不用了,等他回来再联系,谢谢。
他写了张便笺给神出鬼没的凯蒂,告知她情况,贴在办公桌上。
晚上他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严楷。他写得不多,寥寥几句:今日我一早赴加州,公司有高层会议,预计星期六返回S市。一切安好,有事给我电话。严楷。
沈言殊趴在图书馆宽大长桌上,盯着短信,轻轻摩挲手机键盘。
他搞不明白。这条短信不应当是发给他的,严楷居然向他报备行程。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然而不回是不礼貌的,手机在手里捂得都热了,沈言殊才慢慢打出一行字:谢谢严先生告知。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动,沈言殊拿出来看,严楷回了一行字:还在图书馆?
沈言殊瞪大眼睛。
慢慢他反应过来。——难不成,那件衣服是严楷的?
他仍在怔忡,紧跟着收到另一条短信:那天我去图书馆借阅资料,正好见你趴在桌上睡觉,蜷缩似小松鼠。天气冷了,那样睡容易感冒,多穿一点。
沈言殊手一哆嗦,啪一下把手机屏幕向下拍回桌上。
他记得严楷用手写输入法,也许是没学过拼音的缘故,也许只是不习惯,沈言殊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他细长手指在屏幕上勾勾画画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这人随便一个动作都能吸引人不由自主注视他。
他抬眼看,对面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两颊居然微微泛红,仿佛一下回到春心萌动的少年时代。
图书馆中央空调一个巨大的出风口正对着他,这里的确是太热了。
沈言殊大力拍自己脸颊,响声清脆,试图拉回思绪。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沈言殊,别这么傻,他不过是比别人周到几分,以前已经把自己卖过一回,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旁边坐着两个做数学作业的高中生,不满地瞪眼看这个巨大的人形噪音源,时刻准备把他赶出去。
沈言殊落荒而逃。
他不敢再回那些短信,抖着手把它们全部删掉。
严楷的短信每天不定时来两至三条。
第一天他说,沈言殊,今天我一整天在公司,杂务缠身,下班又被拉去应酬,喝了几杯酒,司机送我回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天他说,沈言殊,今天我一整天在公司,中午吃异常难吃的金枪鱼三文治,又凉又腥气。我想念S市。
第三天他说,沈言殊,今天我一整天在公司,忙起来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坐下来看股票跌跌涨涨,算算自己坐拥多少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后面还跟了一句:想到你看见这条短信也许会想起我,如同拨云见日。
沈言殊把他所有短信看过一遍,一条也没有回。
他默默等到礼拜六,严楷说要回来的那天,掐准时间,打电话给他。
严楷很快接起电话,语气温和:“沈言殊。”
沈言殊公式化地说:“严先生,我们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您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安排一次会面。”
严楷在电话那边沉默几秒钟,然后问:“我知道了。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事吗?”
沈言殊呃呃了几声,想到他也许刚下飞机,终于在漫天飞舞的客气话中抓到了他最需要的那一句:“欢迎回来。”
严楷很快地笑了一下。
他再说话时已经听不出什么感情了:“以后就叫严楷吧。严先生严先生的,听多了也觉得烦,太老式了,吃不消。”
凯蒂说的那个“应聘者”在一个晴朗的周日上午十点抵达佳遇婚介。沈言殊负责接待他。
他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发愣。不为别的,为他身上那种过分外溢的蓬勃朝气,以及仿佛自出世迄今从未受过打压的意气风发。这个男孩子看起来比沈言殊自己还要年轻,简直和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毕业生没什么两样。
他长得很好,发型经过特地打理,显得精神。也很有礼貌,指甲修剪整齐,握手的力度适中。算是挑不出错处。
但沈言殊直觉地认为严楷不会选择他。他不会想要一个这样的伴侣。
他在心底给这个男孩子打了一个小小的叉。
严楷比他迟五分钟到,两人在外面寒暄了几句,随后沈言殊将他们请进一旁的一间小会客厅。房门一关,谁也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凯蒂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评论道:“我觉得有谱。那个男孩子真是难得的干净,我看刚才严先生见到他的时候也很开心。”
沈言殊耸耸肩,想原来在外人眼里是如此看待的,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搁在一个什么位子上,不禁自哂。
他说:“是吗。”
三十分钟后他们就从会客室出来了。时间意外地短。严楷脸上看不出表情,依然是一派谦谦的模样,那男孩子却显得消沉,嘴角和眼角耷拉下来,看着地面。
沈言殊见状也多少心里有数,没有多问,只是在一旁站着。
男孩子手里拿着外套,说:“我还有事,那就先回去了。”
严楷闻声说:“我送你。”
却不见他脚下有什么动作,沈言殊只好开口说:“我来吧。严先生你坐着就是。”
他带男孩从VIP楼梯下去,走了一半路,男孩子一直静静的不说什么话,与他初来时活泼的样子相差甚远。沈言殊想到他今日特意过来却一无所获,也觉得对不住,小心翼翼地说:“让你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男孩子顿了顿脚步,摇摇头,苦笑着说:“他条件好是好,只是……性格,还有成长环境差距都太大了,根本找不到共同语言。”
沈言殊说:“这种事情不能强求,还是要找合自己心意的才行。”
于是他就听着男孩子对他倒了一路的苦水,表示就国内目前的情况,找一个性格合适又一心一意的同xing爱人有多么艰难,他从毕业到现在谈过三次恋爱,每一次都想好好跟人家过一辈子,却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被无情抛弃,理由总是“太认真,有压力”。
沈言殊听得一脑门冷汗。
好不容易送走男孩子,沈言殊回到顶楼休息室,他悄悄摸到凯蒂办公桌前问她有没有找到另外的合适人选,凯蒂说没有。
沈言殊说那你让我怎么跟客户交代。
凯蒂说,那你去和他聊聊天吧。
沈言殊头顶“聊聊天”的重任走进休息室。
严楷站在房间角落,一扇窗户开了条小缝,他正站在那里抽一支烟。
听见沈言殊进来他说:“这里风景很好。”
顶楼这间休息室望出去,正好看得见城南一座苍翠的小山,还有一面如同明镜的湖泊。沈言殊说:“我们老总也很喜欢这里的景致。”
严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放在桌边:“给你带了手信。”
“严先生真客气。”
严楷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无奈地挑了挑眉:“不是说过了,怎么现在还叫严先生。”
沈言殊回答说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严楷耸耸肩,也不再纠正他:“坐吧,陪我聊聊天。”
沈言殊坐在桌子对面。这个角度看过去,严楷身后就是大面玻璃窗,他周身笼着一层白光,表情也看不分明,沈言殊想起这几天连续不断的短信,只觉得脸上发烫,心里也不自在。
严楷倒显得十分坦然。他笑着说:“你们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男孩子,真有意思,我在他面前,倒像比他整整大出一辈来。”
沈言殊无奈说:“讲什么笑话。那我比他还小,严先生看我是不是也跟看小辈一样。”
“你和他不一样。”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严楷又说:“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爱泡图书馆真是不多见了。”
沈言殊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我呢,大学没读完就退学了,工作以后总觉得比别人矮一头,想着多读点书,也当是弥补了。”
严楷从烟盒里抽了另外一支香烟出来,夹在手指间,也不点,那么翻过来覆过去地转着玩。
他忽然问:“你看过我个人资料没有?”
沈言殊说:“当然。”
严楷又问:“沈言殊,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岁。”
严楷颔首:“那我比你大整十岁。”他往身后座椅靠背上一靠,问:“不介意吧?”
沈言殊摇摇头。
严楷就从一旁拿过打火机。他低头蹙眉点火的样子和老电影里一模一样。那时候吃香的男人是那样子的,老派绅士,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多,不然就是看不出心事的笑,但有时会用温柔宠溺的眼神注视你,会在你不看他的时候偷偷看你,会献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的殷勤。但他们已经过气了,时下流行的都是青春凶猛的小鲜肉,爱,或者不爱,统统搞得惊天动地。
抽了半支烟严楷重新开口说话。沈言殊觉得他大概颇想了一番措辞,因为他说:“……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