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
是的,我想起来了!雪神最想见的人——就是冬莳啊!
“你想见冬莳对吧?她赌气回娘家了吗?”我脱口而出。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莳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见我……”
冬莳,竟然不是神妻!的确冬莳曾经打断过我带来的雪神的传言,她果然讨厌身为异类的雪神吗?难道雪神纠缠着冬莳,让她的灵魂无法升天,所以她才一直执著于寻找替身的新娘?我迷惑的看着温柔的雪神,他轻轻挥手,被时虎打落的宫灯飘浮起来,回到他的手中。一瞬间,幽暗的灯光再度点亮,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雪的帘幕被揭开了——冰鳍,已经走上了第七座桥!
“这个大傻瓜!”踩着松软的积雪,我大喊着向冰鳍跑去,时虎丢到了手中那形同虚设的灯笼随着我飞奔起来,一下子就赶在了我的前面。“不是这里。向左边啊!”我朝着笔直前进的时虎大喊,原来这家伙只看得见冰鳍,没有被选中的人看不见雪神为新娘准备的桥。
就在第七座桥的中央,时虎拉住了冰鳍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触到冰鳍的那一刻,苍碧的火焰从神婚服上喷涌而出。时虎的棉袍和头发都被激荡而起,整个脸庞也被映成了惨淡的绿色;看起来连站都站不稳了,可他就是不放开握住冰鳍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几步,我才赶到桥上。冰鳍的眼神空洞,像没有灵魂的人偶,完全不回答大喊他名字的时虎和我。
“只要脱下神婚服就行了!”远远的,雪神用晓的声音闲闲的喊着。顾不了天寒地冻,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华丽的婚袍。苍绿色强劲的风瞬间鼓荡起来,婚服猛地膨胀开,不可想象的强大力量将我和时虎推离冰鳍身边,重重的甩在桥栏上。药气的漩涡几乎夺走了我的意识,混乱里,一个苍老的女声传进了我的耳中:“怎么能让你们破坏神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抬起头,炽烈的绿炎之中,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明灭着,她尽全力紧紧抱住冰鳍,像母鸟保护着小鸟一样,她就时曾被我误认为本家奶奶的神妻——冬莳啊!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拼命引起冬莳的注意,这句话奏效了,她迷惑的眼神从冰鳍身上移开,渐渐的在我脸上聚焦:“哪一个……哪一个才是新娘啊?哪一个也没关系……”伴着她茫然的话语,绿炎刹那间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抛掷而出,急剧的画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向我这边投射过来——她想把我和冰鳍一同带走吗!
稳重的时虎第一次发出惊叫,想要替我挡住绿炎,冬莳早已是死灵或是异类,时虎他绝对挡不住她这多年的执念的啊!也许没救了吧……我的视野……定格在一片空旷的洁白……
沉闷的爆裂声响起,我眼中的无垠白雪忽然迸裂,夹杂着碎玉一样的绿色光流,细小的雪霰四下喷溅开来——原来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的屏障,它与绿炎正面撞击,同时粉碎!难道……那是雪神在保护我们!衰减的绿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鳍的身体里。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着绿炎,掠过我和时虎的面前。
幽深的眼睛,素净的容颜,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就停在桥中央,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冰丝一样的长发。没有风,空气却像被净化了似的瞬间变得清冽,雪花拥有了生命一样在他飘扬的发间徘徊,在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放射出晶莹的银光,就好像无数星之碎片飞扬在空气里。“冬莳……”以毫不掩饰的热情紧紧拉住冰鳍的衣袖,显出真面目的雪神那么轻,那么轻的呼喊着这个名字,仿佛稍大的声音都会让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请你出来,不要再躲着我了,冬莳……”
冰鳍紧闭着眼睛,固执的垂着头,暗绿的流光萦绕在他身着的神婚服上,像错了季节的萤火。
雪神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雾气笼罩在他深邃的眼睛里,雪之星屑不断照亮他的容颜:“同伴们一直在劝我,一直在笑我,我还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果然,人类是不会爱上我们的……”
冰鳍的睫毛抖动着,无力的皱起了眉头,我知道那来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莳的情绪波动,雪神的表情里有着不亚于她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啊!从你披着神婚服出现在桥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类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可恶……如果我能够只把你当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顾忌你怀恋人间的心情,不会在你穿过第七座桥的最后关头心软,给你那盏引路宫灯放你回去,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谎言,你说过阳寿一尽就来陪我的谎言!”
自然之力的美丽化身,操纵冰雪的强大神明,也许已经存在了无数的世纪吧,可是说出这些话的他,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挚爱和痛苦的他,却像小孩子一样无助而纯真:“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我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也见不到你,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见他呢?到底在顾忌什么?我明明看见银白和苍绿的流光里冰鳍脸上所显露出的,冬莳的痛苦与期待……到底是什么横隔在这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冰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悲伤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的开口了,用完全陌生的语调:“神是不会明白的……永远美丽的你是不会明白的,我,已经老了啊……”他轻轻挥开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来,人类的美丽就像雪花一样容易消融。你记住了我十八岁的时候美,可辞世之日已经八十岁的我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在找到年轻的躯壳之前,我是决不会见你的!”
这就是冬莳的顾忌,横隔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是人类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时间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脸上扩散开来,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视着拥有冰鳍外表的爱人,那么专著的注视着,仿佛面对着用无尽的时间也想不透的谜,时虎叹息的声音飘过我耳边,侍奉着天狮子的他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吧!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了——人类与异类是否永远也不会有未来……
可是,我看见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掠过冰鳍的头发,雪之星屑温柔的洒在那微带茶色的短发上,织成了轻柔的薄纱。雪神那么专注,那么胆怯的把这个少年和藏在他身体里爱人抱进怀里:“可你是冬莳啊,年轻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莳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是冬莳,雪神要的就是冬莳也只有冬莳!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原来不明白的,是人类!
伴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冰鳍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了。霎时间无形的巨大风柱将混沌的药气和大雪翻卷着吹散,深邃的幽蓝夜空戴着镶了月轮的群星冠冕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望无际的清澄雪景里,冰鳍身着的神婚服上碧绿的流光慢慢苏醒,化作无数苍翠的藤条向空中盘旋伸展;明明灭灭的绿炎蔓延开来,长成生机勃勃的叶片,包围着雪神的雪之星屑洒在布满天空的光之藤蔓上,像绽开的一朵朵轻盈的白花——那是忍冬啊!爬满冬莳所眷恋的故园的忍冬,这散发着凛冽香气的花朵象征着永远的命运之线,那是无论时间还是死亡也斩不断的红线……
我们仰望着天空,并且如此的坚信——一定会幸福的,因为这是等了那么久的辉煌神婚啊……
记忆就到这里为止了。据说第一组抵达的女孩子发现晓、时虎、冰鳍还有我都倒在第七座桥头的积雪里,尤其是冰鳍,他连棉衣都没穿!天一亮气温迅速回升,雪也开始融化了,以前闻起来让人头晕的药气也变得分外清爽。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那暖洋洋的阳光。可除了异常强悍的晓以外,我们几个都病倒了,不过只是一点小感冒,这连医生都觉得好奇怪。
我问晓继承人有没有决定,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原来提前走桥是女孩子们大家的主意,她们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没法举行这么有趣的活动了。本来嘛,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管什么继承人啊!
然后,晓绘声绘色的讲起了他在雪地里的梦,他梦见自己提着灯笼,从雪怪手里救了穿着美丽锦袍的冰鳍……不过有件事他觉得奇怪——自己从桥头提回的宫灯,就和梦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为了这个怪梦,冰鳍差点没和晓打起来,原本坏脾气的他态度更恶劣了,不过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他看着院墙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白雪,眼神会不知不觉变得特别温柔……
而这一刻,我会和时虎一起,做出噤声的手势,偷偷的笑着——等到初开的忍冬花像雪一样洒满枝头,那时的冰鳍一定会想起某个陌生而又温暖的拥抱吧……
这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如月奇谭之一雪
雪芳岁姐姐是妈妈的同事,就住在木香巷那边的小院子里,她裁旗袍的手艺好到连街上的裁缝师傅也自叹弗如,所以季节转换时,妈妈和婶婶只要买到好的布料,都去让我送去央告她帮忙。不过这阵子芳岁姐姐特别忙,因为从冬天开始就在为自己准备着嫁衣——开春她就要成为新娘子了。虽然新郎官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书呆子,而且还是研究冰川什么的;虽然我堂弟冰鳍从一开始就说这乏味的家伙,怎样也配不上又亲切又漂亮的芳岁姐姐,可芳岁姐姐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笑容就说明一切了。所以我觉得,虽然是个木讷的家伙,但是他应该可以给芳岁姐姐幸福吧。
不过,我应该用“本来”这个词的,芳岁姐姐“本来”应该成为新娘的,那个人“本来”应该可以给芳岁姐姐幸福的——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消息,芳岁姐姐的未婚夫的那个科研小组在终年积雪的山上失去了踪迹,好像……没有什么生还的可能了。
只是失踪而已。所有人里,只有芳岁姐姐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好像在安慰别人似的,她反复的强调着“只是失踪而已”,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剪裁她的嫁衣。
本来是最应当被安慰的人,却用安慰别人的方式切断了他人的关怀,芳岁姐姐身边的人们忽然把握不住对待这桩不幸的态度了,于是——“只是失踪而已”,大家也都这么说着,语言和事实之间的联系好像也变得暧昧起来。
转眼已经是春天了,芳岁姐姐还在继续忙着针线活,不过惦记着每年帮妈妈和婶婶缝春衣的习惯,她像往年那样打电话来问我们几时送来料子,她可以趁缝嫁衣的时候一手裁了。
拒绝好像不太好吧……妈妈和婶婶为难的讨论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买了美丽的缥色和琉璃色的真丝缎,“千万要像往年那样啊!绝对不准乱讲话!”在我把料子送去芳岁姐姐家之前,妈妈还这样反复的严厉叮嘱我。
即使在大人眼里只是个小孩子,可是我站在芳岁姐姐那紧闭的房门前,却也知道惴惴不安。自从未婚夫失踪的消息传来后,芳岁姐姐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是怕一打开门,就会传来更确定的不幸消息吧。
好在敲开门后,芳岁姐姐对待我的态度还是像以前那么亲切,她一边温和的笑着告诉我一个星期之后来拿试穿的样子,一边带我进屋喝茶吃点心。可就在我踩着青石台阶进屋的时候,小小的阴翳却闪过了芳岁姐姐的表情:“请不要踩着那个吧……”她指着我的脚下,顺着她的手低头看去,我脚下泛出清冷薄光的石阶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滩不大的水渍,不……不止一滩,像围棋征子那样分布着的一串水渍,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院门口,也不知怎么弄的;尤其是台阶上那滩,看起来像是残冰或余雪融化的痕迹一样,使得青石的颜色突然暗了下去:这行水迹就像一排柔软的刺,静静的梗在人的眼底。
虽然不知道芳岁姐姐为要特别提起这滩积水,但我还是连忙让到了一边。随着身体转移而变得不稳定的视野里,落入了生长在窗边的那株古老梨树的姿影,那不怎么肯结果实的梨树每年都会开出积雪一样沉重的繁花。幸好现在花事还在酝酿中,不然那缤纷的梨花雪,总会让人联想起它曾经掩映过的芳岁姐姐和她未婚夫的和煦笑容。此刻满树不那么起眼的蓓蕾里有几朵已经迫不及待的绽放了,所以特别醒目,时而有一两片花瓣毫无征兆的飘落下来,在看不见的春风里荡漾着,最后落进了青石台阶上的那滩深黯的积水里……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看见不可捉摸的笑容掠过芳岁姐姐眼角。我不能确定那个笑容,就像不能确定我在芳岁姐姐房间里感受到的那不自然的寒冷,即使房门一直紧闭着,也无法驱散这种像冬天一直没有离开一样的寒冷……
一边听着我对芳岁姐姐那边的描述,冰鳍一边拆掉插销,想打开他书桌上方的长雕窗,可能因为一个冬天都锁闭着的关系吧,窗格子上厚厚的灰尘弄脏了冰鳍的手指。他低下头,有些困惑似的摩擦着指尖,突然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那里叫做雪待庵。”
“咦?”一时弄不清他话中含义,我下意识提高了声音。
“芳岁姐姐住的那个院子以前叫做雪待庵……”下一刻,冰鳍拍掉了指尖的灰尘,恢复了爽朗的语调,“那是等待雪的地方。”
“等待雪的地方?”我没有什么建设性的重复着冰鳍的话。
“我看过祖父的笔记。”冰鳍俯身靠在书桌上,“说曾经有个穷书生住在那里,在某个雪夜,有一位美人造访了他的家,她说自己说是某某人家的女儿,早就和他有了婚约,现在来投靠他。然后,这个美人就成了书生的妻子。可是这雪夜之女每到春暖花开时就会回娘家去,第二年冬天才会回来……”
我笑着挥了挥手:“不用讲了,我大体猜到了,这雪夜之女是雪姬变的吧,后来书生把雪姬的事情泄露出去后,人们在待雪庵里发现了他冻僵的尸体。”
冰鳍发出了不屑的轻笑,抬起左手支着下巴:“你想得太多了,他们只是很平凡的过这日子而已。有一年冬天,书生得了重病,雪夜之女不分昼夜的照顾他,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书生的病好了,但是仍然很虚弱。眼看又到雪夜之女要回娘家的时候了,书生不忍心看她为难的样子,让她不用担心,几番催促她快回去。
雪夜之女终于拗不过书生启程回家了。可是书生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门外有人伫立过的痕迹,他猜到实际上雪夜之女还是没有离开。“
我迷惑的看着冰鳍:“伫立过的痕迹?这个怎么看得出来呢……”
冰鳍并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书生知道雪夜之女因为担心他而耽搁了行程,所以非常担心,一个深夜,装作已经入睡的他听见门外有响动,便轻轻起身突然打开了房门——”
这一刻冰鳍故意止住了话语,从小就听祖父讲怪谈,几乎已经习惯了的我,突然因为胸口细小的疼痛而有些呼吸困难,为了驱散这种感觉,我勉强的笑了起来:“按照怪谈故事的习惯,这应当就是书生与雪夜之女诀别的时刻了吧!被揭穿身份的雪姬无法再留在人类身边,悲伤的离去,然后第二年的雪夜,书生看见雪地里放着一个酷似那雪夜之女的婴儿;或者,书生无法接受雪夜之女可怕的真面目,说出了绝情的话,而被雪夜之女冻死了……”我越说越语无伦次了。
冰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