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新篇章,”戴维斯先生沉思道,“然后呢?”
“让我们想一想,”凯帕尔说,“我相信对将要发生的事做大量的分析是可行的。我自己认为我们已经可以做一个大概的预报,但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你们二位听之后,我可能对此会更有把握。假使我侥幸成功的话。有几个非常明显的问题还确实值得一问。火星人入侵地球的第二个阶段将会怎样?火星人在我们中间繁殖,我相信他们会以我说的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他们将意识到自己是什么,将寻找自己的同类,用他们的方式相互理解。他们将以某种风格融入社会活动之中。是什么风格呢?”
3
“但首先,”他说,“我想弄清一件具有某种实际意义的事情。”
他的目光集中在放在桌面的双手上。“我想问戴维斯。现在我们听了他的说法,即一种新型头脑正在地球上出现,一种坚固的、清醒的、不易改变的头脑。它曾经以不确定的方式间断出现过,非常罕见。它说‘为什么不呢?’于是创造了许多东西。现在它明显地增加了出现频率。虽然不是蜂拥而至,但也是不断涌现。那么,我想知道的是,当这种新型头脑出现的时候是否是其全部?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们承认,组成人类智力的基因在新型头脑中被改变了。这些新型头脑更加坚硬,更加灵敏,从本质上来说也更加诚实。是的,但它们是否与旧的完全脱离,抑或从许多情况来看是一种半火星人半地球人的混合?”
“我想强调那个混合型的想法。是否他们身上既有那么多地球人——旧式普通人的特征,又有那么多纯种火星人特征?所以他们既有虚荣,耽于幻想,自视甚高的属于旧习的一面,又有像泥浆中闪光的水晶的一面。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我们将火星人当作人类的对立面来谈论,这样未必正确。我们三人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得到有关这种人种的真正感觉。这些新生物……”
凯帕尔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们将是非常不幸的生物,在许多情况下……你说呢,戴维斯?关于我那个混合的想法,你怎么看?”
“我还没有这样想过。你看,我一直在四处寻找一种头脑敏捷,难以驾驭的类型,那是你建议的,大夫。我确实找到了他们。我寻找的是与众不同的类型。”
“你没有想过其他方面?”
“没有,我还没有在与众不同的类型里面寻找相似之处。”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一直在寻找不同的人性,而不是共同的人性。”
“那么,”凯帕尔继续说道,眼光主要对着他那双看上去十分聪明的手,“这个混合的观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考领域。它消除了桑德可莱普的噩梦,即无数个小妖怪蜂拥而至,数量成倍增加,毁坏我们的家园和所有组成人类生活的东西,等等。那样的话,我们必须设想那些分布世界各地的个体数量的增加,虽然不管怎样,他们至今似乎还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一般人,但他们对生活感到的困惑要比别人多得多。现在,也许会有所不同……”
“作为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样,他们一开始就认可了他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相信别人告诉的一切。以后,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将会发现自己的大脑思维偏离正轨,他们通常会觉得事倩不协调一致。起初他们会认为问题出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不敢肯定父母和老师是否会才目信他们说的话。我认为,在这些火星人中间,那个奇怪的关于整个世界是某种骗局,很快它将呈现出另一副模样——现在的许多孩子当然也有——是他们不可避免的共同特征。”
“怀疑他们所听到事倩的真实性?”戴维斯若有所思道,“孩子们当然有这种怀疑。就连我……”
凯帕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现在,”凯帕尔说,眼光仍然停留在手上,“在我继续火星人将对地球采取何种手段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向自己和你们二位提几个相当尖锐的问题。如果我有些说教,或旧话重提,你们不会介意吧?我本来就是当教授的嘛,你们一定没忘记。”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做了个赞同的手势,戴维斯则显得非常专注。
“让我们暂且将这间房子当作真理殿堂里的一套公寓。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们是一套完善社会秩序中受尊敬的公民,并因所付出的劳动而得到优厚的回报。我们懂得调整自己——非常舒适地——来适应生活,那么我要先问自己一个问题,并回答它。我现在对自己智力的感觉是否同二十多岁时的感觉一样?不一样。从那时起,我们就用一剂心理分析的药水将大脑洗空了。我们现在开始认识到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自我欺骗的复杂系统,我们一厢倩愿地对耻辱和压抑视而不见,我们有意识地接受阿庾奉承和夸大其事,下意识或半意识地回避和顺从社会压力及罪恶。我们接受所有现成的东西,而对于成千的道德问题、公共问题、习惯规则,我们更多的是抛之脑后,而非表达看法,提出意见。我们将没有思想可流露。我们甚至欺骗自己。我是否夸大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
“我不这样看,”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不!”
戴维斯沉默不语。
“我们出生并生长在一个现在看来显然在许多重要方面是失败的社会秩序里。这个社会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它带来的不是好处,而是缺憾和精神崩溃。战争、笼罩一切并不断增加的兽性、真正自由的缺乏、经济失控、物质过剩掩盖着巨大的反乏——一难道我在夸大其事?”
“没有,”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叹气道,“没有夸大。”
“许多高智商的人们似乎相信我们正走向世界范围的战争——他们称之为文明的崩溃。戴维斯先生,你曾指责说那是纯粹的悲观主义。”
“别管我曾经写了些什么,”戴维斯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东西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那么,我也许可以说,说得温和点,我们这个世界的前景是险恶和令人沮丧的。”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将两条肘臂放在桌上,“对任何一个有远见的人来说,人性的产品总是险恶的。”
“尤其是现在,不是吗?空战,细菌战,漫无目标的失业者,社会内聚力的消解,精神自由的迅速失却。”
“不错,”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也许是——尤其是现在。对于我们珍视的东西来说,前景是非常不妙的。”
“总的情况是在走向分崩离析,大片大片的脱落,衰亡。我发现最糟的——也是人类前景不妙的根源——是地球上所有优秀的清醒的头脑正变得越来越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也这样看,但是如今的世界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暴力,平庸的思想,以及卑劣的品质在统治一切。它在使一切变得粗俗,包括任何新生的,美好的东西,包括任何发明创造,包括我们的孩子。不论它是以声势浩大的革命行动或是反革命行为来表现自己——从长远的角度看都是一样——或是通过某个人物来体现——像希特勒——在他的身上体现自己的特征从而达到痛快的释放。在我看来,极端爱国主义,群体恐惧,迫害欲,尤其是迫害欲,如今比过去更为明显,更加恐怖,更加骇人听闻。这是你那个专业的问题,戴维斯。一个由历史评说的问题。不管怎样,事实是非常明显的。”
“我们三个幸运的人坐在这里,我们有立足点,似乎比较安全,显然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一切。我们在哈莱大街的安全感也许没有二十五年前那样强,但依然感到比较安全。我们是世界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请问,这个世界有多少是我们的?我们敢于离开这间屋子多远来谈论如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我们又敢走进自己的思想深处多远——带着亮光,带着大胆的问题?即使是你,我,赫德曼·斯代玎,在火星人这件事上,也一直极为小心谨慎,并还将继续如此下去。我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名誉,我们决不能放肆,如此等等。我们甚至对自己也非常谨慎。对当前的政治,对大声嚷嚷的爱国主义,对所有糊涂的陈腐的宗教狂热,对独裁统治,我们流露过真实看法吗?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一个自由的国家——我们这样被告知——这里没有集中营,没有审讯,没有流放,没有殉道者。没有看得见的束缚,——然而我们却被束缚着。我们还有多少智慧的自由?事实上,仅仅因为我们太谨慎而不去运用它。我们这里或别处的知识分子是否还有任何影响,是否还能发出任何声音来吸引、转移,或引导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什么?”戴维斯道。
“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接着说。”戴维斯说。
“假设我们出去,到一个尽可能公众多的场所,把我们今天关于人类奇%^書*(网!&*收集整理情况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会怎样?”
“我想,”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人们会开始砸我们的窗户。”
他想了一下,又说:“英国广播公司很可能会请三个大主教对你喋喋不休。然后,你的学生会在课堂上制造麻烦,你那些坐在后排的学生……我的情况则大为不同。我的职业使我对一两个高贵家庭有一种控制权。”
4
“我最近一直在想。”戴维斯起了个头,又停住。他有一种作家措辞未定的习惯。
“刚才你说到陈腐的宗教,”他继续说,“如今生活中许多东西都陈腐了,过时了,这我同意……”
他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想,在过去的一百年中,那些将人们凝聚在社会中的主要思想已经过时了。奇异的新思想已经产生影响,至少我们三人开始明白这一点。但是,由于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被关注的对象,起主要影响的思想还从来没有被取代过。它们被加入了新意识,因而变得模糊不清,内容太广,影响减弱。取代这些思想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每当要解决一桩事时,总是会有新的血液,新的变形。旧事物用于新目的是无法经受时间的考验的。因此,我该怎样称呼它,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成了成堆的旧意识,这些旧意识,由于各种说法的误用,既能表示任何事物,也会什么都表示不了。其影响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我说清楚了吗,凯帕尔?”
“你把我想的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比我自己可能说的更好。”
“我完全同意,”大夫说,“接着说吧。”
戴维斯先生将盘子推开,学凯帕尔的样子将两条手臂叠放在桌上。他说话很小心,紧扣主题。其他两人则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看,有很多讲求实际的人,他们越是认识到思想体系的缺陷和腐朽,就越是处于幻觉之中,越是对这庞大体系垮掉后可能发生的事感到恐惧……”
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进一步说,“我的工作至今一直在支持那些我认为仍然有影响的思想。通过我自己的原因我开始明白了,第一次……”
凯帕尔将身体向后靠去,手放进口袋。显然他喜欢戴维斯所说的内容。“我们,”他说,“现在在真理的殿堂里。我们发现自己都认为这个世界正漂浮在陈旧观念的木筏上,这个木筏已不再紧紧绑在一起,那些曾经被确认的制度、习俗、道德规范如一堆腐烂不堪的东西,合在一起并不比一堆漂浮的木头碎片好多少。
“我们似乎都同意这一点。现在,这些外来的新生物,我们称之为火星人的生物,正登上这个漂浮的系统,带着他们那坚硬灵敏的头脑和尖锐无情的疑问像星星划过天空一样刺玻我们的黑暗。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吗?即使他们能够拯救我们,我们会允许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样,这条精神木筏将会发生什么?”
5
“一条精神木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重复着这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条精神木筏。”凯帕尔望着他的朋友,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半带自卫半带温情的表倩。“难道不是?”他说。
“它有什么问题?”大夫说。“别回答我说‘所有一切’。具体一点。这条木筏有什么问题?你的证据是什么,凯帕尔?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吧,”凯帕尔提起精神来说道。“这只是产生了一半的想法。不错,是你的,我的,每个人的。就像一头非常小的马驹才出生了一半,受到胎膜的阻碍,不能全部挣脱出来。它乱冲乱撞,半睁着眼。我们所有的哲学,最好的,都比不上它。特别是……”
“特别?”
“还有第二个世界,它已建立了自己的语言,成千的隐喻被人们接受。它有另一种尘世烦恼,这个鬼怪和灵魂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共同存在。它与现实重叠,紧挨其侧,相似但不相同:若幻想中的拙劣模仿;一种模糊的重复;一个想像力四溢的世界,共同倾向导致的后果。我们看见在每个人身边有一个幽灵,它并不真的在那里,我们想像在宇宙旁边有一个最大的幽灵。每当智力运行有些艰难,每当我们聪慧的眼睛感到真理之光,我们便失去聚焦点,滑进幽冥之境。幽冥之境乃通往理性丧失之梦幻乡的必经之路。在幽冥之境,幽灵的世界,你可以为自己的冲动找到无尽的解释,无尽的理由。这是我对人类智慧的指责;这个永远令人糊涂的二元论。人类智慧的最后成果是简单完整地看待生命。”
(“高培尔学校里的那个男孩。”戴维斯心想。)
“不过我们现在更直接地得到它。”大夫说。
“我们得到的是进来的新影响。”戴维斯说。
“不仅仅如此,”凯帕尔说,并不在意那些新影响,“这愚蠢的生物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是人类。”大夫小声道。
“让我们听听都是什么。”
“这生物几乎不会长大成人。我们几乎谁也不能发育完全。我们特别害怕承担全部做人的责任,那就是成人的含义。虽然男人是长不大的男孩,但仍然长得粗大笨拙,一个走来走去的怪物,一个墨索里尼,欧洲活蹦乱跳的男孩。大多数人到了人生的终结之时总是被恳求对后人施以保护和指导,在这种恳求中衍生出所有对上帝、帝王、领袖、英雄、上司,以及像人民、祖国、教堂、党派、群众、无产阶级等神秘人格化东西的顶礼膜拜。我们接受几乎所有的妄自菲薄,而不愿鹤立鸡群,成为完全成熟的个体。像所有幼兽、小虫,我们也充满恐惧。有罪感是什么?不过是未成熟动物本能的恐惧罢了。啊,我们在做错事!我们将为此受惩罚!我们充满了对原始诅咒和神秘罪过的恐惧,充满了牺牲、赎罪、下跪、匍匐的自虐冲动。它麻木了我们对幸福的追求,使这个世界充满卑鄙、残酷,和疯狂的行动。
如果说我们还有不完全幼稚的时候,那至多也是在少年时期。我们人人皆有的极端个人主义!说人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纵欲并不奇怪,但性只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一个表现。人在任何地方都疯狂地以自我为中心——超过生物上的需要。没有哪一种动物,甚至一条狗,有这样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尖酸的嫉妒心。恐惧与此相连——没有明显的界限——隐藏能也是如此。对财富的热爱即来源于恐惧。这个吓坏了的、不成熟的东西渴望安全,绝对的安全。于是,经过最自然的转换,恐惧发展成对拥有财富和权利的渴望。从逃避性防卫到攻击性防卫是一步。他不仅害怕别人,而且恨他们,诅咒他们。进行毫无必要的斗争。他冷酷残忍,热衷征服和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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