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像莫扎特这样一颗驰神运思的敏感的心,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则可以凄怆伤心者。所以“莫扎特学”才不放过莫扎特的内外每一种经历,包括某年晚秋,他乘坐马车,沿着莱茵河畔走到科隆,见寒风萧瑟,大树飘零,顿起怀乡之愁。如果把这些悲愁和凄怆的阅历都抹掉,除去,那么莫扎特音乐就会干瘪得可怜,不再动人心魄,不再拥有给人以浮云四塞,风雷并起的美感境界。
一般来说,自然科学家的牙痛,同他提出的学说或理论是毫无关系的。比如莫扎特同时代人、法国数学家蒙日(1746~1818)创建的画法几何学就同他的因关节炎症所造成的苦痛全然无关。从他的空间解析几何学,我们能看出他的病痛?不能。
然而,莫扎特的长笛四重奏兴许就同他的病痛有着密切关系。也许,在他看来,人生的幸福就是:温饱之后,有曲子作,而且牙也不痛……说不定莫扎特把这种朴素的幸福感也写进了两首长笛四重奏。
所以一部研究莫扎特其人及其音乐的专著,万万不可忽视他的疾病(包括牙痛)同他的作品的内在关系。甚至,他搬家或乔迁之喜也不要忽视。比如,1784年,28岁的莫扎特同妻子搬到斯蒂芬广场对面的舒勒尔路846号一楼,心情够舒畅,便在新居写下了《降B大调第十八钢琴协奏曲》来表达他的愉快。5天后,又写下了著名的《C小调钢琴奏鸣曲》(作品第457号)。
至于自然科学家提出的学说同他的乔迁之喜便毫无关系。当爱因斯坦从瑞士搬到布拉格,再迁居到柏林,我们在他的有关相对论和光量子的严谨理论中难道还能见出他的乔迁之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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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不得其平则鸣(1)
——当代世界需要莫扎特音乐来澄明和安慰
周:1991年上海社会科学院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中心主办了“纪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活动。你是该中心的常务理事,听说是你首先建议主办这次纪念活动的。你能否谈谈你当时的动机?今天你正式动手撰写《莫扎特之魂》这本书也是出于这同一个动机吗?
赵:善哉问也!问得好。
当时我提出纪念莫扎特这位“小个子的伟人”不外是出于4个动机:当代世界的,当代中国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我个人的。我萌念写本《莫扎特之魂》也是出于这4个动机。我们今天的世纪,太需要莫扎特音乐来澄明和安慰了!
周:世界文化伟人之所以是不朽的,在于他不仅安慰、鼓舞和烛照了他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还在于他越出了时空的四维,将澄明、启迪和指点他身后的许多世纪。
赵:去年有个音乐爱好者问我,莫扎特死于1791年12月5日,为什么全世界不仅仅在这一天纪念他,缅怀他,而是用一年——“莫扎特年”来纪念他?
我说,因为莫扎特并不仅仅是在12月5日这一天才给我们大家以美感享受,而是一年365天、天天都在照亮我们,所以全世界才用“莫扎特年”来表示对他的感激之情。天天照亮,天天感激。
周:我以为莫扎特音乐给当代世界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精神生活。
最近我接触了好些从日本来的朋友和亲属。从中我了解到富裕社会所引起的烦恼。在日本,人们要求内心的和谐、安宁和闲适,比要求日本成为一个富足社会和物质进一步丰富的心情,更为强烈、迫切。正是在这种大的社会背景下,热衷于和歌、俳句、歌谣、音乐和绘画艺术的中老年人在急剧增加,文化中心也在蓬勃发展。这也正是“莫扎特热”在日本盛行不衰的原因。
早在1990年,日本好些地方就举办了“莫扎特讲座”,光新宿区的报名人数便有446人。2007年春我们俩在东京的咖啡屋和书店,经常能听到莫扎特作为背景音乐的出现,可见日本人对他的音乐的爱。也拉近了我们同日本人的精神相通。莫扎特成了一座沟通的桥梁。
20年来一直迷恋莫扎特的新宿画家森木洋说:“领略一番乐曲中所蕴含的悲壮美,人生会变得大不一样!”
赵:说得很好,他也说出了我同莫扎特音乐的关系,长达50年的爱好史,血肉史。不过莫扎特音乐的本质不是“悲壮美”。很遗憾,我没有读到日文原文。也许是翻译不准确,要么就是这位日本画家对莫扎特的理解出了点偏差,或用词不够恰当。贝多芬音乐的本质才是“悲壮美”,莫扎特的音乐艺术世界主要是“亮丽美”,里面还包含着忧郁、悲伤,当然是丝丝缠绕的,隐痛纤悲式的淡淡忧伤。或者说是深沉的伤感,迷人的忧郁。比如不朽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
初听莫扎特的东西,只感受到它的明朗,欢快,好像处处是阳光灿烂;等到我们渐渐成熟了,才能觉察出阳光背后的几朵永恒乌云。正是这永恒的阳光和永恒的乌云合在一起才造就、构成了他的艺术的无比伟大。每次听他的第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和四十一交响曲,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不过要换掉其中一个“寺”字。因为莫扎特音乐是无形的科隆教堂、米兰教堂和巴黎圣母院,当然也有好些罗马风、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建筑风格。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心不得其平则鸣(2)
你刚才把当代日本人对精神寄托的寻求同“莫扎特热”联系起来看是很深刻的洞见。我完全赞成。
人的幸福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丰富的物质,充实的精神。对有些人,后者更为重要。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日本人在物质方面已经不再要求更富裕的生活了。尽管我本人的物质生活现在离富裕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我早就把莫扎特音乐放在第一位了。
我觉得莫扎特音乐对现代人的最大功能便是它有助于缓解精神因受到种种挤压而造成的焦躁。大城市人口的急剧增加是压抑的根源之一。每当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心境就会变得特别烦躁,想呕吐。回到书房,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录音机,听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慢板乐章,情绪马上就会变得安宁,清凉,平和,这就是我喜欢莫扎特的重要原因之一。对于我,听他的慢板乐章好比是“重过江南更千里,万山深处一孤舟”。
周:也可以比作是“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
赵:有一回我读一本物理学杂志,读到现代著名奥地利—美国核物理学家魏斯柯普夫这样一段自白:“当我的学生因这个世界感到沮丧时,我就常对他们说,有两样东西使我感到了生活的意义:莫扎特音乐和量子力学。”
我也有同感,尽管我不是一位物理学家,但多年来,量子力学戏剧性的崛起和波澜壮阔的发展,以及它的哲学涵义,一直是我关注的对象。它同莫扎特音乐一道,使我深深感受到了做人的乐趣、价值和尊严。基督教有首颂歌叫《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我看莫扎特音乐和物理哲学才是我的避难所,到老到死都是。
近年来,美国人口明显出现向小城镇流动的趋向。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今天美国大城市普遍存在的拥挤、污染、噪音、凶暴和其他种种的不幸。我理解美国人逃避现代大城市的不幸和危机的要求。不过,我还懂得逃向另一处宁静、甘美的绿洲——莫扎特音乐。
周:既然莫扎特给了我们这么多的恩惠,我们理应无限感激他,报答他。中国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只能采用写本书的形式。因为精神的恩惠,只能用精神相报。
赵:我们终于想到一块来了。写作《莫扎特之魂》的第一动机只能是报恩。除此之外,决无任何名和利的企图。否则就玷污了莫扎特音乐艺术世界的纯洁、神圣和伟大。我不想玷污。写书的心境是寄远,是秋夜感怀:“金风万里思何尽?玉树一窗秋影寒。”
莫扎特生活在他自己所创造的音乐世界。比起这样一个内在的精神世界,他的日常生活的存在就显得太烦忧了。对于我们,他的音乐则是一株亭亭如盖的菩提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莫扎特烦忧、苦闷的时候,自己跑去栽树,求得一片清凉;我们这些人只好跑到莫扎特栽种的大树底下去求清洁平安,去求心理上的解脱和宁静。
周:上个月,我的日本亲戚特意带给我一本田村宏编的《儿童的莫扎特》。这是为未来要成为钢琴家的小朋友而编成的莫扎特作品集。里面选了10首小步舞曲,还有快板、行板、维也纳小奏鸣曲等,总共21首。都是莫扎特的原作品,有些乐句对初学者显得过于艰深,故作了一些简易的改写。
我很赞赏田村宏先生编这本供儿童用的莫扎特钢琴曲集。因为对六七岁的孩子,不仅要好好学习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起步的时候就要多多让他们接触莫扎特优美的曲子。他的音乐,不论是儿童、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甚至是临终(垂死)的人听了,都会觉得像幽谷里的一股清泉那样芳沁。这种清纯、纯净的美,既贯穿在他的歌剧、交响曲和宗教音乐这类大型作品中,也浸透了他的全部简易小曲子,真是不可思议,妙不可言!
人心不得其平则鸣(3)
赵:他那首《摇篮曲》就很能说明问题。当然还有那首《来吧,可爱的五月》。我听过改写后的供全世界儿童弹奏的几首莫扎特钢琴曲。旋律是那么简洁,又是那样纯真,对于我这种年纪和经历的人,竟会有一种澄心静虑的太和之气弥漫于心田。
周:他的曲子既典雅、高贵,又天真、烂漫,尤其是对忧国忧民忧地球的哲人,颇有一种山静秋明,石涧流寒的境界,所以你才生生死死酷爱他的音乐。
赵:又何止是我?烦躁的当代世界都需要听到他的心声,就像哭啼的婴儿需要听到摇篮曲。
的确,莫扎特的伟大就在于他既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又有白发苍苍哲人的深沉智慧。他是一位懂得平衡的艺术大师。
在现实世界和多艰的人生中,他处处要求得到平衡。他经常得不到,于是只好一个人跑到音乐创作中去求得,用自己的手和脑去创造一个和谐的平衡世界。
1790年,他去世的前一年,10月8日他给妻子写信说,他正处在一场斗争中:“渴望去看你,重新拥抱你,又想携带一大笔钱回家。”他总是跑到自己的音乐艺术世界中去求得和解、平衡,企图用音乐把现实世界的种种苦恼消除掉,过滤掉,转化掉,升华掉。音乐创作是他同世界人生和解的方式方法。
德国古典美学有个很重要的术语“世界痛苦”(Weltschmerz)。莫扎特从事艺术创作正是出自这痛苦,全世界普遍热爱、纪念、感激莫扎特,同样是出自这痛苦。这痛苦带着一种根本性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所以我们的世界对莫扎特音乐的需要就是一种永久性的需要,就像我们需要清新的空气、洁净的饮水和美好的阳光……
周:前天你在电车上匆匆忙忙说了一句:保护全球生态环境也需要莫扎特音乐。重金属摇滚乐的震耳欲聋和声嘶力竭,只能鼓动人心去破坏环境。你能进一步解释、阐述你这个论断吗?
赵:的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它涉及当代世界同莫扎特音乐的关系。就说能源吧。工业革命以前,世界主要能源是木材。而莫扎特音乐正是工业革命前的欧洲人的灵魂状态写照。那时人口很少,大自然系统完全可以负载得了。所以这个时期的海顿和莫扎特的曲子都是安详的,平静的,柔和的。
今天,地球环境和人的心境比起莫扎特的时代都发生了巨大变化。2030年世界人口将会有90亿。以矿物燃料为动力的经济会把人类社会推向恶性循环,我指的是环境污染和资源枯竭。听莫扎特音乐就会教我们去寻求一个适合于人类生存的地球,一个能持久地养活全世界人口的健康地球。
我忘不了去年冬天我欣赏《安魂曲》的心境。那是瓦尔特指挥的版本,他抓住了莫扎特这部作品最本质的东西:“即便是他临终的时候,也还是天国光芒的照耀和给人纯净欢乐的感觉。”
当时我点了电能取暖器。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大量消耗矿物燃料,增加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心里有种环保内疚感,觉得我为了贪图过多的舒服,消耗大量的不能再生的能源,是人性###的表现,于是我关了取暖器。
周:别人准以为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杜撰的,虚构的。不过我相信你讲的是真话。我懂你的意思:莫扎特音乐的最大功能是改造当代人的人性。
赵:至少能改造我的人性。莫扎特音乐是个“空筐”,我往筐里放的东西永远是善良和美好的东西。听他的慢板乐章,我的头脑里有时候甚至会产生这样的意识流:不以煤、石油为能源,而以太阳能为能源的世界该有多和谐,多好!因为这样的世界才不会导致全球气候发生灾难性的变化。
莫扎特音乐对应于太阳能的世界,它是无害的木材能源的产物;有些打击乐器用得很重的美国午餐音乐,还有港台劲歌,对应的则是一个以汽车为中心、以矿物燃料为动力的经济世界,物欲横流的世界早晚会全面崩溃……
周:你把莫扎特音乐看成是一种拯救世界和改造人类的宗教?
是这样。当年木材能源、畜力耕地、马车、风车产生了莫扎特音乐。
人人都必须爱地球。据宇航员说,从太空中观察,地球是个很美很美的色彩斑斓的、底色纯蓝的玻璃球。如果是我站在月球上,我就特别想听莫扎特的钢琴三重奏或弦乐五重奏,因为那是来自地球故乡的音乐……
无巧不成书。在我们起身离开咖啡大厅的时候,正好响起了莫扎特的《维也纳小奏鸣曲》。
走到大街上,柔和的晚风丝丝拂面。我们都想说:
有了莫扎特音乐,这个世界有多好!
我们深知《莫扎特之魂》一书写作的根本难处:企图用汉语去谈论莫扎特音乐。按道理,这是妄想,狂妄,不自量力的行为。莫扎特音乐是用普通语言文字说得清楚的吗?不然,乐队便是多余的了。尽管有这种根本性的困难,我们还是尽力而为之。写这本书,不是为了自己能提升为音乐美学教授,仅仅是为了报恩。莫扎特给予我们这个世界的太多太多。何况写作这本书,一边欣赏他的曲子一边写作,本身就是一段妙不可言的内心经历。
莫扎特哭和哭莫扎特(1)
《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是莫扎特以歌代哭。演奏和欣赏这部协奏曲是我们在以歌哭莫扎特。只有用一个哭字才能描述、刻画莫扎特和我们的灵魂状态。
我们尤其要哭他的慢乐章。
因为这些旋律或主题实在太好,好得要死,要命。所以我们只有一哭。
当然不是落眼泪,而是掉心泪。有时眼泪心泪一块掉。我们只有用哭来表达我们的灵魂同他的慢板乐章的共鸣;来表达我们对生的困惑,死的惆怅,并对他的音乐发出啧啧赞叹,他居然写得这般好,这般妙绝!
哭是笑的极致。
笑到极致处,是会笑出眼泪的。所以赞叹莫扎特音乐,只能用哭,而且还是根本的哭,形而上的哭,哲学意义上的哭。
不错,牛、类人猿、大猩猩有时也会流眼泪,然而只有人才会有根本性的哭,形而上的哭,哲学意义上的哭。婴儿呱呱落地,大哭一场,便是根本性的哭,因为他不愿来到人世间受苦受难;他预感到人生是场悲剧。
1820年春,有人看见英国诗人济慈坐在村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