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跟老爷说,硫磺敞开用也用不完,买多
了囤着,以后值大钱。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问老爷,把乌河岸上的古粮仓修修,给光汉办火柴
场行么?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老爷不耐烦了。
那天我在,亲眼看着老爷扬扬手,把大少爷轰出去。我在
小火盆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用扇子纸折的大纸包。纸包里是三
只活的大碗蝶,黄翅膀,蓝点子,飞起来有碗口那么大。我不
知道该不该打开。老爷在床上卧着,闭着眼,蜷得像一颗苍蝇
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有什么用?
我说:什么有什么用?
他说:活着有什么用?
我说:活着是图着享福的。
他说:享福有什么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问下去。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金银财宝有什么用?
娇妻美妾有什么用?
孝子贤孙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吃喝拉撒有什么用?
他自己问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老爷您死不了竺
我把小药锅的盖挪开,在纸包上撕个大口子,把蝴蝶抖到
水里去。它们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只托着被薰坏的翅膀
悦起来,屋里像有人扔来扔去扔着一个黄瓷大碗。老爷看着大
碗蝶在房梁上飞,在窗格上飞,鼻子皱了半夭,扑嗒扑嗒地掉
了眼泪啦。
他怕死怕得太厉害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没有用处。
实在没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汤口
活着有什么用?
千这个用!
古粮仓在乌河北岸的石台子上,离愉镇有一里地。它在同
治年间让大水泡过一次,水退之后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绪初
年又让大水卷走了一个墙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粮,只用它堆
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仓库了。
古粮仓的门锁锈成了一个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长着木耳。
院子里仓间里到处都是蘑菇。
二少爷领着大路走进去,马上有好几条绿蛇窜上了墙头,像
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爷对我说:你到前边去,用棍子把草地打
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几只蚂炸。
仓间占了三面,没有前墙和门窗,像轿廊,深一些,也高
一些。二少爷皱着眉头,向大路比比划划。叽哩咕噜安排了什
么事。大路吹着口哨,用脚量着仓间的宽度和长度。他腿真长,
一步有我两步那么大。他老往上边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来。
他不太满意,可是挺高兴,闲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正经事做了。
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中国话。
有些话是跟我学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时候常常冒这么一句,说完哈哈一笑,让二少爷
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来。火柴场一开工,离他回家的
日子就不远了。
他像熊一样为曹家干起活来!
二少爷在古粮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茬木头,毛笔
字,每个字有脑袋那么大。上面写的是让整个榆镇都弄不大明
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爷把十来个穷光蛋浪荡
鬼招到粮仓去做工,榆镇才抓到一点儿眉目,人们说二少爷脑
瓜有毛病看样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现在也记着。
榆镇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么意思?
古粮仓里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领着佣人来送饭的时候,
镇子里的坏嘴们就说:母的进了公社了】
榆镇人再蠢,也知道公社里张落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
种。可是他们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上了岁
数的佃农们在镇街里围着二少爷间他,公社是什么意思呢?二
少爷红着脸,很害羞的样子。
他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完就走了,拧着眉毛,对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再
看老实巴交的佃农,更不懂了】
公社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们觉出来,什么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个挺大的干部来给敬老院挂匾,挂匾你就挂吧,他
不,他要支一伙孩子来吹吹打打,给他凑热闹。他挂完匾滚蛋
了,我们可得在这儿住到死。吹吹打打的声音老在耳朵里闹,让
你觉着这是有人给你送丧来了生
他挂匾把敬老院挂成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记住我的话!
不要轻易给自己给别人挂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挂。
那么做不吉利。
3月13 }'录
大路往一台卧着的机器里灌了很多稠油,用脚狠狠踩了一
处踏板,它就轰轰地吼起来了。古粮仓除了院门,四处不透风,
把声音拢得大了许多,旧房梁和新门窗都跟着突突地乱抖。二
少爷抬高了嗓门儿对公社的人说:它的力气比我们所有人的力
气加起来都大,它顶得上十五匹马】他说得正有兴致,机器哑
了。
二少爷也跟着哑了。
大路动了哪个地方,机器一蹦,又轰轰腾腾地出了声音。二
少爷露出笑容,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他说:把它用皮带跟
那些机器连上,水桶粗的木头也能给轧成一根一根的火柴棍儿。
又说:这在西洋已经是没有人用的旧机器了,它在这里显着新
鲜都因为我们榆镇太落后了!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机器
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人人互利互助,为我们的公社开出
一片新天地呢只
他还要说下去,机器又哑了。这次打击比上次显得重,二
少爷的脸淡淡红了一下,立即惨白了。他在公社的人和看热闹
的人前边呆呆地站着,很丢面子。他等着机器响起来,但机器
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打圆场,也不知道解释,只
是很委屈地看看大路,看看机器,再看看自己油乎乎的两只手。
少奶奶从人群后边的阴凉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茶碗。
五铃儿拎着一壶茶跟在她后边。少奶奶走到二少爷跟前,为他
斟了一碗茶水,举到他嘴边让他喝。二少爷的脸哆嗦了一下,想
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少奶奶在榆镇人的眼皮子底下笑着,笑得
没有一点儿声音口
她说:别着急,别着急。
又说:到阴凉里歇歇,别晒着了。
她举着碗,让二少爷喝干了里面的水。二少爷松了口气,可
是没动地方。少奶奶又斟了一碗水,向大路走过去口她说:路
先生,歇一会儿吧。
她的话里夹了一句洋文。
女子学堂教的洋文是英国话。大路能听懂,比听中国话要
熟,也能说,比说中国话强不了多少。那时候我以为凡是洋文
都是一样的,不明白大路跟二少爷说话那么利索,跟少奶奶说
话为什么就那么笨。事后我知道大路跟少奶奶咕噜的不是家乡
活,另外,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准。可是她咕噜
外国话的时候,看着她的榆镇人都听傻了!他们背地里嘀咕曹
家的二儿媳妇脚大,又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大路跟前举起了碗。
大路赤着背,满身满脸都是油汗。机器的毛病不小,他没
料到,很着急也很丧气。他不想喝水,用拳头敲自己的脑门儿。
少奶奶端着碗不走,大路没办法,直起腰来。他张着两条油胳
膊,嘴往碗上凑,突然愣住了。他向我招招手,比划了一下。我
跑过去,把少奶奶手里的茶碗接过来。热水溅出几滴,烫了我
的手指头。我不在乎。接碗时我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里冒
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只手和那条胳膊变得很沉,好像肿起
来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
她的笑也有毒。
我觉着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我也渴。
没有人给我喂水。
我替少奶奶给大路喂水。水珠儿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长着
毛的胸上。他真结实。他朝机器弯下腰去,脊梁上鼓起两条宽
宽的肉带子。我把茶碗还给少奶奶,我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
眼睛不在我这边,她的眼睛让大路的后背吸过去了。我钻到大
路的身子里去,把他的背当成我的背,我把这肉滚滚的背朝着
少奶奶弯起来,我让她想想我骨子里的力气】我做着我的白日
梦,少奶奶绿衣绿裙,已经飘回了阴凉。我听到五铃儿在耳边
说话:你喝不喝?
她端着一碗水,要喂我。
我说:不喝。
太阳落山了,机器也没有修好。看热闹的榆镇人已经走光,
公社的人也陆续离开,二少爷点亮了马灯,对少奶奶说:你们
先回去吧。
二少爷把马灯拎到大路头上,照着:大路缠在机器上的身
子像一条大黑泥鳅,闪着油光。他不说话,二少爷也不说话,两
个人都像跟这台机器赌着一口气,恶魔一样守着它摆弄它,可
机器一声不吭,敲它拧它都没有用。
少奶奶说:朗天再修不行么?
二少爷说:’你们先回去吧。
少奶奶说:你们呢?
二少爷说:天黑。耳朵,你陪她们回去。
二少爷是干巴巴的一个人。他的脑筋让一件事情缠住,谁
也别打算替他解开。少奶奶轻轻笑了一下,离开了她呆了大半
天的地方。她朝马灯那边看看,说了一句什么,大路抬起头来,
挥了挥扳手。他的样子很可怜,满脸油泥,只有眼球和牙是白
的。
路不平,又没有灯,我们走得很慢。下石台子的时候,少
奶奶把手压在我肩膀上,走到平路就把手抽回去了。我的心咚
咚乱跳,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怪念头让她看出来。我想拉住她的
手,我想背她,我想故意把她带到有坑的地方,让她一脚踩空
跌到我身上。
她说:耳朵,路先生人很客气,平时缺什么,他不说你可
要替他说。
我说:他什么也不缺,我们伺候他比伺候老爷还周到,他
有什么可说的口
她说:人家一个人来榆镇不容易,怎么伺候也不过分。他
现在吃得惯米吗?
我说:他旱就吃惯了,吃得比谁都多。
她说:人那么高大,不多吃就怪了。
五铃儿说:又不是吃你的米,你嫌啦?
我说:我嫌什么?我是告诉少奶奶,他享福享得够可以了,
我们曹家对得起他,
五铃儿说:看你!急什么?
少奶奶味味笑着,没再说话。快到镇街的时候,古粮仓那
边突然传来机器的突突声,很响,很脆,安静的夜晚没有了别
的声音。少奶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在街口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我这才清楚她一路上心里压了多少牵挂。她说:等等他们。你
们听,山那边也响呢!
愉镇盆地里响满了突突突的声音。
少奶奶看着那边,脸上有月光,嘴唇和鼻子都是亮的。她
和五铃儿都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我躲在她们背后的月影里,看
少奶奶翘在发自的石板路上的一只脚。那只脚从裙子下边探出
来,像小兔子,像黄鼠狼,·像一只束紧翅膀的叫不上名字来的
鸟!
五铃儿说:把人震得肠子都跟着动呢】
少奶奶说:这一次可别再坏了。
后来机器停了,盆地静得吓人。,我们大气不出,陪少奶奶
在镇口坐着。不一会儿看见了马灯的亮光,随后听见了大路吹
口哨的声音。
少奶奶说:路先生的嘴像一管笛子。
她很高兴。五铃儿傻乎乎的也跟着高兴。大路和二少爷也
是很高兴的吧?不高兴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酸溜溜的。另
外,我也不能陪着少奶奶在夜地里坐下去了,不能在她背后偷
偷闻她头发上身上的香味儿了。
我恨那两个走过来的男人。
我毫无道理。
可是我恨他们。
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现在,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伸手就能摸到她。
我闻到了她的肉香。
你闻到了么?
3月14日录
二少爷领人到琼岭的密林里伐了很多松树和杉树,把这些
树推进乌河,让它们顺着水漂下来。公社的人提着钩杆在岸上
跟着走,碰到搁浅,就搭钩把木头拉到水深的地方去。古粮仓
石台子下边有一道半亩大的河湾,里面渐渐地积满了原木,一
根挤一根浮在水面上。大路领着木匠师傅做了一台用铁皮包着
的滑车,又在河湾上支了滑轮架子二这样只斋两个人就能把一
棵大树从水里弄到粮仓的院子里去了。为了滑车来去方便,在
墙上开了比大门还要宽的豁口,打着蜡的木轨像两条抢水喝的
大蟒,并排伸到水边的滑轮架子底下。愉镇的人这时候才知道,
在曹家骗吃骗喝的洋鬼子是个很聪明很有本事的人。
二少爷从杂仓里找出几匹洋布,树皮色儿的,给公社的人
每人做了一套衣服,说是工装。他和大路做活时也穿。衣服式
样很怪,土不土洋不洋的,像一只倒挂的口袋,在头那儿挖一
个洞,套在脖子上,没有扣子,也没有袖子,不过看上去倒很
整齐。我没有,我是奴仆,是公社以外的人。我要做的事就是
给二少爷和洋人端茶,倒水,传话,打扇子,一速毛巾。
我要愿意,也可以帮着做活。
我爱干活,可是我瞧不上二少爷雇来的人。佃农里凡是健
壮勤快的早在屠场、扇场和纸场里谋了差事,剩下的都是很不
像样的人了。大少爷早就说过,缺人可以从纸场扇场里调,挑
谁给谁。二少爷一个也不要,偏要自己到镇街和周围的村子里
去找去。他看中了什么人呢?
大魁有疥毒,身上都流黄水儿了。
二蛋父母是瘫子。
黑牛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天水是酒徒。
老荒儿差不多是个傻子。
小更有一屁股债,动不动就登板凳上吊。
十几个人挑不出一个腰板硬的来。二少爷统统把他们叫做
社员。他说公社就是家,那么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就是家里的孩
子了。他是什么呢?
二少爷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家长。
大路好像是他雇来的一个奶妈。
我呢?
我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
二少爷对他的孩子们说:人生来是平等的,人应该爱护别
人。从今往后,咱们做一样的工,吃一样的饭,挣一样的工钱。
你们不要叫我少爷,你们应该叫我的名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
人,好日子在咱们自己乎上。靠老天爷没有用,靠皇帝也没有
用。咱们自己靠自己!只要爱工作,爱你周围的人,我们就是
幸福的人了,世上有谁能跟我们相比呢生
二少爷的昏话谁也听不清楚,听不明白。社员们跟着他的
话点头,可是他们的眼神儿就像打量着一个疯子或痴子。花了
那么多钱出去留洋,正经的本事没学会,学会了这么多怪念头。
榆镇的人都说曹老爷亏了。
社员们都很听话。
他们骨子里是想占曹家的便宜。工钱不比纸场扇场低,每
天还管一顿午饭,还发衣服和别的小零碎,傻瓜才不听说呢。他
们卖力的样子给二少爷提了精神。他总是愁着苦着的脸面平展
了许多。他偶尔还能露出很轻松的笑容。少奶奶玉楠都没让他
这么满足快乐过,是公社安慰了他的谁也摸不透的心了。
他在法兰西一定中了邪了i
你说他是怎么回事2
乌托邦?
我知道什么叫鸟托邦。
我倒觉着他有点儿像共产党。
对,比共产党糊涂。
对对,比共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