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桑白坐在沙发里，现在他在喝第六杯酒。
整整一层楼都是明晃晃的灯光，晃来晃去的人影。血气方刚的青年们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远处还偶有歌声飘来。
这是联邦极光高等学府机甲操作系的毕业狂欢。这群少年，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联邦的精英。
喻桑白喝完了最后几滴琥珀色的液体，捧着个高脚杯犹豫要不要起来再去弄一杯，但就这样靠在软乎乎的沙发里，感觉似乎很不错。
像是要飘起来了一般。
无意识的蹭了蹭身下的软垫，喻桑白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毛玻璃是不是被人装反了？
揉了揉眼睛，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仿佛隔了一个世界的声音也渐渐明朗了起来。
“学长，你没事吧？”
“……唔？”喻桑白抬头，愣愣的看了一眼眼前的青年，点了一下头。
“要不要睡一会儿？”青年躬身，想从他的手里取走杯子。
喻桑白感觉到拉扯的力度，皱了皱眉头，狠狠的把杯子又拽了过来，抱在怀里。
“……”青年微微躬身，掉头关上了玻璃门。
陷在沙发里完全爬不起来的喻桑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又把杯子递了过去：“再来一杯。”
青年有些无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学长？还知道我是谁吗？”
喻桑白努力直起身子，盯着他死死的看了一会儿。
没看清。
他凑近了一点，又凑近了一点，继而一头栽在了青年身上。
“………………”
喻桑白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了，被扶起来之后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喉咙里也有些火烧火燎。
“给我来杯水。”喻桑白终于想起来要维持他往常高贵冷艳的形象，努力坐直，命令。
青年连忙应了，抓起一旁的空杯子走出了房间。
“阿瑟，桑白怎么还在里面？叫他一起出来玩啊。”
叫阿瑟的青年脸色微红：“他好像有点喝醉了。”
“喝醉了？”说话的人语气夸张：“他竟然喝醉了？”
“是的，看上去好像快要睡着了。我去给他倒杯水。”阿瑟答道。
“那就把他弄到外面来睡。哥今天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包了‘金粉’的一整层楼！结果这小子就给我睡了，赶快把他搬出来当观赏盆栽。”
一群人哄笑着应了，高高兴兴的冲进了喻桑白呆着的房间。
阿瑟立刻也顾不得去弄水，迅速冲去一旁找侍者要了醒酒小药片。
喻桑白已经被人搬了出来，就放在大厅的一侧，精致的面容带着晕红的酒气，皱着眉头缩在一旁，看上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
阿瑟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机甲操作系暴力dps喻桑白什么时候能和“可怜”这一概念联系在一起。
“学长，他们把你搬出来了，先把这个吃了吧？”阿瑟小心翼翼的凑近。
阿瑟是毕业生之一的弟弟，和这群人差了三个年级。在他们的教学项目里，有两项的校记录一直是由喻桑白保持。故而阿瑟对这位看上去精致漂亮的学长一向崇拜的很。虽然哥哥们胡闹他，但阿瑟还是想努力为偶像做一点贡献。
喻桑白整了半只眼睛，把小药片吞进去了，继续睡。
大厅里，青年们交谈的声音肆意昂扬。
“……第三军团已经表明了接收我的意向。对，是的，从低层士官做起。但是那可是第三军团！可以让你上前线的地方！”
“天哪，兰诺，第三军团的橄榄枝，我可是做梦都想要。”
“行了吧你，你不是被银河淘金船收了么？你以后可不愁没信用点了。”
“在第三军团可不止是信用点。要我说，荣誉点才管用，申请最普通的人鱼是信用点四十万点，荣誉点只要二十万，兄弟，运气好的话，你估计在二十五岁之前就能……嘿嘿。”
喻桑白揉了揉额角，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进入极光高等学府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放纵自己。在学院内呆了五年，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拿着最高荣誉的毕业证书出来，每一步他都走的极为艰辛。进入学院时他的体能测试中等偏下，虽然精神力等级非常可观，但整体素质并不均衡。五年前，喻桑白靠着每天给自己大量的加练才能避免在水平测试时被淘汰；五年后，喻桑白顺利毕业，还顺便在学校的两项水下体能测试中留下了无法超越的记录。
种族优势和种族劣势在喻桑白的身上体现的同样明显。
这是喻桑白最大的秘密。
联邦在三千八百年前的辐射移民时失去了最后一个女性生物，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依靠生殖细胞诱变培养的方式创造新生命体。直到有一天，被誉为“神赐的宝物”的精神力开始在这个古老的种族出现。当生物精神力到达一定阀值时，对内，大脑中的未知区域能够得到大幅度开发，对外，脑电波可以同步一些特殊波长，作为思维的延伸。其中，一些极为特殊的精神力波长还可以直接影响外界实体，成为外放异能这一特殊存在。
精神力的出现对于整个种族的影响是长远的，但其最直接影响则是社会阶层的迅速分化。精神力者，非精神力者。前者可以胜任更多的工作，在需要精神微控的器械问世后，前者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精神力者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但细胞培养的繁衍方式却无法使他们的后代拥有一样的天赋。
只有真正母体才能够养育精神力。
在新的宇宙环境下，原始的人类“雌性”无法生存，一个依附于联邦的低级文明却借此把握住了契机。这一文明中主要种族类似人形，下半身鱼尾，脑域开发度不下于人类，最重要的在于，雌雄同体。
初代基因纯净的人鱼又被称为自然人鱼。自然人鱼自身体征基因通常呈隐性，这使得和他们结为伴侣的人类后代中保持人类特征的占大多数，且可以良好的遗传并加固父代精神力。同样，这部分后代中也有少量呈人鱼体征，保持雌雄同体的特制。
联邦文明的基因和人鱼的基因迅速纠缠在一起，牢固而不可分割。但两种成分趋于稳态时，人鱼的数量却始终稀少，稀少而珍贵。联邦中，资质最好的人鱼被联邦上层和贵族所把持，剩下的则分散在联邦各地。
任何人鱼出生时都必须在联邦登记，联邦将为其支付总计四十万信用点的抚养费用，用于支出营养液、教育等。人鱼在十八岁至二十二岁时必须参与婚配，但只有社会地位较高的家庭中出生的人鱼才有自由婚配的权力。其他则均需要通过联邦的“申请”流程。申请人鱼资格的获得通常需要大量的信用点、荣誉点或特殊贡献，除此之外还需填补所有联邦在人鱼抚养上的支出。在这一过程中，联邦稳赚不赔，但每年联邦用于繁衍上研究的支出经费也远远不止这些。
实际上，大部分的联邦公民终身都无法在可申请年龄内获得一条人鱼。多数情况下，两个男人看对眼了就会结婚，登记，提取生殖细胞诱变融合繁衍。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拒绝一条人鱼。一个可以让家族繁盛兴旺的契机。
喻桑白模模糊糊听着大厅里的声音，喉咙里依然火烧火燎。
渴得很。
他眯了眯眼睛，酒劲儿慢慢退下，他过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他在‘金粉’的二楼，和同学一起庆祝毕业。三小时前，他刚从校长手上拿到毕业证，一小时前，他给自家不靠谱的两位父亲打了视讯，阐述了自己要做星际淘金者的决定。刚才，他多喝了几杯酒，在休息间睡觉的时候被无聊的同学们搬到了大厅里。
喻桑白对着大厅中间的青年们比了个中指，努力爬了起来。嗓子干的难受，他打算去弄一杯水喝。喻桑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不知为啥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渴过。如果他这个时候露出鱼尾，说不定已经干的快掉鳞了。
奇奇怪怪的感觉。
喻桑白向侍者做了个手势，来人立刻送上了一杯透明澄澈的液体。
苦的，有点热乎，味道似乎有些说不上来的讨厌。
“喝个荆芥茶还这么慢腾腾的，好点没？”兰诺捧了一杯酒走了过来。兰诺与喻桑白同寝，有着湛蓝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五官俊朗，很是受人青睐。
作为这一届的精英，兰诺可以说有很大的把握能够申请一条人鱼，但他也并不介意和帅气或是美丽的少年出去寻欢作乐。
“荆芥茶？”喻桑白忽然一愣，醉意在飞快的消退。
“是啊，鬼知道‘金粉’竟然提供这种东西，据说只有人鱼才用，好在能解酒……”兰诺张大了嘴，他看到自己的室友猛地转身。
“喂你不会是要吐出来吧我说……”
喻桑白跑得极快，一面跑还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飞信器钥匙，兰诺愣了一会儿，立刻也追了上去。
“金粉”二层的落地窗被推开，青年们还在狂欢，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这里。机甲系精英喻桑白一个跨步跳了出去，他似乎想让飞行器在半路接住自己，但这一跳却只挪出了一点点距离。
……喻桑白一头栽了下去。
“搞什么？！”这种失误，以喻桑白的身体素质完全不该犯。跟在后面的兰诺心里一紧，也跟着跳了下去。
喻桑白在“金粉”旁边的小树林里摔了个七荤八素，想起来时全身的力气却都已经褪尽。他的身上，一些让他害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桑白，你怎么了？”兰诺追了下来，蓦地瞪大了眼睛。
此时狂欢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里，楼上几个人从窗户里探出头，也跟着呆住了。
兰诺猛地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挡住了喻桑白淡金色的鱼尾。
第2章 逃跑鱼
作为机智的极光学府精英，兰诺的反应速度堪称一流。然而在喻桑白的身上趴了大约有三秒钟，他的大脑才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压在身下的这条尾巴触感光滑，在月光下仿佛泛着淡淡的光晕，略浅的金色并不夺目，相反却有一些优雅的贵族气质——这是高等自然人鱼的标志色之一。然而这一切无不提醒他现在的处境。他相处四年的室友，此时正可怜兮兮的躺在绿化带上，小幅度摆动着忽然多出来的人鱼尾巴，大约是把自己摔晕了，正茫然的看着他。
周围的静默终于被打破，逐渐开始有人喧哗。兰诺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就要背着喻桑白往飞行器里跑。在下一个瞬间，他几乎想打自己一巴掌，人鱼完全暴露的鱼尾几乎和情/色的标志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高分贝的噪音终于把摔的七荤八素的喻桑白从眩晕中吵醒。他拽住兰诺的外套往自己的鱼尾上一盖，迅速道：“抱着我快跑！我变不回来了！”
多次协同作战的友谊让兰诺立刻照做，隔着一层外套，略带凉意的光滑触感却让他脸上一烫。这不是情趣鱼尾道具可以伪装出来的。手上的重量轻的不可思议，周围好像连空气都带着淡淡的湿气，怀里的人鱼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最轻微的触摸都会弄伤这尾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一尾真正的人鱼，只有贵族联谊会上才能隔着长桌看到的，娇弱而珍贵的人鱼。然而现在，全金粉会所上下两层楼，加上所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游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兰诺·沃尔道夫，在猥亵一条尾巴上只盖着他的外套的人鱼……
“速度。”喻桑白指挥道。
兰诺猛的惊醒，快速跑到飞行器入口，把喻桑白放了进去。
占整整五学分的选修《人鱼谱系与养护》中有一个重要知识点，人鱼在飞行器中需要特殊的保护座位才能避免普通变速与转向带来的伤害。在应急救援等特殊情况下，若无人鱼专用设备，则需将安全气囊弹出并在特殊位置给予压力从而起到暂时的防护作用。
小心翼翼的将人鱼置放好，兰诺立刻开动飞行器程序开始强制呼出安全气囊。然而还未等程序启动，兰诺只觉得天旋地转——
“碰！”喻桑白终于缓过劲来的尾巴在狭窄的副驾驶快速蹭了两下，整条鱼便滑到了驾驶舱，与此同时他还不忘伸手把兰诺从飞行器外直接拽了进来。
飞行器快速升高，加速。上空的寒风倒灌了进来，逼得兰诺不得不快速把门关。微凉的空气让他逐渐找回了理智。很明显，喻桑白不需要任何安全措施，除了尾巴变不回来以外，他现在依然健壮的可以立刻上前线和敌军机甲肉搏。
而现在，开着飞行器一路狂飙的人鱼，极光学府荣誉学员，四年体能测试优等，两项校记录的保持者，看上去和娇弱没有任何关联的室友兼战友喻桑白，正一脸崩溃的摆弄自己的尾巴。
“你……”兰诺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室友大变活鱼，方才短短的几十秒里他经历了无疑这辈子最惊悚的事情。他下意识的控制目光不要扫到那晃来晃去的鱼尾巴，但太阳穴却仍是无法抑制的一突一突的跳动：“你为什么会是人鱼？”
喻桑白有些心虚，扭过头：“为什么不能。”
“你今年二十二岁。在十二岁到十八岁这段时间，你应该在人鱼培育中心接受每日体检与文化教育，你的承压能力应该健康人鱼的f＋级别，而不是你体检报告上的s…，还有你的耐力爆发力极端生存能力。最重要的是，”兰诺在找回智商之后终于看到了层层迷雾中最关键的一点：“你在上个月过完了二十二岁生日，但你还没嫁出去。你，违，法，了。”
喻桑白一噎，立刻反驳：“我的身份登记上是联邦人类。只要你不主动告发，这些都不存在。”
兰诺冷笑：“只要你有办法让刚才全金粉的人失去记忆。”
喻桑白一声哀嚎，只觉得头疼欲裂。
即使方才的事件被当做恶作剧结案，但太多的漏洞，却无疑会引起怀疑。
喻桑白微微闭眼，在脑中过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虽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人鱼保育教育，但他仍知道最基本的常识，有解酒功效的荆芥茶同时也是已婚人鱼的常备饮品，用于促进怀孕的几率。
喻桑白作为一尾有理想的人鱼，自然不可能让自己走向怀孕生子被人压的惨淡鱼生。荆芥茶也从没碰过。然而正是因为毫无经验，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喝的是什么。荆芥茶引起的人鱼激素紊乱让他只是偶尔泡澡才放出来的大尾巴刺溜一下窜了出来，与此并发的还有浑身的无力感。好在虚弱消退的极快，只是尾巴一时半会儿还收不回来。
此时已是凌晨，联邦首都依然一片灯红酒绿。
喻桑白扭头望向窗外，几乎可以看见在几个区外的极光学府，醉酒回来的毕业生们将流言进一步扩散。人鱼与人类毕竟有太多的不同，四年里，他并非没有留下破绽。只要有怀疑，科研院医学署必然会不放过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