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尚是白昼,明明有太阳,但那个黑色的通道就是不惧太阳的照拂,显出幽冥般的面目来,露出后方极远处稳定而静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丽,却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这是铁棒与袈裟相撞后产生的结果,强烈的能量波动,挤走了那处的大气,曲折了光线!
……
……
好在那个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马上消失了,倏忽而现,倏忽而没,并未牵引九天星辰坠落凡尘,也未将人间生灵震至天外。
在远处观望的秦琪儿又吐了口血,却来不及发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带走。她先是一惊,待发现来人是自己的亲姐之后,才放松心神,昏了过去。
六处虽然躲的极远,小山谷护卫结界极强,但还是低估了归元寺上空的能量等级。
天空之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太阳就像个大瓦数的灯泡,冷漠的照着人间,照着那面袈裟。
袈裟不动,身畔却疾风如龙,在高空之上咆哮着,里面隐着的那道佛光狠狠地击打在那个浑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间突了起来,向着日头那面,看着就像是一把似开未开的伞一样。
伞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着的那根铁棒。
两方强大的力量对峙着,遥遥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块,离地面越来远……但那道佛光却是越来越盛,猴子一双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黄旧衣衫却早已汗透,不停颤抖着,显然在承受着无比的痛楚,也不知这位仁兄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将这面袈裟破去。
袈裟绷的越来越紧了,看似一张大伞,此时伞也要收了。
……
……
“好徒儿。”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里白眼一翻,吐了几口字出来,脸上的茸毛全数散开,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地面上猛的一声巨响,整座归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内里不见光明,宛若一处幽深恐怖的天坑!
哗啦一声,后园小湖里的湖水尽数向这坑中流淌而去,不过刹那,便流的无影无踪。
无声无息间,无数道黑色的冥气阴风从那处陷坑里涌了出来,沿着坑壁,附着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这些都是从冥间涌出来的阴气秽风,较人间气息更浊更重,所以只是贴着地面向外面溢去,不过数时,便已经占据了整座归元寺残垣。
若往这陷坑里望去,才发现原来这坑只是陷了些许,并不是太深。但在这坑的正中央,却有一丝极细小的孔隙,隐隐有着最火热的火息透了出来。
那道缝隙极为微小,比针尖只怕还要细些,但与火息一同涌过来的,却是大量的冥间气息。
看来那针孔,便是人间与冥间的通道。
看来易天行终于成功地将这通道融开了一道小口,虽然细微,却是通了。
……
……
冥气阴风喷薄而出,迅疾占据了归元寺的范围,只见黑尘过处,一应生物再无生息,那些强悍的铁莲此时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瘫软在湖床之上,被黑尘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宝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与天袈裟的冲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残壁间留着些微微闪金光的物事。逢着冥间阴风渐近,这些金光碎片却是无来由地生出一股宏伟的佛息,阻住了阴风的前行。但毕竟这些阴风乃是冥间五百年的积怨,又岂是这些佛祖偶像残末所能阻挡,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砾。
阴风黑尘再起,眼看着便要出归元寺了。
便此时,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里的佛光终于感应到了地面上的异像,似乎知道冥间的群鬼便是要通过这个针眼往人间来,猛然间变粗了许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间穿透了老猴的身体,不知为何,反而他的面色却轻松了许多,说出了头前那三个字来。
佛光压至地坑冥眼之处,嗤嗤一阵如同灼烧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道轻烟升起,顿时间将那幽幽阴气灼的一干二净,露出个干干净净的场子来。然而这干净倒是干净了,却不如大菩萨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绝杀肃然,如日如天,吹走一应阴域,显出死一般的……干净。
说来也是奇怪,如此宏伟的佛光落下,却仍是无法将那沉睡中的邹蕾蕾唤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担心他最疼爱的徒儿媳妇安危,想来老祖宗心里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气息在邹蕾蕾身边出现,凝成一柄扇儿,却没有人握着,就这般凭空扇着,那扇儿嫩绿之中夹着些象牙色,看着漂亮至极。
就这样一柄扇儿轻扇,却将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间冲出的阴风,全数扇偏移开来,没有一丝落到蕾蕾身上。
却说那佛光受到冥间五百年戾气所引,稍稍有些焕散,分了些去镇压冥眼阴风,却给了那猴儿天大一个机会!
天袈裟上的冰蚕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种到了易朱的额上,法力已有减弱,而他这五百年归元寺囚居生涯却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简单,晨钟暮鼓,读书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间一应邪念,一颗顽劣浑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碍,不再是那个空有佛号的名誉斗战佛——却又是因为恶那大婶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的果位,却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声厉啸,其音尖处渐甚,趋不可闻,却是震地天袈裟微微抖了起来。
……
……
嘶的一声轻响。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世,也许是五百年的时间,那根黑糊糊的铁棍终于撕破了袈裟,顶碎了佛光,破开了苍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儿便要日后世世代代穿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躯来。
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开始只是咯咯两声,像小女子般羞涩,紧接着,那笑声却渐渐大了起来,连贯了起来。
那笑声没了往日里的嚣张,没了戾横,没有霸气,只是欢愉,无上的欢愉,哈哈笑声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响起……
那个看似单薄的铁骨身子,如飞鸟冲出天网,如同一道灰龙般,投入到那片永无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痕迹,那痕迹乃他本身神通喷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时不得湮灭。在空中胡乱画着,以奇快的速度飞翔着,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渲泄那丝怎也掩饰不住的得意,快意!
轰的一声,痕迹末端一阵能量爆炸,迅疾将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开厚厚的大气层,冲向了遥远而广阔的太空里。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圣去也。
守护或者说压制那人已经五百年,化作归元寺也近四百年的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气息,在这一方庭院的范围之中,再也追寻不到那熟悉的蛮横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缓缓地向下方飘落。
然后落入尘间,却再觅不得归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无数残垣断壁,又被冥间积蓄了无穷戾气的阴风薰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扫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这般颓然无着的在归元寺遗址上空数百米处飘浮着,看着倒有些孤苦无依。
然而佛光与袈裟却不同,佛光本隐在袈裟之中,却非一体之物。此时佛光陡然间发现面前少了一个无比强横的力量,又感应到冥眼处的阴风还在挣扎着向往人间来,却是猛然间脱离了袈裟,无根无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伟光柱向着冥眼处压去。
没有了老猴,也就没有人能够硬抗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着道路,无比庄严地沿着那个细若针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间极偏僻某处。一位僧人正盘坐于地,眉头苦皱,无比痛苦。正是阿弥陀佛。此时他身旁已没有了观音菩萨与地藏王菩萨,却不知是被他伤了还是被他逼退了。
阿弥陀佛看着遥远处那记愈来愈浓的佛光,看着那佛光的颜色越来越浓,渐趋乳白,眉毛处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抚平自己额上显现明显的痛苦:“为救一人,却灭万生……”
话有不尽之意,似有询问之意,但这莽莽黑原之上,除却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问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这希望本是绝望……”
……
……
一记佛光却从那玉壁上的细眼里渗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秃秃的头顶,似乎没有感觉到任何障碍,便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这身大迦叶肉身,直直击打在他神识里将将凝结起来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无喜无火,连眼也未睁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数脱落,但面容看上去却并不古怪,反而露出一丝庄严莫名之感。
佛光从他的头顶里灌了进去,那感觉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贤菩萨用第一法身为他灌顶一般,只是今日感觉较诸当日却似乎多了几分凶险——佛光从他的头顶贯入,沿脖颈而下,只是蕴集在了他的胸腹处,没有炸开——便是将他的菩提心温柔无比地包裹了起来。
想当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时,体内光片化作万道萤光,将最初的火轮道莲炼成了回归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这粒菩提心后来逐渐成长,不知经过诸般诸巧妙造化,才直至进入大菩萨果位,与他的神识深然一体。
然而体心之分已无,却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断地在他胸腹间积累着,没有一丝漏了出去。不知为何,易天行也感觉到了其间的凶险,但仍不睁眼,连那眉尾也懒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来。
看来师傅已经脱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将这佛光化作六道轮回的能量。
易天行并不着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个千儿八百年的,更何况是成佛。他原本担心的只是这冥间的亿万鬼众,在自己打开通道之后,会不会一涌而出,在人间肆虐,造成生灵涂炭的恐怖景象,从而坐实大势至菩萨与阿弥陀佛最担心的末法时代提前到来。
而他此时神识淡淡探出,只见冥间众生皆俯于黑土之上,并未擅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但在此时,他回望己身,却不由薄唇微启,噫了一声。
……
……
宏烈的佛光不停地灌注着,易天行痛苦着,平静着,接受着,虽然这道光起初只是如来万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来无所不能,虽万中之一,亦是无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着那记佛光的冲涮,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坚毅心性。此乃无上之途。然而此时却抑不住一声轻呼,全是因为佛光从他的头顶灌入之后,又开始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冒去,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
他的口鼻处渗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体,看着很古怪,这些液体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这些纯白却有些发腻的液体,是佛光与他体内的菩提心融汇后产生的奇异物事,遇风即化,化作无数道流光,须臾间向着冥间的那些生灵扑去。
片刻之后。
一声鬼哭响起,万声鬼哭响起!
哭泣之声回荡在冥间空旷的黑土之上,地面高台下方如蝼蚁般的鬼尸们纷纷仰起头来,无比惊恐地看着那些乳白色的流光,颤抖着,似乎十分畏惧。
易天行闷哼一声,也察觉到了怪异。发现这道佛光经过自己的身体过渡之后,再溢出来时,除了宏壮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是无量光的寂灭之意,寂灭是除去鲜活的生息,而这些奇怪的佛光却不是,只是很单纯地转化着一切。
转化成什么呢?
易天行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清光渺然,看着高台之下不知因何缘故四处逃窜的亿万鬼众,终于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处流溢出来的乳白色液体所化之光的本质。
——这光是要将这冥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
……
不需要有多么高的境界,才能看透彻这佛祖灭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质,因为正在冥间发生的这一切,正在告诉众生,这记落入冥间的佛光,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为何而来。
乳白色的液体从易天行的鼻孔口鼻处溢出后,迅疾迎阴风而化成本源之光,无数道无色光芒,像人间极地的美丽光彩般,落入了高台之下四处逃窜的群鬼之中。
光芒无形无质,而那些骨架腐尸游魂又如何躲避的开?被一丝丝的佛光缠绕着,佛光一触,便只闻阵阵嗤响,白骨从中无由而断,腐尸无由而化,游魂无由而唳,就在这些流光溢彩间,消失无踪。
真正的消失无踪,连最低等的魂识也没有留下,连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迹,也被这些佛光之丝统统抹去。
而这佛光,来自易天行身上。
由归元寺处降落的佛光愈来愈盛了,易天行盘膝坐在高台之上,莲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静,眼神里却显出无限苦楚,无数道光芒从他的身上绽放出来,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间。
那些光照耀着白骨之上,将白骨照的更白,然后销化成一片虚无。
那些光照耀在腐尸之上,将烂肉映成鲜红,然后焚化成一片虚无。
那些光照耀在游魂之上,将魂体显出本形,然后抹灭成一片虚无。
一片虚无。
只要佛光至处,亿万生灵,尽成一片虚无,在这幽闭了五百年的冥间里,再也没有任何印记。
是最彻底的消亡,最彻底的死亡。
……
……
佛光过处,无数死灵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间五百年战争,死灵们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动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薰染,各自默然撤离。奈何对于生的企盼,对于消亡的本能恐惧,却让那些落在后处,被佛光销亡的死灵们惨嚎了起来,痛哭了起来。
鬼哭之声响遍冥间,流于黑山四周,渐离高台之地,其声凄怆不忍卒闻。咿咿呀呀,呜呜咽咽,间或有惨叫之声响起,本是冥间,此时却真正变作了修罗场。
“为什么收不住?”那些将一切涂沫成虚无的佛光来自于易天行的身上,他浑身颤抖着,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处,隐隐然跨出了大菩萨果位,却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从自己头顶灌入,然后从自己的七窍流出,消亡着冥间的一切。看着离高台越来越远的鬼众,依然比不上佛光散开地速度,不知有多少灵魂就此万世泯灭,再无重生可能。易天行心头一恸,双眼里悲哀之色大作:“为什么?”
“我观世间六尘变坏,唯以空寂修于灭尽,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犹如弹指。”
那人的声音在易天行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易天行对这声音很熟悉,当初在黑石坛中便曾经听到过,当时也看到过冥间的景象。却想不到,如今自己打开人间冥间的通道,却似乎是要将这冥间的一切都毁了。
无数的乳白液体从他的七窍之中流了出来,却是化的更快,马上变作了流光络络,就像是无数条光蛇在他的脑袋上飞舞,看着有些怪异。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张开嘴说了一句话,脑袋上面的光芒顿时散开,露出真实的面容来。
而随着一个“了”字出口,头顶的佛光骤然变粗,击入他的头顶。一股前所未见,天地不能抗的威势降临冥间。易天行身下由无数鬼灵用血肉骨架黑土筑成的结实高台,就在这佛光之下,轰的一声,四处散开,刹那间化成虚无!
……
……
易天行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