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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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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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扶入车内。他以白日梦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的豫园路,梧桐落叶铺得马路柔软起来。萧萧秋叶已提前做了刘先生怀乡梦里的景物,街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中,他们对一个新政权又畏惧又新鲜。刘先生的出国让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孤立。
  白色雪芙莱拐进了弄堂。刘先生听见司机自己在跟自己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停车?这样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刘先生这才发现那辆解放军吉普再次攻占了这条细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咙口发紧,连司机问他“是不是这条弄堂”他都答不上来。
  我看着刘先生病床边的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动。那一声声“嘀、嘀”的搏动,也是不紧不慢,却让我感到那颗心脏的孤单。这份孤单从四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然是在一阵癫狂的胡蹦乱跳之后。四十多年前,同样的这颗心脏紧紧堵住刘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气也不够用了。并且,一股锋利的甜腥气从封塞的喉管冒上来,充满他的口腔。他觉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致的内向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样下了车。他见自己正向司机交代一句什么。但是一句什么话,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只是看见司机的鸭舌帽上下动了动,表示领受了他的交代。他这时看见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菁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时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这里。这把钥匙是一个重大象征。他看见自己的手狠狠一拧。钥匙便松动了里面的锁。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不再认为那是他自己的手。白色的手抽出钥匙,自己熟门熟路地将它揣回西装口袋。钥匙却错过了他的衣袋,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把女人的钥匙。上面一个彩色玻璃的粽子,粽子下边,拖了一根丝穗。
  我想不出刘先生当时的脸色。他雪白的手套抓住乌黑的楼梯扶手,马上破坏了那上面均细的一层丝绒般的灰垢。刘先生平时上这楼梯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的手去碰那扶手。但他这会儿要靠它把自己搬上一级级台阶。当他走到两段楼梯之间的空地时,一个粗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头,见发出这样不斯文声音的人站在楼梯底部,门外亮着的天色与他穿军装系绑腿端冲锋枪的身影构成了一张底片。
  刘先生不知自己回答了一句什么。
  但那端枪的身影使他意识到他或许讲了句冒犯的话。他还意识到这军人是个卫兵,他的冲锋枪朝一个侵入他警卫范围的人发射是正当和理所当然的。
  卫兵十分敌意地说: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殷恬菁的朋友。
  你下来。
  我是来……
  下来!
  他发现自己收回了那只踏在木头楼梯上的脚。
  我叫你下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迈开下降的步子。
  卫兵说:这是你随便能去的地方?!你要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叫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
  他想,这城市原先所有的三教九流都被打乱了,因为突然出来了这么一个最新的优越阶层。这个年轻的士兵一身土布军装,语言里充满大葱气味,(这气味被三教九流的上海人统认为是臭)他敢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骄成这样。
  刘先生感到尊卑、贵贱、优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两个牌局之间,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对卫兵说:那么,劳您驾去请殷小姐出来。
  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打扰首长。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点的飞机……
  这我不知道。
  我是来接她的。
  卫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那个看法。
  刘先生想,他在这支军队眼里,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着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读着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颗小布尔乔亚心脏的记录。我想刘先生当时一定以他风雅的高姿态平衡内心的狼狈和屈辱,走到了门外弄堂,故做轻松地告诉雪芙莱的司机再等一刻钟。他做出不与卫兵一般见识的模样,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卫兵的双眼和他的枪口一齐黑洞洞地瞄着他。一刻钟过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间的小窗,窗帘淡蓝色,洒着细碎的白花。窗帘和窗帘后的女人相配至极。
  刘先生在第二个一刻钟后哑着嗓音对司机说,走吧。他意识到两只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们摘下来,扔在车内的地上。他想,心碎并不是那样疼痛,而是一种迟钝和麻木。
  他的迟钝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个女学生才开始消退。他在到达美国的第二年开始私授一些中国的诗、词和曲。我想他属于那种人,在中国热爱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热爱中国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亲的一笔字就更觉得中国可爱,爱得他有时会潸然泪下。他私授中国艺术课,是为了解闷,而他不多的几个成年学生,也为了解闷。女学生跟他从认识到结婚一共两个月。他所有的恋爱给了我母亲,剩余的,就给了这女学生。
  我记得母亲总是会有那么几天异常,宁静祥和,双手捧着一杯从热到冷的茶,坐在藤沙发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张圣诞卡片之后。魏小姐曾经替刘先生和我母亲做通信的中转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亲戚。如此漫长曲折的邮路,他们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这趟邮路的我母亲,就又变成了温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断定,只有经历过惨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丽的。
  我见刘先生张开嘴,像是要呼喊却突然忘记自己是在梦境里。是那种剥夺人声音的梦境。他哑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着淡蓝窗帘时憋回去的。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窗帘后发生的:李师长正在攻占我年轻的母亲,他一只手伸向手枪,打开了枪保险。他和我母亲在听见刘先生和卫兵对话时同时勒住了激情,他们刚被熔铸的形状“咝”的一下冷却在那里。我母亲不懂那“咔嗒”一声是枪的保险栓被打开了,它腹内的子弹任何一瞬间都会失禁。她发现自己的手攥在李师长的小臂上。在那以后的不少天,李师长的小臂上都留着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亲在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后,说我父亲用手枪霸占了她。那是她不讲道理的时刻。我认为我母亲真正不计代价爱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亲。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给荷尔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体做牺牲奉献出去时,心灵完全出窍了。而不是在一旁侧目而视,算计成本和盈利。而我母亲自己一点也不明白这点,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刘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全面征服的一个细小局部,是师长大人的战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么渴望做战利品。她的暗示使刘先生更是伤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余年的通信中,婉转地请求我母亲的宽恕,怨他在两个枪口一明一暗对着他时,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来歪曲一件事实,来使他们双方都坚信,他们是被血淋淋拆散的当代梁山伯、祝英台。
  因而,当我走出洛杉矶海关时,刘先生含在眼里的老泪是四十余年积下来的。他做梦一样看着我母亲如何将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刘先生从中美建交后每年回国一次,却从来不和我母亲见面。他和我母亲都属于闲情较多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制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种消闲。他们把死别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来享受,明明在一个人间,却非弄得梁、祝那般墓里墓外;明明是一对家常的老年男女,这样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们青春永驻,翩翩跹跹化了蝶。 
 
 第37节 
 
 
  

  我看着欲喊不能的刘先生,心里想:你真傻,看见卫兵的枪便真信我母亲的谎言了,她在枪杆子下将自己的童贞缴了械。假如你见到我父亲,你一定会大梦初觉:啊,这是多么男人的一个男人;他这样爱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这时候刘先生的女儿走进来。神色是那种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种坚信自己所忙的桩桩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终记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着我时,我才能跟她说话。可一般认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却在讲着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电话上跟她情人讲不堪入耳的话。她说:这些中国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开化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我能说什么?
  她说:我问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电话?她说:没有哇!你知道我有电话插拨,所以我没办法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现在突然赶回去,偷袭她。现在内地女人很鬼,买张很便宜的电话卡,先打电话给男方,然后那男人再把电话打回来,这样他们放心大胆一聊可以聊两三个小时!
  我说:刘先生刚才张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样子。
  她说:那个男人是跟着内地一个什么贸易代表团来的。说是要在美国受训六个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袭地回到家,从后院悄悄进了门,还不知她一天到晚拿电话胡扯八道呢。后来我就在电话上装了个小录音机。晚上一听,我的上帝,全是她轧姘头的事!她英文很臭,轧姘头的词汇倒蛮全的!
  我说:是不是叫医生来看看?别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对劲。
  她说: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这种人?
  我见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摇头又踱步又叹气。她个头比我高三四厘米,宽度也超过我不少。刘先生说我和她长得颇像,连尺码都一样,看来是他的主观愿望。她有个三个音节的英文名字,不是简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条米色休闲裤,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开襟的,一颗纽扣也不扣,露出里面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吊带背心。她没戴任何珠宝,却挂着所谓的抽象首饰。名设计家的这类首饰,往往比真珠宝还贵。她整个人看上去昂贵而朴素,有种知识分子气质,装束却不是知识分子阶层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选择,我会一丝不苟地拷贝她的这身装束。我也会像她一样随便、洒脱、自信,让所有看着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和我就会合而为一,现在这个朴素而昂贵装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会像她这样对护士高雅而和蔼地轻声说话,满不在乎地请护士找最贵的守候人,似乎“开销”这样低级趣味的顾虑从来就没有污染到她。她对护士说:一定要请最有经验的,不要移民,那种英语都说不正确的人再认真都会误事。我必须把我父亲托给能完全信赖的人。
  我也会像这样一边交代着事项,一边看一眼“卡迪亚”手表,然后打开“芬迪”桶形包,从里面拿出“香奈尔”化妆盒,以及一管“香奈尔”口红。我也会有几十种颜色的口红,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饭、吃晚餐、参加鸡尾酒会、出席黑领结晚会,看芭蕾听歌剧或交响乐或室内乐,进入摇滚吧、爵士吧,去海滨浴场,去逛商店,去参加葬礼、婚礼,去孩子们的生日晚会,总之每个口红颜色都绝对符合场合,都和背景协调相宜。
  她跟护士说:我当然情愿自己留下来陪我父亲。不过我明天晚上的宴会无法取消,因为是州长竞选的募捐宴会,我又是这位州长候选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刘先生先一步占领我母亲,那么现在这个有双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个州长的密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浓妆之后将对人对事更加视而不见。任何人都别想让她从那份自我专注中分心,她那绝无针对性,绝不个人化的微笑擦着情感的边沿错过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热络,制造着抽象的情境。这情境中的她是大泼墨、大写意的,因而高雅美丽,可望不可即。我会以她那只戴抽象手镯的手捏着细极长极的香槟酒杯,跟晚会上所有女人一样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动或静,让又细又尖的高跟鞋举着身体,犹如高脚杯托起一盏盏香槟酒。我也会像这类场合最得体的美丽女子一样,把跟人的交往维持到最浅,把谈话内容维持到最淡,绝不拿任何一个真实的笑脸当真。我这样款款走过一个米莉那样的老贵妇:你好吗?她回答:还好,只是我的母亲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母亲和刘先生一个失之交臂,我便错过了做这个简妮弗或加西卡。
  我发现她现在在跟我说话了。她谈的问题非常深奥,因为是有关美国的混账遗产法。她说她父亲没听她劝告,没如何如何,结果导致了怎样怎样的后果。我只懂得后果是她可能会少个几百万。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攻下我母亲,刘先生就会在我母亲体内造出这么个简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谈着父亲的身后财产。用一串串鸟兽语言的法律词汇。我也会像她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静超然地谈钱。这样谈,钱便不再是个好东西,而只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客观。可以使人在钱面前不再两面三刀:心里爱它爱得作痛,嘴里却要讲它坏话;私下里同它亲得不能再亲,人前却要扭怩,却要反感,却要说:“不就是钱么?!”
  简妮弗(加西卡)不必这样。她不必作态,佯装,她就这样坦荡、大方地谈着由父亲死亡而给她造成的一次财富增长。原来对钱做许多姿态的人,对钱厌恶、不屑的人都是没有钱的。对钱满不在乎的人,钱之于他们恰恰是性命攸关。
  这个对钱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点就是我。
  我对简妮弗(加西卡)说:我可以留下来守候刘先生。
  她说: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时十五元。
  我说:好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写下她的电话卡密码,交给我,让我每小时给她打个电话。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平直地看着我。
  她说:你很需要钱,是吗?
  是的。
  听我爸爸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外交官。
  未婚夫。我们订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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