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什么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时,又会变得毫无知觉。是因为她太迟钝太信任前夫,还是因为他藏得好隐得妙?
转念不禁担心他。他离开多久了?有想自己和妈不?那女人对他好不好?
一路上思绪混乱、心事重重。即使进入谢森的书房,放下奖杯,他坐在飘窗上,一言不发。
没到做饭时间,谢森在案台上醺墨。墨香四溢,吸引了夏晴的目光。铺开宣纸,大笔挥毫。写下繁体“晴空万里”四字。笔锋苍劲有力,字迹俊美飘逸。
夏晴惊叹不已,顾不上右腿的伤,立即扑过来。“你会写毛笔字?写得真好!”他原本以为案台上的笔墨纸砚仅是附庸风雅的摆设。
以他的词库,想不出比“好”更华丽的词藻来赞美。一如既往的朴实,谢森嘴角浅扬,放下毛笔。不是要在夏晴面前显摆自己多才艺,仅为转移他的视线,暂时抹去他额上的愁云惨雾。
还是晴天,最适合他。
☆、谢母
“晴空万里。”夏晴默念着。他不懂书画,却也知道别人一般会写些励志话语,例如“奋发图强”“廉。洁。奉。公”。继续问:“为什么写这几个字?”
为什么?应该是,我手写我心吧。
“送给我送给我,我要把它挂在房里!” 夏晴嚷着。玩具满布的房间悬挂着书墨,总觉得极不协调,不过他就是喜欢这副字。
谢森放下毛笔,热好水,取出茶坛茶具,坐到大飘窗开始沏茶。不久,茶香飘满屋子。
夏晴好奇问:“谁教你书法的?”
“我妈。”谢森敛了敛心神,说。
夏晴从没见过谢森妈妈。只记得某年妈提醒他,不要在谢森面前提他妈。只是说“那孩子可怜,好好待他”。
“你和我一样,爸妈离婚了?”夏晴用手指捏起功夫茶杯,送至唇边前问。
谢森轻轻摇头。“七岁那年,我妈走了。”
走了,比几年前谢森说的“我妈不在了”更直白。夏晴虽懂得不多,却也知道这不是好事。芳姐母亲去世时,他也说过“走了”这词。
茶杯滑落,杯身虽并未摔碎,茶水瞬间溅洒满地。七岁,就是小学一年级。这么小就没有妈了?夏晴忧伤地凝望谢森。
离世,本应距正值花季的他们极为遥远,夏晴完全无法想象。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在他面前老是抱怨自家妈妈的不是,在他父母离婚时失魂落魄唉声叹气,但比起离世,离婚不过是暂别,他要是想见爸,以后总会有机会。
而谢森,再无机会见妈妈了……
小一到初二,经历了八个年头,才知道他的家事。为什么平常不多倾听他,不多关心他,而仅是自己一个劲儿闲扯?平时他又是怀抱着什么心情看着自己和妈打闹的?
夏晴站起,抱着谢森。谢森微愣,头靠在夏晴胸口,没有抗拒。就像当初父母离婚时,夏晴靠在谢森胸口痛哭时一样。不同的是,当时他们二人站着,现在一站一坐;当时夏晴痛哭,现在谢森没哭。
手掌抚着谢森的背,渐渐用力。深刻感受到掌心伤口因碰触生出的疼痛。但这种程度的苦楚和丧母之痛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苍白无力。
“对不起。”夏晴低语。他想说些安慰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静静拥抱,过了好些时候。
反而是谢森安慰他,口吻像平素般平静无澜。“都过去了。”松开他的怀抱,让他坐好。谢森拾起地上的杯子,不紧不慢地用壶里的水清洗,继续沏茶。
“你这么讨厌车,她是不是……”夏晴问得小心翼翼,但他深信无论如何谨慎,问话仍会伤害谢森,尽管他从不表露情绪。
谢森点点头,“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街角等我放学,被失控的车辆……”他深蹙眉头,眼睛并无焦距,沉默了一会,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目击现场。”
我目击现场。这几个孤零零、血淋淋的字让夏晴心头巨震。他亲眼目睹自家母亲被车撞亡?!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车甚至憎恨车!于七岁的小孩来说,是怎么一个永生难忘深可见骨的折磨?上天这个玩笑开得何其血腥何其残忍!
自己呢?竟在他面前毫无底线地炫耀玩具车子!他无法克制地哭出来。连同谢森的份,一起哭出来。
“不是有你吗?”轻轻拭走夏晴眼角的泪水,谢森说,“把车修好,避免灾难。”
车,谢森确实讨厌车,只要走在街上就无可避免要面对它们。理性的他当然清楚有错的不是武器,不是车子,甚至不是使用武器使用车子犯下无可挽回悲剧的人。那不过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每日都可能在世界任一角落上演的车祸而已……根本,没有理应记恨的对象。
夏晴顾不上掌心的疼痛,握着眼角处谢森的手,凝神坚定。“我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修车师傅。”
“嗯,我深信不疑。”
经过此番对话,藏于心底的往事摊展开来,如释重负。为避免碰触到夏晴手心的伤口,谢森心里再不舍也不得不松开它。
他们又聊了一会。时间变得无足轻重。夏晴想到什么,问,“但是,我在你家没见过任何遗像。”
谢森说,她生前和爸说过,要是她走了,不要立像,无需祭祀,火化后洒向大海。想要缅怀她,亲近自然,可能她化作一株水草,一条小鱼。
“心胸豁达,真是位特别的女子,”夏晴问,“有她的照片吗?”
她不喜欢照片,留下的照片寥寥可数。谢森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为便于想她时随时翻阅,位置藏得并不深。过塑后的照片保存得很好。夏晴恭敬接过。谢森介绍道:“韩墨香,她的名字。”
墨香,房间里浓郁的茶香亦未能盖过清新的书墨香味。美丽的名字,正如照片中美丽的她。她清俊秀美,眼神深邃,脸上扬着温和腼腆的笑容,身穿合身的白色旗袍,衣摆边沿镶着简约的淡蓝色丝线,怀里抱着两岁左右的谢森。
“大美人!”夏晴用手指摩挲着照片,抬头看看谢森,又比对着照片,惊叹道:“你俩长得真像。”
七岁那年发生的厄运,就在小学开学前两个月。谢晓东为了让孩子不再看到那个噩梦般的街角,搬离了那个家。搬到早些年购置但一直未入住的这个小区。在这里遇上新的人儿,过起新的生活,
人生际遇无法预测,失去,得到,循环不止,生生不息。
夏晴说:“不过既然发生了,我一定好好待你!我的妈妈分给你一半吧!虽然她是很凶啦,也不像你妈妈漂亮。”
说什么傻话呢?谢森扬起暖暖的浅笑。
夏晴指指那四座奖杯,开心地说:“明天母亲节,咱们三人一起过!”
※※※
芳姐她不得不留在故乡照顾老父亲,没再回来。谢家也没再聘请长期帮佣。一日三餐继续由谢森操持,周日安排钟点工帮忙清洁家居。除了谢森的睡房和书房外人不被允许进入外,其他地方均可涉及。
由于两位孩子感情熟络,谢晓东要出差时大方把自家儿子托给夏家。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二人的来往更频密。
夏晴摸透了谢森的生活规律。每天晨练,边做饭边听外语,晚饭后他会看个把小时书,洗澡前看看新闻,听听音乐;睡前洗澡洗漱,坚持早睡早起;周六徒步登山,周六晚下棋,周日上图书馆、练书法。偶尔也有他不想看书的时候,那时他便会穿插着下棋和书法。
其他学霸喜欢在空余时间上补习班,谢森从没去过。甚至学校要求周末补课,他也没参与。他珍惜私人时间,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这个周六晚,夏晴在谢森书房和他下中国象棋。尽管磨练了一段日子,他的棋艺仍然很糟,常常顾此失彼,乱落一通。
“以前你下棋没对手,都和谁下?”夏晴问。他下棋从不集中精神。于他而言,下棋最有意思的是能找机会和谢森说说话。谢森看书时,夏晴是不敢打扰的,但他下棋时却可以随时和他东扯西谈。
“电脑,我爸,自己。” 谢森走了一步棋,说。
夏晴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左脑和右脑下?谢森你好变态!”
“……”
清风俏皮钻进飘窗,掀起纸质棋盘的一角。夏晴觉得这种和棋盒配套的纸棋盘很不便,轻风扬起就得用个死掉的棋子砸住边角。
棋局没完,夏晴把棋子扫进盒内,取走他的纸棋盘。除了中国象棋,他还打开装着围棋和国际象棋的盒子,取走它们的纸棋盘。
谢森早已习惯这家伙极易耗尽的耐性,时常毁局重开。只是他甚不明白此时夏晴的举动,“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夏晴的伤早好了。他活跃依旧,扬了扬手中三张臻薄的棋盘,摆出一副专家级的自信:“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谢森想笑。别人苦心钻研棋艺,这家伙努力研习棋盘?
※※※
夏晴一连好几天没来串门,这天突然出现。谢森为他开门,夏晴怀里抱着三块木板,急切地推着他去书房。他得意洋洋地向谢森展示着这几天的成果:“给!”
木板背面很普通,谢森没来得及细看,倒是留意到抱着木板的夏晴手指头贴满止血贴。不禁皱眉,带点急切的责备口吻:“怎么弄的?”
夏晴摆摆手,对伤口不以为然,继续扬着手中的木板,意图吸引他的目光。“你都看哪里啦,让你看这个!”
谢森接过木板,把它们翻转过来,顿了顿,拼命压抑着惊喜。木板面用黑色油性笔绘出熟悉的图案,四边加镶着细长的木条,以防棋子跌落。
“棋盘?”
夏晴点点头,欣喜道:“嘿嘿,厉害吧?!天才夏晴的战果!”
暖意在心窝中涤荡蔓延。谢森深邃凝望着夏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就这样亲下去……
☆、生意
初三的寒假,夏晴想省下王莹秀给他买对联挥春的钱,找谢森商量省钱对策。
“怎么突然要省钱?”谢森疑惑。
夏晴没回答他,把他推进书房。“就是有用!”
谢森没再追问。夏晴拿出藏在背后的红纸,裁成对联和挥春大小,堆到谢森面前。谢森暗觉好笑。说什么商量对策,那家伙早有预谋。
夏晴把红纸铺开在案台上,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谢书法家!”
“……”那声甜甜呼唤让谢森鸡皮疙瘩。
“你就随意写个人丁兴旺、家宅平安、身体健康、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就行了。”夏晴不忘奉承,“谢书法家闭着眼写都比外面的印刷品强上数百数千数万倍!”
“……”露骨的赞赏让谢森汗颜。
吉祥的对联和挥春流畅写毕,夏晴瞪大眼看着俊逸的字体,啧啧称奇。“简直就是王戏子第二啊!”
“王羲之。”谢森纠正夏晴的发音,不过脸皮薄的他可不敢认自己是书法家。
“是是是,王羲之。”夏晴一个劲点头,兴冲冲把对联和挥春贴满夏家。好一遍新春意境,花了四个大洋买红纸,三十五块省下三十一块。真是一本难利!
他脑海串出个鬼主意,就是在小区里接单——写对联描挥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谢森,谢森当场黑脸。这家伙,写给你你就好好收着,别人还有这个荣幸得我真迹?
他不以文人自居,骨子里却存有多少清高。索书可以,他不屑卖字。而且,在他看来,他书写水平不过尔尔,何德何能在人群面前卖弄挥舞?
与低调、隐隐的谢森不同,夏晴觉得好东西就该和全天下人分享。谢森的字写得好书得妙,理应让全世界知道。
“谢森我知道你不喜欢抛头露面,你放心,我来对外,你在后面做幕后功臣就行啦!”夏晴拍着胸口保证着。
谢森见他热情高涨,清楚一定无法阻止他横冲直撞,但还是没有答应。
夏晴不依不挠,继续软磨硬泡。见他仍不为所动,打起同情牌。夏晴又轻又慢地摇着谢森手臂,声音压得低低,眼带怜乞,语带哀求:“我,真的需要钱……”
遇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受不了这般……应该说是撒娇吗?击中谢森软肋,他正要让步,不过暂时还是忍住了。转念一想便觉事有跷蹊,夏晴是调皮,却没见过他把金钱挂嘴边。
“要多少?” 谢森的零花钱不少,又屡获奖学金,存款不少,除了买书几乎没怎么动过。
“我才不要你给!我要我们一起挣回来!”夏晴哀怨的眼神瞬间一扫而光,双眸正视谢森,提高音量说。
小兔子变回大灰狼,真拿他没办法。他如此坚持,谢森只好投降。
※※※
夏晴满脑发热,做了些筹备工作。他先和小区物业说,他要在农历年廿四至年廿九摆摊,摆足六天,开个小摊帮人写对联。
小区人情味浓,物业知道夏晴家的事,单亲家庭着实不易,再说这只是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也没阻止。划了个侧门旁的位置给他用,并叮嘱他不要扰民,不要妨碍车辆和人员出入。
夏晴在网上找了些对联和挥春资源。让谢森抄下来,汇编成册。谢森的钢笔字小册子,本来就是一大活招牌。然后夏晴做了块牌,用竹子撑起来。并让谢森写了个几个毛笔字“代写对联”。
他问物业借了两张桌了一张凳子,在年廿四那天上午准时开张。摊子相当简陋,桌旁竖起大字招牌。桌面放着一本小册子、一个装着些零钱的小铁罐、向谢森借来的一台计算器、一个草稿本和数支钻笔。
“唷,夏晴,你在这做什么啊?”住A座的李大婶好奇地走过来。
哈,第一个贵客啊!夏晴扬起招牌笑容,热情介绍着他的业务。他现在有多市井有多市井,晨练完的谢森路过,低调闪过。要是让他抛头露面,不如让他死掉算了。
夏晴摊开小册子,李大婶不吝称赞:“唷,一手好字,谁写的啊?”
“C栋的谢森啊!我的御用书法家!”他专门放大嗓门,好让闪过的谢森听到。夏晴相信谢森一定听到他的话,不禁觉得抓弄他是一大乐事。
“来来来,我为您介绍介绍。这里有家宅、健康、财源、生意等方面的对联。每对对联和挥春都编好号。您要是挑中了哪对,王羲之第二的谢书法家就会书写好。您可以选择送货。上。门。服务,也可以来自提。”
李大婶知道谢森,他是小区名人,长得俊,成绩好。“唷,你们挺有头脑啊,小小年纪学做生意啊。”
“可不是吗?李大婶要不要支持下我们的业务哦!您还可以挑墨的颜色,是要珍珠黑,还是尊贵金啊?预付货款、明码实价、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还送货上门呢!”
李大婶受不了这么可爱的孩子推荐产品,赶紧下单试试。反正十来块钱的事,就当闹着玩。夏晴认真记下她的订单:尊贵金,8号的对联一副,1号至10号的挥春各一张,米缸用“常满”两张,花盆用“迎春”六张,门窗用“福”字四张。送到A603房。
“8号这副联好啊!‘平安如意人多福,天地和顺家添财’,横联‘四季平安’!李大婶好眼光!”夏晴一个劲地夸,“盛惠23元,谢谢。”
确实比外面的便宜而且方便。李大婶很满意地付款。正要离开,她又问有没有新婚用的对联。
“有有有,”夏晴番到婚庆用的那页,“‘天长地久心相印,花好月圆情永携’,横联‘永结同心’。这对怎么样?”
“好好好,就这副吧,送给准备新婚的儿子,让他生个像谢森般聪明帅气的小家伙!”
“李大婶福气好,铁定人丁兴旺,子孙争气!”
“那要加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