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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醒来之后,那哭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散。老大积郁成疾,有一天,待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面向西南,长跪不起,对天呓语道:“父亲啊,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能保住全家人的安全,我该死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去,拿出一根结实的裤腰带来,在一条小碗粗的柿子树上自荆……三个哥哥离开之后,老五便对老四说:“四哥,我要参军!”
老四心头一震:“参军?”
“参军!捶他个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不相信他们是钢铁铸的,捶不烂!球!”
老四沉默不语,老半天才说:“你结婚不到二十天,屁股一拍就走了,秋兰咋办?”
“秋兰……你帮忙照顾吧,四哥,等我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谢你。”
老四的眼睛先是一片潮润,紧接着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年龄最小却最有远见的弟弟,任泪水流进他蓬乱的头发里。
就这样,老五参军去了。他走的那天,秋兰——何云的五妈一刀剪断自己美丽的长发,塞进丈夫土黄|色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转身去,跑进里屋任泪水汹涌而出。
老五参军不久,便随国民党滇军代总司令卫立煌开到松山,加入到松山大血战之中。
松山为滇南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兀立于怒江岸侧,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该守备队配备强大火力,有—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126o名。著名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战后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中对该防御工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敌之工事,布满全区,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互为支撑,即局部失险,亦不影响余部之单独作战……”为此,中国投入了二十万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的日军展开血战,一时间死尸枕藉,血流满山,据点久攻不下。然而,松山好比一把大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不砸开这把大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李弥率领的第八军必须迅速拿下松山。此时,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了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了高地,然后用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美国顾问的建议。
这样,中国军人一面以炮火掩护,一面暗中挖地道。
地道挖了将近二十天。完工那天,大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作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了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所有的部队都撤下了大桠口,李弥下令启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在也在掩蔽部观看。命令下达之后,一个矮矮墩墩满脸尘土只看得见一双大眼的士兵立即准备完成启爆任务。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愤怒地扔掉烟头,猛地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启爆装置。
开始几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在高地上有一股浓烟窜起来,越来越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不及想象的那么大,甚至没有飞机扔的炸弹那样震耳,有点像闷沉的远雷。
紧接着,这个摇动启爆器的士兵和三团的步兵一起,迅速冲上高地。可是,当他刚刚站到至高点,敌人地堡里顽固的枪声响了起来,这个士兵猝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就是老五。
老五死得一点也不壮烈。然而他毕竟死在松山大捷的前夕,死在了生命的最高点。
消息传回,何云的五妈秋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从箱子里翻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精心擦拭之后,拿到相馆放大,请人细心装饰,挂在了屋子里。几十年来,住宅迁徒了不下十次,许多物件卖的卖了,送的送了,可这幅照片,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伴其左右。
弟弟死后,老四在床上躺了十天,直到形销骨瘦。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媳秋兰谈心,劝她再嫁。秋兰依然一句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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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秋兰像一具越来越憔悴的影子,默默地出入,黄昏一来,就坐到窗前擦拭幅死者的照片。每见此情景,老四夫妇就泪流满面。
后来,他们就不劝秋兰再嫁了,因为这不但无用,还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三个大人过得挺寂寞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老五结婚二十多天,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粒种子。老四的妻子,年轻时就得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没有孩子的家庭过上三五年可以,时间一久,整个家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坟墓。
老四和他的妻子,还有秋兰,就在这坟墓里虫蚊一样度着日月。
时间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四一家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有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到床上去,再一次沉味于阴冷的空寂里,听隔壁秋兰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话,妻子突然低泣起来,边泣边说:“这个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叹气。
他出走的三个哥哥,大哥死去之后,大嫂带着两岁的儿子再嫁了,老二、老三两家人,在陕北某镇呆到解放,之后又举家迁回上海,从此再无音讯。老四曾回去找过,可他们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里的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故土的叛逆者的后代的,老四问起都说没见他们回来。老四独自怅然,又沿着外滩一线,寻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看来,这个家真的是要完了么!”老四幽幽地说。
听丈夫也这么说,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体,浑身发抖。之后,她毅然决定地说:“来吧,我死也要为你生个孩子!女人再过两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老四不从,又在枕间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夺过那面目可憎的胶皮,愤恼地扔到地上,剥光衣裤,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边被动地应承着,一边凄然地说:“你这……不是要……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么……不是……要……要我的命么!”
女人不管,固执地牵引着。
这样,他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怀上之后,给一家人带来的欣喜是无以言说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说,像石头人一样沉默,像枯木一样憔悴的秋兰,就像自己怀上了孩子一样,脸上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宇间时时挂着灿人的欢颜。
可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却笼罩着老四,使他在欢笑的背后,总觉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着他的心脏。
肚里的孩子长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惊喜异常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她先是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常有短暂的休克。这种母亲缺氧的状态,对肚里的胎儿是十分危险的。
秋兰自告奋勇去请教医生,医生的回答让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从现在起,作母亲的必须长久地跪在床上,这样有利于胎盘舒张,胎儿吸氧;否则,就趁早打掉算了,因为这是玩儿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兰泪水长淌,之后都劝固执的母亲上医院做流产手术。没想到她一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从齿缝间洇洇浸出,然后断然说道:“我要跪着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她在床上跪了将近三个月。垫褥磨破了膝盖的表皮,密布的毛细血管便如剥了土的树根,历历可见。尽管有丈夫和秋兰的精心护理,可是没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细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制品割破了,血慢慢渗出来,在垫褥上浸开,凝结,颜色由红变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见此情景,老四和秋兰常常偷偷拭泪。
一九六九年的春夏之交,一个瘦骨磷峋的男婴呱呱坠地。这便是何云。
当何云以第一声啼哭宣告他的诞生的时候,比他仿佛还要瘦弱的母亲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
何家陷入了大悲大喜的尴尬境地。
老四添了一个亲人,却正如他所预言的,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而且,失去的这个亲人,的的确确就要了他的命。
何云母亲的尸体在屋子里停了三天。春末夏初时节,地气浮升,各种细菌混水摸鱼,正在这秩序混乱的交接之中猖撅着。因此,到第三天的下午,尸体已有明显的恶臭了。
首如飞蓬浑身肮脏的老四终于从妻子的尸体旁走出去,默默地来到秋兰的身边。秋兰正搂着孩子,满脸凄惶又充满无限疼爱地给孩子喂牛奶。“秋兰妹”,老四怆然说道,“以后,这孩子就靠你抚养了。”秋兰的心一阵狂跳,脸上顿时有了潮红,手里的奶瓶差点掉到了地上。她不知四哥话里的确切含义,可她隐约地觉得四哥在此时此刻原不该说这种话的。她没有言声。
当她给孩子喂完奶,又抱着这个小生命默默地坐了许久许久,独自流了一回泪,直到孩子已安静地熟睡,才将孩子放在床上,进屋去看嫂子。嫂子的后事,她还要与四哥商量呢。
她所见到的情景使秋兰象遭了闷棒,接着浑身冰凉。
四哥已死在妻子的尸体旁边了!
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但眼睛大大地睁着,生命最后一刻透露出的痛苦,迷茫的留恋便定格在那浑浊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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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返转身来,抱着孩子痛哭不已,直哭得昏天黑地。
当黄昏如乌鸦的翅膀罩住整个山城的时候,秋兰不再哭了。她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料理了四哥四嫂的尸体,毅然地振作精神,发誓要将这只有二天的孩子抚养成|人!
可是,这个被苦水泡大的何云,为什么显得如此怯懦、自卑。又阴阳怪气呢?明月实在弄不明白。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想了多远的心事,当明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境完全变了,变得悲凉起来。她保持着那种固定的睡姿,沉味于悲凉的哀惋之中。她浑身再没有躁热感了,便把四肢缩进被子里,放低枕头,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管什么事情,不去计较它吧,相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依然只是妄想,因为她无法赶去姚江河的影子。奇怪,以前对他虽有好感,却绝没有这么狂热的思念,当知道他已经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妻子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地需要他!这种感觉是多么强烈啊,以致使明月的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
“为什么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呢……”明月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轻轻地喘息着,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乳罩,手在饱满的、富有弹性的双|乳上摩挲着。之后,她的手流水一样向下滑去,在圆润的小腹上轻揉着,回旋着,执拗地弹拨着,仿佛要找到一种被上帝召走的特殊的感觉。
第五章
闻教授给三个研究生出了一道题,要他们通读屈原诗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并陈述喜欢它的理由。闻教授特别强调:“这一次的题目,我希望你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拘泥古人,也不要拘泥名家,包括我闻笔在内。”这一刻,是上午九点钟左右,初夏的太阳早已把大地照得澄鲜而灿烂,教室外繁密起来的树叶的青绿之中镀上一层淡淡的浮光,向四下里发散着它生命的温暖。闻教授瘦瘦的脸,就在这一层浮光中显得格外慈祥,昔日威严的容颜。也就在这静谧而美丽的上午透露出深切的关怀之意。
三个研究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闻教授才是自己的导师,他不但以自己的饱学垒造出高山所仰止的成就,而且直接授业于我们三人!在教学中.他除了被一种古怪的思想所左右,不允许学生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发表文章,别的任何方面,可以说都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学者的风范。他衣着朴实,从不张狂,也不随意发表议论,或者在没有经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就冲撞别人的主张。
他对学生是严格的,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和投机取巧的行为。他认为一个学者,一个立志从事于学术研究的人,就应该一门心思地经营于寂寞的学术苑地。他常常告诫姚江河三人:多一分世故则多一分机巧,多一分机巧则少一分雅致——而搞学术恰恰是世间最为雅致的活儿。除了非常严肃而重大的选题,他是不会在学校开讲座的,他痛恨那种打着“学术”的招牌沽名钓誉的人。
黄教授恰恰与他不同,他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开一次讲座。每次开讲座的前一周,学校广播站、三叶窗、海报,都要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中国最有名的楚辞专家、楚辞研究会会长《楚辞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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