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事重重地返转身去。
再次跨进叙州大学的门槛,高秀再不是初来时的跳荡不安的心情了,而是显得很凝重,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似的。
她不敢向人打听,但又必须打听。
她站在一处石梯前等了几分钟,终于过来几个说说笑笑的男女学生。
“同学,你们认识……认识闻笔教授吗?”
“闻教授?”男女学生齐声问,脸上满是惊喜欣羡的神色,“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我父亲认识。”
“来来来,我们给你指。”说毕,男女学生在前面引路,一直把高秀带到一棵八百年黄榆树下,才止了步,对她说:“你从这里上去,三楼的左手边就是他的住房。”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呢!闻教授是我们最尊敬的学者,这学校里,你随便问谁都认识他的。”
男女学生走了,高秀却呆在原地,心情很不平静。
对同一个人,为什么有如此迥然不同的评价呢?一个说好到极点,一个说坏得透底,闻教授到底是何等人物?
这倒大大增加了她的好奇心。
高秀登到三楼,一看左手边的木门上,写着闻教授的名字。她的心狂跳起来,几次扣起食指都不敲门。
终于敲了。
一下,不应。
二下,有了!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逼近门边。
开了门,里面站着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工整地梳着分头,穿着一条灰色的背带裤,上身一件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羊毛开衫。
“你父亲在家吗?”高秀问话的声音极小,抖抖索索的,像临近冬天的蚊虫叫。
里面的人大惑不解:“我父亲?”
“嗯。我父亲找您父亲。”
里面的人开怀大笑起来:“我父亲早就见马克思去了。”
“对不起,我找错人了。”高秀喃喃自语,准备离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父亲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
高秀疑惑地看了一眼门上的名字,不好意思地说:“也叫闻笔。”
“闻笔?在哪里工作?”
“就这所大学。”
里面的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学校就我一个闻笔!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高秀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了他。
“噢,老前辈!老前辈!我们早已神支很久了。他找我何事?”
“不知道。他一早起来就泡了两杯茶,叫我来请闻笔教授……”高秀还不敢相信父亲要请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英俊小伙。
“好,好,我早就想跟老人家好好谈谈了。”
“他还说,他应该亲自来请……你……,但年迈体弱,走不动。”
“罪过!罪过!我应该登门拜访才是。在这一块偌大的地界上,你父亲是对新生事物感到欢欣鼓舞的唯一的老前辈。”
高秀从他的话里悟出了什么,终于相信眼前这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就是父亲所要请的了。
“闻教授,你有时间吗?”
“笑话,即使事情堆到脖子上,我也要去的。”说毕,他又笑着对高秀说:“不要喊我闻教授,叫我闻笔,或者闻大哥,都可以。”
高秀所有的疑惑顿消,感到异乎寻常的轻松愉快。
春阳高高地升起,从树叶和墙眼间透过来,照在淡红色的木门上,幻化出耀眼的光彩。
“到我书房坐坐,我准备一下就走。”
高秀随闻教授走进了他的书房。
天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满满的两面墙,都被书柜占满了,五颜六色的书脊,含着温暖的微笑望着靠窗的书桌。高秀惊得目瞪口呆。
“你读书吗?”闻教授亲切地问道。
高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偶尔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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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闻教授说,“拥有书籍也同样快乐。在我的书架上,那些真正的大师的作品,包括现在正恶毒地攻击着我的大师的作品,我是要放到顶头上的,使我时时保持着一种仰视的目光去看他们,并确定目标,向上登攀。我相信终有一日,我的著作会被别人放得更高!”
伴随着这最后一句话,闻教授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像在宣誓。
高秀注视着他的拳头。他的拳头并不大,但拳头上的每一根纹路,都是一条奔腾的江河。当教授舒展拳头伸开五指的时候,高秀惊呆了。那是一双多么智慧的手啊!五根手指,纤细修长,与他的身高是完全不成比例的,指头成椭圆状,流畅的线条在此圆润地收束。这是一双充满了瑰丽想象并富有惊人创造力的手!
年轻的闻教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笑着对高秀说:“你坐一会儿吧。”就进另一间屋去了。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服出来。
高秀大为感动。这个心高气盛英姿飒爽的青年教授,在见自己父亲时穿戴如此工整,证明他对父亲是充满了敬意的。
回到家,父亲早已迎候在门口了。
宾主的激动是无法表达的。老人迅速伸出青筋暴露的手,与伸过来的年轻俊美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进入客房,在笨重的栗色木质茶几上,放着一尊微型的巫山神女的雕像。
这是老人的精心安排。他要以此来嘉奖闻教授在楚辞研究上作出的贡献,并鼓励他继续前行。
见到神女雕像,闻教授毕恭毕敬地位立,长声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有点有点情萌心。
心头心头念及您,希手希乎欠成病!
闻教授话音刚落,老人接口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实在实在动人心。
心中心中有了您,希乎希乎掉了魂!
两位年龄跨度很大却心心相印的学者,就这样巧妙地表达着彼此的敬仰。
这却苦了高秀。
她侍坐一侧,听着闻教授爽利的谈吐,心旌禁不住为之摇荡。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父亲笑着向女儿道:“秀儿,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吗?”。
高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两人舒心地大笑起来。
“前辈有如此美丽的千金,真乃应得的福份!”
老人微微颔首,一副满足的样子。
“芳龄几何?”
闻教授像是在问老人,又像是在问高秀本人。
“二十三了。别看她已成别人的新妇了,却像一点儿也没长大似的。”
闻教授默然。
“弄饭去吧,我要与闻教授小酌两杯。”老人向女儿吩咐道。
“高老前辈,不必了。最近,我有些杂事缠身,需要回去料理。待我轻松下来,一定叩拜高老,把老前辈接到寒舍浅斟慢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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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并不执意留他,因为学术中人,自然知道事业的阶梯需要时间来垒砌。
“那就依你的办吧。此处随时欢迎你来。”老人说。
闻教授起身告辞。
高秀怅然立于门边,望着闻教授飘然远去。
闻教授的身影消失于人海之中,老人问女儿道:“此人如何?”
高秀立即回过神来,生怕父亲看出了自己心猿意马,做出平静的口吻答道:“很有学问。”
“不仅止于此啊,女儿。要说有学问,你父亲也对三坟五典略知一二,但绝没有他那披荆斩棘的勇气和坚强的心性。他是一个异人,一匹黑马!”
有人骂他是狗,父亲说他是马,看待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心态,是多么不同。
在闻教授的身上,有一团奇幻的根本就不能捉摸的光环。
高秀潜藏于心底的那股青春的热潮,完全被搅动了。她提前回了夫家,为的是摆脱不宁静的情绪。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又回了娘家。在以后的差不多一年里,常常如此。
可她一次也没有遇上过闻教授。
在父亲简陋的书橱里,倒是多了几本闻教授的著作。每一本著作都有四五十万字,捧起来沉甸甸的。高秀惊奇于闻教授年纪这么轻,脑子里咋会装那么多东西。
深埋起来的酒是越封越醇的。高秀一方面厌倦于丈夫的憨直和对情感的冷漠,一方面向往闻教授喷发而出的青春活力。很明显,这是相当危险的意识,既不能让丈夫察觉,更不能告之于父亲。
父亲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有些不近情理。他最推崇的老学者是北大的辜鸿铭,辜鸿铭虽受西方文化的深刻熏陶,可他的守旧是闻名世界的。据说,他主张纳妾,并在朋友聚会上采用喻证法证明自己的观点:先在朋友们面前各置一只空茶杯,再提起水瓶将每个茶杯倒满,抖抖胡子,理直气壮地说:“一个水瓶的水可以灌这么多茶杯,一个男人不是同样可以养这么多女人么!”父亲就受了他这些封建思想的影响。在家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二十年前,母亲身体还很好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我可警告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你生时我不能纳妾,你如果在我八十岁之前死了,我可要续弦!”差点儿把母亲气晕死过去。这之后,母亲的身体一日不济一日,八年之后就死去了。父亲虽然没有续弦,可他保守的思想是没有改变的,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心猿意马,不但他与闻教授之间的忘年友情无法继续,恐怕还要打断我的腿!
高秀越想越害怕。
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她一定要找个借口,见一见闻教授才甘罢休。
一天,她胡乱地翻开闻教授的一本著作,做出极为虔诚的样子问父亲道:“爸,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正在精心地磨墨准备一试早已迟钝的书法,听到女儿问话,把指甲壳大的眼镜片挪到鼻尖,颇有兴致地望位女儿的脸,笑笑说:“我的小女儿准备学习了?”
“那当然!”
老人将光泽上佳的墨锭往砚台上一放——他之所以久不写字,是因为市场上买不到墨锭了。现在的人用碳素墨水写毛笔字,他认为是对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玷污。他正磨的这锭墨,是么女婿出差安徽时在一个古董店里花重金特地为他买回的正宗徽锭——接过女儿手中的书,认真地看了女儿的疑点之后,老老实实地对女儿说:“你没见我在此处画了条红杠,还打了个问号?我对闻教授的这一提法,也是不大理解的。”
这正是高秀的细心之处。她专门找了这个地方,让父亲回答不上来。
“你跟闻教授探讨过没有?”
“还没有。人家正处在开创事业的大好年华,不可能常到家里来。他跟我不一样,我老了,再隔两年,书也无法看了。”
“那——何不登门求教?”
“那当然好!只是我越来越挪不动步子了。”
高秀做出很有些委屈的样子,对父亲说:“我去帮爸完成这个任务吧,谁叫我是你的么女儿呢?”
老人高兴得无以名状,磨墨的声音也更细腻,更流畅,更圆润了。
闻教授的门虚掩着,高秀敲了敲,没有应声,便径直走了进去,探了头看他的书房,没人。
“闻教授。”高秀放了声喊。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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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教授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虽然应了声,却仿佛是无意识的机械的应答,既不知谁在喊地,也没作出任何反应。
高秀站在闻教授的门边,看见他正站在一幅裸体的画像前出神。
这幅画题名叫《泉》。
一个清纯丰腴的女子,面向画外站在泉边,将一只陶瓷瓶倒立着高高举起,让亮丽的泉水沐浴青春的身体。
高秀同样被深深地吸引了。她潜步进入室内,与闻教授并肩站在一起欣赏。
闻教授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泪光,那是被生命感动的。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他的脸上立即有了奇幻的神采,疑心这女子就是画面上走下来的人儿,竟然将高秀紧紧地搂于怀中。
高秀浑身颤栗。
闻教授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这人儿就会回到墙上的画里去一样。
“闻教授。”高秀轻轻地喊。
闻教授猛然一惊,这曾经熟悉过的声音让他如梦初醒。他迅速将高秀推出,质问道:“你是谁?”
高秀显然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秀。见你的门开着,我自个儿进来了。”
闻教授一脸惊慌。“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我对不起你,闻教授。我没经过你同意就进来了。”
他们什么话也没谈。高秀自然也忘记了她的使命,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
这一次的造访,在两人的心里同时点燃了爱情的火种。
这之后,闻教授和高秀就有了不断的书信往来。高秀回娘家,再不先去看父亲,而是先到闻教授这里来。她把身体给了丈夫,把心灵和身体同时给了闻教授。
如此持续了半年,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高秀光着身子偎依在闻教授的怀抱里,凄凄切切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一问题,是闻教授没有考虑过的,他不解地问:“你说呢?”
“我想跟你结婚!”
“可你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要离婚。”
闻教授吻一吻她满月似的娇嫩的脸庞,无所谓地说:“那你就离吧。”
可怜的高秀,把闻教授根本就没加思考的话完全当真了。她高兴得青春勃发,情欲顿起。
事情越来越明朗化,没有必要再隐藏,更不能再拖延了,高秀把自己的想法,以及与闻教授交往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对丈夫讲了。
憨直的丈夫,此刻一点也不憨,他顿时怒目圆睁,双脚一跺,劈头盖脸就往妻子的身上打来,边打边骂:“你个狗×的婆娘,老子在外面给你挣钱,东奔西跑,熬更守夜,历经了多少艰辛。我以为你在屋里好好地等我,让我在外面辛苦也有个想头,你却在家里卖X!”
这之后,是骂一阵打一阵,并用烟头去烧高秀的Ru房和荫部。如此折磨数小时,直到她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发疯的男人才在暮色之中冲出门去。
他去把高秀的丑行告诉了岳父。
年逾古稀的老人哪里经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从檀木椅上蹦跳起来,又迅速跌坐下去,口里顿时有了白沫,手指叙州大学的方向,以嘶哑僵直的声音高叫道:“闻笔!闻笔!你……你你你……真是一条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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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颤动着双腿走到书橱前,疯了一般抓出闻教授的著作,一本一本撕得粉碎。
受了委屈的高秀的丈夫站在一旁,惊惧地看着这一切。
撕完书,老人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情形,好象他的气马上就要吐完似的。
高秀的丈夫急忙递给他一根拐杖。
老人拄着拐杖,定了定心,看着地上的一大堆纸屑,口齿不清地骂道:“野狗……野狗……”骂过一阵,他突然将拐杖重重一柱,厉声喝道:“还不去将那不贞节的婆娘捆来!”
高秀的丈夫吓得一抖,但他得到了岳父的支持,立即来了精神,向家里冲去。乡邻们听到高秀的惨叫,正请来医生为她敷药。见男人回来,围观的人群齐声指责道:“对自己的婆娘这么狠,你还是不是人?”
男人眼睛一瞪,愤愤地骂道:“你们晓得个卵!你们的婆娘偷了人,比我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