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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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与情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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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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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一个泼皮无赖一边抛着铜钱,一边哼着下流的小调逛妓院,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这里谈论的伟人,不是看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看他的智慧、思想、情操和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曹操崛起于乱世之秋,弹精竭虑,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该算伟人了吧?”  
  姚江河不置可否,但也从内心承认曹操是伟人。他等待着明月的反驳。  
  “他故作颠狂,横望赋诗而杀人,与一个人明火执杖地举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一时语塞。他对这场冗长的争吵厌烦极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场争吵,姚江河并没有赢。随着讨论的深入,他知道自己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伟人也有几人的一面。当他们抱着一种伟大的目的去做一件凡人也可能做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闪烁出人格的光芒和思想的光辉;否则,它的意义就是牵强附会。明月的话或许对:伟人首先是人。也就是说,还原人的本性,才是最为重要的。  
  可是,明月却掉下泪来,委屈的泪珠,扑籁籁地落在她起伏不平的胸脯上。  
  姚江河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真认为我是庸俗的么?”明月带着怯怯的探究的口吻问道。她的神色是黯淡的,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一种巨大的怜爱,溶化了姚江河的心。他后悔自己刚才出语冲动,刺伤了面前这个泪人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我们刚才是就事论事。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  
  明月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流得更加凶猛。“你不要安慰我了。”明月哽咽着说,“我的的确确是庸俗的,一个庸俗的女人!  
  ……”她哭出声来了。  
  姚江河手足无措起来,他立即起身去关了门,为了掩没明月的哭声,免得引起人们不必要的猜疑,他再一次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  
  柴科夫斯基沉重的叹息再一次充满了整个空间。  
  音乐的力量是奇妙的,两人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寂,并随着那上下翻飞的黑色精灵而跳动。  
  当最后一个音符漩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明月站起身来,怅怅地说:“我走了。”  
  姚江河茫然地望着她。  
  “我走了。”明月又说。  
  姚江河沉缓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你不必送我。”明月说。她的眼神是凄楚的。  
  姚江河把她送到门边,把住门扣,对她说:“明晚你还来吧,我们可以选择更有意思的话题。我等你。”说着把门打开。  
  明月略作停留之后跨出门去,咚咚咚地走向黑暗的深处,只把那孤独的脚步声,长响在姚江河记忆的门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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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明月一直没有来。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姚江河明显地焦躁起来了,他空茫的意识,开始收束,聚焦于门外的脚步声。这一时间,该出门的早已出门,不出门的也将自己锁在屋里,脚步声是很少的。可是,姚江河却注意着每一点动向,哪怕是一张废纸或树叶的游走,也会引起他兴奋的期待。有好几次,门外废纸也没有,树叶也没有,连频繁活动的老鼠也敛迹了,姚江河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忍不住正襟危坐。可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声响,最终没来敲他的门。他想到门口望望,可他是不愿意那样做的。男人的自尊阻止了他。  
  十余次的期待,十余次的失望之后,寂寞便如一只冰冷的虫子,悄悄地爬上了姚江河的额头。  
  寂寞和孤独,表现形式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一个空洞无物,一个传递着生命的热度,二者之间有质的区别。孤独带给你的,是更为深沉的思考。哲人说:能长久地忍受孤独,不是野兽,就是圣人。  
  在孤独的童山灌岭之中,往往结出伟大的智慧之果。寂寞就不一样了,它把人引向更为可怕的偏狭,使人深受其苦地在空虚的心灵牵引下,做出反常的举动,有时,这种举动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姚江河正接受着中国古文化的浸润,他的心灵不至于干涸到没有理性的程度,那些低等生物所具有的卑劣的想法,在产生之前就被扼杀了。但是,他的的确确有一种破坏什么的欲望,并由此生出一种嘲讽和叛逆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聊。明月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一点也不起眼的姑娘么?不是她几次三番主动来找自己诉说委屈的么?我又欠了她什么呢?什么也不欠!  
  ……我邀请她今晚来,不是被她软弱的眼泪感动的么?那个自作聪明的丑小鸭,难道把我想象成另外一种人,以为我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么?  
  姚江河觉得自己简直受了侮辱!  
  这么一来,他干净利落地抖去了缠绕在心头的万千情思,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笔挺地站了起来,哼着歌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把那些过于凌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床底拿出布满灰尘的鞋刷,把脚上至少三个月没喂过油的皮鞋刷得银亮,带着一股豪气关了灯,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  
  夜色宁静而美好,视线尽头的大山,在朦胧淡雅的月光中显出黑乎乎的轮廓。姚江河长久地站在宿舍外一棵冬青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看那起伏的连山。他知道那山的一点历史,本世纪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与四川军阀刘湘展开过长达八十多天的,激战,直战得焦土累累,尸骨森森,山脚周围的百姓,由战前的二十多万骤减为六万,紧接着,霍乱病发,饥冻生病而死又是两万。战斗的结果,英勇的红军战士取得了胜利,巩固并扩大了根据地,建成了被毛泽东深情赞誉的除中央苏区之外的第二大苏区,有力地策应了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对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山被称为“红军山”,在月光下稳稳矗立的,是后人修建的“红军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烽火早已熄灭,血流成河的悲壮景象被青山绿水映照出的宁静祥和所替代。当年坐镇这里的苏维埃最高领导人却成了党的叛徒,罪大恶极的敌寇元勋刘湘却在病重期间出征上海抗击外辱,杀灭日寇,为自己残破罪恶的一生打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历史啊,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多变,这样难以捉摸的么?  
  姚江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来;春江潮水边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有明!  
  江流宛转绕花甸,月照花林皆似农。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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