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火的龙无双,终于开口了。
“御医为她下针,暂时稳住了。”她冷冷的说道:“你用不着担心她要是死了,你该如何向罗岳交代,我不论如何都会保住她,至于孩子,你不用妄想,这孩子是罗家的,跟你无关。”
她抬高了下巴,睨视着僵硬如石像的男人,冷声叱喝。
“你可以滚了。”
沈飞鹰一动也不动。他不能动,瞬间只觉得晕眩,像是从地狱深渊,又被狠狠提上人间。
她没事。
暂时没事了。
那抹笼罩包围着他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终于在前方浮现出一抹微微的光亮。
他紊乱的心,微微的定了下来,才又能听见罗梦的声息一那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呼吸……
终于,他又能呼吸,喘了一口气,再度感觉到胸中痛不可止的心。嘴角的鲜血,无法停止的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他衣襟上、落在她院子的石板上。
沈飞鹰没有伸手去擦,满脸尽是疲倦,看着高高在上的龙无双。他想要进门,亲眼看看罗梦,但是心中比谁都清楚,龙无双不会允许,罗梦更不可能见他。
沉飞鹰,我恨你!
她说过了,恨恨的喊着。
我不想再看见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
他记得,她说出口的,每一个痛恨的字句。
所以,沈飞鹰只能逼着自己,转过身去,在深冷的秋风之中,拖着步伐离开了罗梦的院落。
烛光清冷。
回到自己的院落,走进书房的时候,那些男人们早己等候许久。
他的书房,不像外头那样张灯结彩,没有挂上大红灯笼。这里,有的只是书与案,有的是简单的摆饰。
那些桌椅、摆饰,样式虽简单,却都是真材实料的好东西。
紫檀的桌椅,雕漆的笔架,水晶的笔洗,雕有山水花鸟的端砚,还有当代大师写的字画。
这些都是这些年,罗梦用尽各种借口与方式,替他准备的。就连他身上的衣衫,也是她亲自去挑的布,更是她向师傅要求的样式。
她不让他用不好的东西,总说大风堂的总管,得要有大风堂的气派。可以简单,但是不能不好。
她让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好。她说,他是大风堂的门面,所以必须如此。
但是,那只是她的借口、她的理由,让他不能推拒。
沈飞鹰走入那间,罗梦精心布置的书房,直接走到桌案之后。
几位大镖师,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全都哑口无言,众人尽皆无言,上宫清云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块布巾。
他接过来,没有擦拭头上的伤,口边的血,只是紧紧握在手中,面无表情看着众人,沉静开口。
“说吧。”
“北方的双桐城,己经遭敌军围攻,传来告急军情。”莲华最平静,直接开口回报。“相爷刚才已经调动大军,正式派兵前往救援。”
“京畿的南方,有暗兵正在集结蠢动,我们的人正密切跟监。”上宫清云跟着说。
“戈壁那儿的情况呢?”他问。
又是莲华回答。“那匹贪狼,虽然已经集结六万兵马,但是仍按兵不动,似乎在观察局势。”
“城里无忧王的几处贼窝,我方己全数掌握。”徐厚说道:“只等总管你一声令下,就能全都逮起来,要杀要剐都可以。”
“好。”他点点头,握紧了拳。“很好。”
“那我立刻去做。”徐厚听了,转身就要走。
“站住!”沈飞鹰下令,沉声说道:“大军还没有全数出城之前,不准妄动!”
徐厚停下脚步,浓眉一蹙,“可是,大小姐她……”
他喉间一缩,黑瞳一暗,拳握得更紧。
“这布局,最重要的就在这一夜,我娶妻这夜,大军一定要出城,驰援双桐城。”所有的棋子,都必须走到定位。“你要是提早抢攻,消息就会泄漏,无忧王就不会动作,我跟公孙安下布局时,早己算好一切。”
“但是,你没算着,罗姑娘会提早回来。”莲华提醒。
沈飞鹰脸色再度煞白。
是,他没算好。
他将罗梦安在南方,要南宫照顾,原本以为这一回,她会乖乖的等,为了自己的身子跟他们的孩子,安分的养身待产。
机关算尽,却也算不到,她这枚最不受控制的棋,在最关键的时刻,竟会溜出南宫家,提早回到京畿。
刚才的喜宴,就是要给人看的。是要做给那些密探、做给无忧王的人马看,才会大张旗鼓。
逼不得己之下,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伤害她。
“这棋局,不能因她而乱。”他铁青着脸,冷声警告众人。“为了保护她,更不能乱!”
就连上官清云都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总管,你这是何苦?我看,还是让我去向大小姐说清楚,说你是不得己的,你会成亲,是有苦衷的……”
说清楚?他何尝不想说清楚?
他想去跟罗梦解释清楚,她却被气得差点掉了胎,险些没了命,他怎么能在这时还去找她?
她已经恨他入骨。
这个时候,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不用了,她现在也听不进去。”他额冒青筋,心痛喉更紧,粗嘎的说道:“不论谁去说,都只会让她动气,别去打扰她了,让她好好歇着,你们做该做的事。”
男人们面面相觑,却也知道他说的没错。
他吸了口气,疲倦的道。
“去吧。”
瞧着他面如死灰的模样,几个男人沈默了,最后只能转身离开,个个都忍了一肚子的话,全都闷着不说,明白此时此刻,沈飞鹰心中最苦。
看着众人转身走开,他叫住其中一个。
“莲华。”
莲华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大军出城三十里后,派人通知我。”
“知道。”
他们出去了,一个没留。
直到屋里没有人了,沈飞鹰才颓然坐倒在椅上。
烛火,亮着光,轻轻摇曳。
他将疲惫的脸,埋在双掌中,深深吸了口气,却又嗅闻到鲜血的味道,眼前浮现她血染衣裙,痛恨的一掌一掌捆着他的模样。
罗梦是金枝玉叶,手劲本来就不大,就算用尽全力,也打不痛他的脸,可是每一巴掌,都打得他的心痛有若火烧。
我还以为,这些年,都是我自个儿自作多情……
他还可以看见,她微颤着唇,含泪笑着说。
所以,你会娶我?真会娶我?
她满心喜悦的小脸就在眼前。
至少,让我为你修个面吧……
她抚着他的心口,柔情似水的道。
鹰,你要小心,为我保重自己。
她隔着绿柳粉荷,眸光水亮,粉唇弯弯。
我等你。
她说。
我等你。
她说了,可是她跑回京城,逼得他又伤了她。
你骗我?
他能看见,她眼里难忍的伤与痛。
可是,她听了他无情的回答,只是笑了。她是逼着自己笑的,忍着在眼眶的泪,笑着向他道贺。
恭喜你。
她笑了一整个晚上,替他主婚,跟人说笑,不到宴席最后,不到曲终人散,还不离去。
他只能笑着、看着,跟人敬酒、受人道贺。他能看出她笑脸下的痛,能看出她逞强面具下的伤。
每一回,听见她银铃般的轻笑,他都像被人硬生生挖下了肉、揪紧了心。
她一直撑到了最后,才起身离开,愿意回房,明明就站不住,快昏过去了,却还要佯装无事,非要逞强不可,让人们以为她本来就娇弱,如今怀了身孕,看来更是楚楚可怜。
有好几次,他多想直接走过去,把她抱回房里,但是,他不能啊,他不能让这戏演不下去,不能在这时露馅。
不能!
沈飞鹰,我恨你!
她含泪痛骂,一双黑眸尽是怨与恨。
我恨你!
他睁开眼,看着桌上那张摊开,这几月来被看了又看,几乎要看烂、摸烂的军事图。
蓦地,火从心起。
沈飞鹰伸出染血的手,愤怒的将它扫了出去!
第17章(1)
天亮了。
罗梦在昏沉中醒来,最先看见龙无双,疲惫的倚靠在床边,星星跟喜儿则是直接趴到了桌上打盹。
她不知是过了多久,只知道在昏沈之间,天曾经亮过,又暗了,然后亮了,再暗了。
到底,是过了几天了呢?
罗梦不知道。
才刚刚一动,龙无双立刻惊醒,握住好友的手。
“你还好吗?”
她的小腹还隐隐作痛着,但是己经没那么疼了,不像那一夜,疼得让她肝肠寸断。可是,她不敢伸手去摸,好怕好伯,一旦伸手去摸,就会发现什么都没了。
看着疲倦的好友,她张开失去了血色、千涩的唇问着。“我……我的……孩子呢?”
“保住了。”龙无双含泪笑着。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当泪水滑下时,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虽然,是他的孩子,却也是她的骨血。
“好了好了,别哭了。”
星星跟喜儿听见动静,也跟着醒来。
“大小姐,喝些药吧,宁神安胎的。”星星连忙端来汤药。
喜儿也上前,帮着龙无双,将罗梦扶了起来。
几个女人贴心的照顾着,喂她喝药吃粥,帮她梳发更衣,洗脸净身。这些简单的事,现在做起来,都让她累得喘息不已。
等到梳洗之后,喝完了粥,她己经又累得,眼皮睁不开了。
恍惚之中,罗梦躺回床榻,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秋霜走进来,小小声的低语着。
“公主,他又来了。”
“甭理会他。”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龙无双低叱。“别说了。”
她们说得很小声,但是罗梦还是听见了。
刚刚那一阵嘘寒问暖中,没有一个人提起沈飞鹰,甚至没有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有人敢问她跟他之间,究竟怎么了。
她闭着眼,欢眼又湿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抚着自己的肚子,躲回倦累的黑暗中。
这个孩子是她的。她一个人的,跟沈飞鹰再无关系了。
黑夜,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经过几个昼夜,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她的身体好转许多。
沈飞鹰日日都来,一日三次,都被挡在门外。
只是,又过去几日,眉头深锁的龙无双,虽说继续挡人,却不知怎么的,竟转了心性,走到床榻边坐下。
“小梦。”她滇重的说着。“沈飞鹰想见你。”
“不见。”罗梦面色清冷。“叫他滚。”
“真的不见?”她试探的问。“或许,他有着难言之隐,毕竟那天你血崩的时候,他……”
“我不想听。”罗梦紧揪袅被,抬起头来,看着好友。“你去告诉他,他要走就走,带着新娘滚出去,要去戈壁或是哪里都随便,不需要再来多说什么,也不需要等爹爹回来,我那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连。”
龙无双不再多说,起身走了出去,如实转告。
沈飞鹰听了,不嚷也不闹,被回绝之后,他就离开,从不多留,可是,时间一到,他必定再度出现。
本来,罗梦己经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连听都不想听到他的消息,但是他天天都来,一日三次,害她都被搅得心神不宁。
他要留下来,她会很生气。但是,他如果真的要走了,她又懊恼不己。
她真是恨他,恨极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快滚啊,快滚得远远的!
她的咒骂里,带着祈求。
天啊,难道要她去求他吗?别再来烦她了!
罗梦不见他。
一句过去了,她还是不见他。
沈飞鹰一声不吭,始终握紧双拳,看着紧闭的门扉。
刚开始的时候,龙无双也是恨他入骨,但是瞧见他的身上,一天比一天多的伤痕,跟他头脸上干涸的血迹,加上婚礼后就消失的新娘,她再怎么生气,也察觉内情不单纯。
“打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瞒我,更不应该瞒她。”终于,她忍不住开口了。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照顾罗梦,她难得走出大风堂,甚至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不过她也知道,京城里这几天,被家里那铁公鸡,跟眼前这家伙搅得鸡飞狗跳。
“我不知道你跟公孙在搞什么,可是公孙总跟我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要齐了,才能治国,才有办法平天下。”
这一番话,让他的视线,转向了她。
“沈飞鹰,没有人能护着谁一辈子。”龙无双说着,语重心长。“你不该护在她身前,不该守在她身后,该是陪着她,站在她旁边。”
难得狗嘴里,会吐出了象牙来,他黑眸一黯,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挣扎半晌,才回头说道:“好好照顾她。”
这话,根本用不着他说。
她把罗梦当姐妹,他比谁都清楚。
看着沈飞鹰离去的背影,龙无双再瞧瞧屋里,想着那从小同她一起长大,脾气几乎和她一样倔强的罗梦。
“黑脸的。”她叫唤。
一名黑衣男人,沈默无声的,从暗影里走出来。
“去把宫清扬叫来,告诉他,我要知道,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宫清扬若不肯来呢?”那白发的家伙命好,早就脱离苦海,不像他合约年数未完,还得任这女人日夜荼毒。
“不肯来?”龙无双秀眉一挑,趾高气昂的说道:“他老婆唐十九也是罗梦的姐妹淘,看在她将要临盆了,我才瞒着没说,他要是不来,我就告诉十九,她绝对会捧着肚子,到这里来生!”
这一招,真狠。
男人苦着脸,虽然不甘愿,还是提着大刀,忍气吞声的转身去找人。
宫清扬还没来,龙无双就己经听到风声——不,是炮声。
沈飞鹰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突然炮声大响。
“怎么回事?打雷吗?”秋霜看着窗外,纳闷的问。
“是炮响啊!糟了,上官……”喜儿小脸刷白,没再多留,想也没想就冲出去,找自家夫君了。
龙无双认得出炮响,不过却都是在皇朝喜庆时,听过几声礼炮,但是礼炮没有这么响,更从未打过那么多发。
罗梦坐起身来,几乎在同时,两人都感觉到那微微的地动,每次炮响时,就有地动轰隆轰隆。
没过多久,星星跑进来。
“不好了!大小姐、公主……”她提着大刀,饶是见多识广,走镖跑遍江湖,此时也大惊失色。“有大队兵马来袭,包围了京城,正用重炮轰着城墙呢!”
“什么?”罗梦也大吃一惊。
这里可是京城啊!
“我哥说,无忧王从关里内地起兵造反,要咱们不许出门!”星星喘着气,睁着大眼。“几位大镖师,跟沈总管一起奉旨领军,到城墙上去抗敌守城了!”
话声方落,又一声天雷般的炮响轰隆而来,这一响好近好近,震得屋宇颤动,连灰尘都震了下来。
说过恨啊恨啊、此生再无关系,所有绝情的话,但此时此刻,她最先追问的,仍是他的消息。
“沈飞鹰为什么在领兵?城里没人了吗?那些个将军呢?”流了这么多泪、流了这么多血,险些连命都要断了,问的却还是他。
“前些日子,双桐城被围困,西方邻国也虎视眈眈,相爷将京里大半的兵马,跟那些将军们,都调去双桐城救援,或到边防关外防守去了。”星星苦着脸。“谁知道,无忧王竟乘机叛乱!”
又是一声炮击,震得罗梦心神散乱,想到沈飞鹰这个时候,就身在遭受炮击的城墙上,她瞬间慌得六神无主。
蓦地,门再度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