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分飘逸之意。虽然极力振奋,但那浓浓的黑眼圈还是将他的疲倦憔悴表露无遗。
控辔徐行,唐离的声音里透出满是疲惫及不堪重负的意味,“上午交待的话都记住了?”
突然又听到这个要命的话题,左右随行的两护卫心底莫名一颤,往日刚强的他们竟有些红了眼角,唐七明显是不甘心的,怔怔了片刻后,素来对少爷的吩咐都是令行禁止的他忍不住抗辩声道:“凌州未必就会破城,少爷又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纵然万一城破,那也是非战之罪!少爷已尽力,又何必………何必执意求死?”
见唐七如此,素来待这些护卫如若家人的唐离在马上蓦然转身,冷声道:“你二人莫非想违令不成?”
迎着唐离的灼灼目光,唐七并没有退缩,“’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诗还是少爷教给我们的,前朝那么多名将都能含羞忍辱,少爷又何必如此?”
见他还敢顶撞,原本心下压力九大的唐离一怒之下便欲提鞭抽去,只是一对上唐七倔强的眼神和微红的眼圈儿,他那只刚刚扬起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二人对视良久,唐离终于一声长叹,马鞭软软垂下去的同时,他人也已迅速的转回身去。
“不是因我这官职的缘故就想殉城,也不是我故意寻死!”唐离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低沉而暗哑,“昨日城头俘虏的那个吐蕃伤兵已招供,敌帅破城之后,我就是被点名必要抓住的三人之一,唐光等人就不说了,一旦城破,你二人与宝珠,水净速速换上民服,逃也罢,藏也罢,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但若是我跟着你们一起,难免目标太大,到时候就是个同归于尽的格局,唐七你心思灵动在护卫中是出了名的,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我尽力了,我的确是尽力了!”唐离的声音近似呓语,“我不想以死求名,破城时若是能有活路,只为异日能有报仇的机会,不消你唐七来说,我自然也会如此,只是如今明知必死,我又何必要逃?”
“少爷试都没试,又怎么知道……”
次转过身来的唐离脸色简直就是狰狞了,“四城围死,每个吐蕃人都认识我,怎么逃?莫非你唐七想让我被这些蛮子拖死狗一样拖到酋帅马前才甘心?与其忍受这样的耻辱而死,我宁愿就死在凌州,”见唐七被辩驳的无言,唐离的目光缓缓由他的身上转到前方的长街,在府衙前的长街尽头,便是两厢分开的一个个坊区,这里面生活着凌州的百姓也是在将要到达的地方。
“六千人!还不到一天,六千个男丁就这样死在了凌州城头,而征调他们的文书上签的都是我的名字,李凌,刚满十五岁不到两个月,你们知道他上城楼之前送我的那件东西是什么吗?”消瘦的唐离唇角肌肉轻轻的抽搐个不停,声音活似一只受伤将死的野兽,虽然暗哑,却是在咆哮:“是一只树笛,一只刚刚做好没多久的树笛,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亲手送他上去,三柱香后下来时他就死了,不仅人死了,而且他那被劈掉的半个头及右腿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是死无全尸!”
此时的唐离似乎进入了一种癫狂谵妄的状态中,“我做噩梦,从看到李凌的尸身以后,只要一闭眼,我就会做噩梦!我知道他们上去是送死,还是要笑着亲自送他们去死,六千,不!刚刚又有了两千,他们也都会死!八千个,八千个,这是八千个活生生的人!”
后世今生加在一起,唐离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多岁的青年,即便穿越来唐后改变了许多,但侵入骨髓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却难一抹勾销,即便他知道这个世界与后世不同,但亲眼见着八千个对他信任倍加的活人就这样被自己亲送着死去,这种巨大的负罪感本身就足以将年纪轻轻的唐离压垮,身子的疲累,对破城的恐惧,有失众望的自责。这所有的一切因素叠加在一起,终于有了突破口的唐离再也压抑不知巨大压力及负面情绪的反弹,面上肌肉剧烈的抽搐着,他的眼睛充血的彻底爆发了出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去***吐蕃人,去***名将,去***大唐,去***凌州……”这死兽般的嚎叫在管制过后空荡荡的凌州府衙前的长街上回荡不休。
自入唐府见过少爷以来,唐七就从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场面,当此之时,看到往日名士风流的少爷竟然成了这副势若疯癫的样子,他又是心酸,又是害怕,急策马向唐离靠近的同时,口中连声喊道:“少爷,这不是你的错,没有难得征调文书,他们也会上去,也会死。而且会死的更多。”
“我不在乎死多少人,只在乎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唐离的话语嘎然而止,在他的马侧,唐七缓缓收回了自己海碗般大小的右拳。
将昏晕过去的少爷转到自己的健马上,唐七甚至再不忍看那张惨白而消瘦的面孔,偏头侧身之间轻声道:“走吧!回去,回去!”
无言牵过唐离座骑的马缰,同样满脸悲怜神色的唐九默默拨转马头,随着唐七无声而去,在这段了无人烟的长街上,唯有闷闷的马蹄声空空的回响。
八步还是十步,城头的金锣鸣响声突又急促的传来,然而,唐九二人去恍若未闻的拖着一匹空马继续向府衙行去,有意无意之间,唐七更是收回手来轻轻的掩住了唐离的双耳。
蹄声得得,眼见将要到府衙门前时,身后一阵儿急如星火的马蹄声匆匆而来,还在老远,就听一个吏员沙哑的声音道:“郑公子,调人,快调人上去!”
双手使劲将少爷的耳朵捂得更紧,扭过头来的唐七向那已冲上前来的吏员吼道:“滚远些!再叫,老子宰了你!”这一刻,满脸暴戾神色的唐七凶狠的神情就像一只择人欲噬的恶狼。
“你……〃那一头汗水的吏员想不到这个往日沉默寡言的护卫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不等他错愕愤怒的表情完成,随即就见到了软软搭在唐七马鞍上的唐离。
见到唐离如此模样,那吏员口中叫出一声”郑公子……“的同时,一颗心却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虚虚的沉不到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使命,就这样面如土色的愣在了马上。
此时,这呆楞楞的吏员唯一的感觉就是万念俱灰,他想不到,想不到唐离也会倒下去,在他的印象中,眼前这个”郑公子“始终都是衣衫洁净,面露笑容,让人一见他就觉得信心满满,纵然远处成头上的报警金锣再响,心也能安稳的定住。他在见自己这些吏员时如此,在一天三次巡视城楼时依旧如此,在亲送一队队男丁上城楼补防时还是如此。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在凌州所有文官或病或走的时刻,就是眼前这个横空出世的郑公子稳定了城内的大局,他凭借自己的才智满足了城楼上所有的物资支应并尽可能的鼓舞了士气,他更凭借他的微笑与永不消失的自信安抚了人心,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与自信,使一天能三次见到他的合城百姓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支应战事,疲累,恐惧……这所有的一切不堪忍受处,总是在见到”郑公子“的那一刻就减轻了许多,安然了许多。
眼见无数身边的子弟一上城头就再难生还。眼见城头报警的金锣声越来越频繁,当此之时,在弥漫着无尽悲伤与恐惧的凌州城内,”郑公子“总是准时出现在各坊的身影与笑容就成为了合城百姓最后的镇定剂,也正是凭借这支”镇定剂“,这些从不曾经历围城的百姓才没有彻底的崩溃与混乱,他们相信,郑公子永远不会丢弃他们,他们相信,只要郑公子还笑着,凌州就有希望,一次次巡视,一次次将这种印象加深而强化,此时,满城百姓已然将唐离视为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们咬紧牙关丝毫不打折扣的完成他的每一个要求,他们信任他,他们爱戴他,他们已经离不开他。
此时,静静的看着面色苍白,瘦削的唐离,那吏员才猛地醒悟过来,眼前这个似乎永远都那么自信的郑公子不过是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然而,正是这个少年,于艰危之际支撑起了凌州城内的大局,正是这个少年,使自己这些老油条也心悦诚服。甘愿拼死办差,正是这个少年,在李兵马使偷营失败,自损近半军力的时刻,使所有人都相信一切还有希望,也正是这个少年,在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支应着凌州从早晨守到了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使得这负责民政的吏员如同合城百姓一样,将唐离视作了唯一的精神依靠,如今,这个依靠倒了下去,凌州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他太累了!“再次看了看唐离黑黑的眼圈儿和惨白透青的脸色,吏员喃喃自语后勒住了原本跟随着唐七两人前行的战马,与此同时,蓦然而生的绝望象初春的野草般勃勃而发,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这一刻,在他的心中,凌州已正式破城。”扶我起来!“唐离睁开眼睛的同时,两行浑浊的泪水同时在眼角悄然滑落,但他的声音就如同脸色一样,虽然虚弱却坚定无比。”少爷!“面对唐离刀子般的眼神,唐七没有拒绝的余地。
翻身下马的功夫,唐离已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当他走到仍自呆楞楞的吏员马前时,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唇角毕竟露出了一抹让合城中人熟悉之极的笑容,”说吧!“
见到眼前这个熟悉的人,见到这个熟悉的笑容,吏员空落落的心再次充实起来,他心中的欢喜实在无以言兑,”郑公子,调人,快调人上去!“”半个时辰前上去的两千人呢?都……都……?“
承受不住唐离眼中的痛苦,那吏员下意识的偏过了头去,”吐蕃人都疯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一抹深深的悲哀在唐离眼中流转不休,至此,他的脸色已如死人一般没有半点血色,没有叹息,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沉默,而在这无声的沉默中,唐离缓缓伸出手去掏出了一张空白的文书。
立身长街,没有笔墨,当唐七见到少爷咬破食指要向文书上摁血押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嘶哑着喉咙悲号道:”少爷,你不能……“
苍白而修长的手应声一顿,随即颤抖着摁上了文书,暗红如极品河东葡萄酿一般的鲜血迅速在细腻的绢纸上散开成一片艳丽的桃瓣,在冬日万物凋零的凌州是如此夺人眼目,美轮美奂!”上面没填人数,要多少就征调多少!“向自己座骑走去的唐离转身间依然不忘向那吏员露出一个他熟悉的笑容。
呆呆的看着唐离的背影,你吏员的眼泪莫名的滚落出来,顿了片刻后,他才疯狂催马狂奔而去。
就在那吏员将要到达长街尽头时,城头处蓦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这闷响虽然低沉,却如同冰封一冬的黄河解冻一般,有着直入心灵的震撼,如此撼天动地的声响使整个凌州都有片刻的失神,而在这片刻灭绝一切的静寂之后,随之响起的是凄厉的哭喊声。”城破了!破了!“奔驰的健马蓦然止蹄。失神的吏员回身将一双空荡荡的眼神看向唐离。”破城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唐离心下一空,抓向马鞍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只是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片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的轻松而又真诚!
收回抓向马鞍的手,唐离反臂拔出鞍袋中的翠羽长剑,一拍马首任其自生自灭后,看也不看唐七二人,就此转身向长街尽头的十字路口走去,而那十字路口各方所通处,便是数日来被猛攻不止的凌州城楼。
路过那吏员身边时,唐离顺手抽回了被紧攥着的征调文书。
黑发翻飞,身披的红云大氅逆风拂动,安步缓行的唐离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走去,他那朔风中身姿便如同初春踏青而出的山人隐士,孤独而飘逸……
第二百一十二章 乱起〈一〉
按剑而立,站在交通各方的十字路口处,唐离缓缓面向了西方,哪里是声响的来源,也正是吐蕃军破城后向城内推进的主要方向。
“七哥。”府衙前长街上,目送唐离一步步到十字路口的唐九辨不清心中又酸又悲壮的滋味,控制马缰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却不知道现在是该冲上去护卫少爷,还是该遵守唐离早已下达的命令,转身回府衙督促宝珠二人换衣服后觅地躲藏,伺机逃生。
“破城了,城头的兄弟……”唐七凄然一笑,从唐离身上收回目光转向举棋不定的唐九道:“少爷之令不能不遵,但似少爷这样的英雄,临死之时又岂能无一护卫随侍!”灰暗的眼神中蓦然爆出一缕神采,唐七断然道:“阿九,你回去!”
闻言,唐九神色大变,“七哥!”
“倾巢之下,难有完卵!你三人未必便能逃了,说来,也不过是先死后死而已。只是少爷之令却不能不遵,去吧!”俯身一笑间伸手拍了拍唐九的马头,反腕抽刀的唐七再起身时已是面色冷漠,提刀在手,他就这样策马直向唐离冲去。
十字路口处,唐离的身后慢慢聚集起一群人来,先是那些吏员,随后是一色红衫,声音沙哑的伎家,再然后便是自各坊中走出的百姓,这些人的连声无一例外的一片灰败。希望的破灭使他们此时的眼神看来都是空荡荡一片,而那些拜谢了持着刀棒的手更是不住的抖颤不停。
“这几日有累你们了,只是现在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囤粮处虽然早就安排了火油及专人守候,但我还是放不下心来,现在你等速去。多燃火头,放火烧粮!转身间面色平静的下完最后一道指令,如此时刻,唐离脸上竟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容朗声道:”吐蕃破城便有如何!只要烧了粮,凌州虽破,咱们也是赢了!“
也不知是唐离的笑容还是这个”赢“字的刺激,那几个吏员空洞洞的眼神中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缕神采来,躬身应命之后,这几人无以言语,转身向南疾步而去。
目光一一扫过梅七姑并那些疲惫的众伎家,再然后是那些紧攥着顶门杖的百姓,原本想说什么的唐离终归于无言,回转身来的他迎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哭喊惨叫声,在一缕龙吟轻鸣中,缓缓拔出了翠羽长剑。
“唐光!”唐七的这声叫喊声中满带着意外的惊喜。
回潮的难民几乎是在瞬间出现的,就如同山洪暴发,前期总还是只能听见巨大的轰鸣,而见不到水头,然而,真当水头清晰可见时,其声势便已是波涛浪卷,一泻千里。
歪斜的口鼻,凄厉的惨叫,在惨叫声中拼死而逃的人群,随着这股“水头”的出现,恐惧绝望而疯狂的气息就如同最为强烈的旋风刺面而来,在这一刻,兵败如山倒绝不仅仅只是个形象的比喻。
唐光就是处身于这股难民回潮的潮头位置,跟着唐离久了,往日这个最注重仪容整洁的护卫头领此时早已是头发披散,软甲歪斜,整个形容狼狈不堪,跟着他身边的那几个护卫同样如此,而手持染血战刀的他们到此时仍与那些残存的护兵三方护卫着身披细密锁子银甲的李光弼。
远远的看到唐离,李光弼神情明显一怔,随即,这个素来不苟言笑,带兵以“冷”著称的未来名将口舌开合之间如同其他绝望的百姓一般,开始拼命的向着唐离叫起来,只是外间杂音太大,他的声音无奈的被淹没下去。
亲眼目睹面前这天地毁灭般的一幕,唐离身后这些人不可避免的起了骚乱,随着难民的回潮越来越近,终于有人抵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发一声喊转身向后逃去,纵然明知前方逃无可逃,但本能的意识却促使这些百姓宁愿在背后被人砍死,也不愿承受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巨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