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离,你在想什么?”,刚见唐离在与玉真公主说话,李腾蛟便自坐中跑了出去,这时跑回来,也不就坐,随意蹲在唐离旁边眨着眼睛问道。
举着酒樽,随意依在树上的唐离就这样歪着头看着李腾蛟,大大的凤眼中眼神清澈而明净,这其中可能有许多东西,但绝对看不到一点男女情思。
“十四五岁,跟后世一样,就还就是个孩子”,得出这个结论,唐离向正大笑着的翟琰伸出了一根“鄙视”的中指,复又如同后世逗小孩一般,对李腾蛟眨眨眼后,一笑道:“没想什么,就想着如此的天气,在如此的地方靠着如此一棵桂花树,实在是舒服的很。”
看唐离神色有趣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即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有样学样儿的靠着桂花树,笑意不断道:“可惜现在树都开始掉叶子了,落在溪中水上,就成了水叶子,看着人心里酸酸的。要是夏日里来这儿,才是真的漂亮”,年纪虽小,她倒是很有几分伤春悲秋的情怀。
不过这份浅浅的惆怅并没维持多久,李腾蛟又高兴起来道:“往日里聚会来的人年纪都比我大多了,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就没一个能跟我说话陪着玩儿的,他们一喝酒我就闷,没意思极了,幸好这次你来了”,话刚说完,她又是呵呵笑起来,脸上又做出当日唐离在快阁中的那个鬼脸来。
至此,唐离才明白李腾蛟对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原因,感情她是把年龄跟他差不多的自己当成“小伙伴”了,苦笑着揉揉鼻子,说不出话来的唐离举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别喝了,马上就到你作诗了,小心出丑”,不等唐离倒酒,李腾蛟已一把将他手中的酒樽夺过道。
“作诗,作什么诗?”,身子动也不动,唐离懒洋洋问道。
“什么样的聚会能少得了诗?现在是他们自己寒暄的时间,等会儿就该说到诗了,别人作不作且不说随便,但你是今天观主专门推介的人,总是跑不掉的”,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唐离,李腾蛟细言道。
“噢!”,挺身坐起,唐离脚却碰到一物,抬眼看去时,却正是自己带来的酒瓮。
“我怎么将它给忘了!”,笑着自语了一句,唐离先将作诗之事放到一边,捧起酒瓮置于玉真公主几上道:“今日蒙观主相邀,在下无别无长物,特以此自酿酒浆相赠,还请观主收下”。
看着身前这个酒瓮,玉真公主明显一愣,只是还不等她有所表示,旁边的李腾蛟早靠进前来,“唐离,你还会酿酒”,满带惊讶的说完这句话,她已顺手将瓮上泥封给揭开。
酒瓮刚开,正俯身其上观看的李腾蛟鼻子一皱,旁边的玉真公主吃酒气一冲,已是讶叹出声道:“好烈的酒”。
转头又看了唐离一眼,李腾蛟抱起酒瓮向几上樽中倒了一盏,看到那纯净如真水没有一点杂色的酒浆,玉真公主脸上的讶意更浓,唐人酿酒多是压榨后再过滤而饮,色调不净,似那些果酒固然是绿、红诸色都有,便是纯粮酒,也难免色呈微浑,所以又称为“浊酒”,那有似眼前般如此清澈透亮的?
微微举樽小呷了一口,玉真公主面色一变,放下酒樽后,随即击响那只精致玉罄。
李腾蛟好奇心起,又是小孩儿心性,端过酒盏就是猛饮了一口,只是酒刚入喉,当即脸色疾变,扭头间已将之悉数吐出,犹自不停的吐着舌头,喘气道:“好辣,好辣!”。
李腾蛟刚捧樽时,唐离就想提醒,无奈手实在太快,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唐离也是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
玉罄击响,那些随意而为的诸客顿时将目光都聚集到了首座,便是那两个光脚坐在溪边的,也都拎着鞋走了过来,看他们那散漫不羁的样子,着实大有名士气度。
“唐离现有自酿家酒一瓮,此酒绝与大家以前所饮不同,在此愿与诸客共享”,脆声说了这么一句后,玉真公主一挥手,早有旁边侍侯的小童捧瓮向各人樽中行酒。
单是看到那清澈如山溪一般的酒色,众人都如玉真公主一般,讶色大起,随即再一闻那酒味,前所未有的辛辣气息扑鼻而上,这讶色愈浓,堪堪等行酒毕,随着玉真公主略一举樽示意,众人都是捧樽而饮。
因时酒度数较低,这些名士们素来豪饮已惯,此时虽面对的是新酒,也自矜持,但这一口下去依旧不少。
虚端着酒樽,唐离目光紧紧注视着座中人,见这些人竟是毫无例外,酒刚一入喉,便齐齐面色急变,若非这是人前,只怕大多都已忍不住随口吐出。
只是随着这酒慢慢呷下,众人的脸色才逐步变化过来,待得这一口饮尽,稍待片刻后,再小呷一口,翟琰恶狠狠的瞪了唐离一眼后,高叫出声道:“入目如山溪流泉,入口如熊熊烈焰,入腹如刮骨钢刀,好佳酿,好痛快!”。
历来凡好饮酒者,尤其是这些终日不辍杯的文人士子,好饮酒的原因固然有酒味,但其实更为重要的却是享受酒后似醉非醉,身心全然放松,一切束缚尽去的这种绝妙境界,所谓“酒正使人人自远”便是此意。长安地处北地,众人原本好烈酒,这也是三勒浆得以风行的原因,此时这酒一入喉,众人初时的惊讶过后,随即就见那武将世家出身的薛龙襄击案赞道:“好烈的酒,不过烈的象男人,好酒,实在他*好酒”,一时兴奋之下,他竟是也忘了文雅,吼出这一句市井粗语来。
薛龙襄这句话惹的众人哄笑的同时,这些积年酒客也都是出言而赞,连呼好酒不绝。
唐离见状,放下心来的他微微一笑,也自举樽小呷了一口,只是还不等他将酒樽放下,就听那薛龙襄隔着老远出言问道:“唐才子,你画画是个才子,没想到酿酒也是个才子,说起来可比俺老薛强了,只是我们这酒叫什么名字,你也该说说才是。”
半端着酒樽,闻言唐离也是一愣,这事儿他还真没想过,只是见众人的目光都饶有兴趣的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也只能硬起头皮,揉着鼻子道:“此酒名……名唤离酒!”。
听他这句出口,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李腾蛟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翟琰投来个鄙夷的白眼后,随即又悄悄翘起拇指,意指他实在会给自己扬名。
脑中飞速旋转,在众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功夫,面色恢复平静的唐离淡淡一笑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是离情断人肠,便恰如此酒,因以名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原本还是言笑晏晏的玉真公主听到这一句,却是蓦然色变,口中喃喃轻诵,她原本妩媚的眼神又突然变的迷离,侧首虚眺,依稀便是长安城外灞桥。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愈回味愈觉这两句话着实意韵深远,坐中人多是曾漫游四方、或是经历过宦途迁转,于这离情别绪四字最是有感,这两句文词华美的句子可谓正中心扉,细忆次次离别,那感觉恰如耳中词、樽中酒一般,直令人肝肠寸断,尤其是有那等贬官外、穷途孤旅或是情事失意,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之人,更是持樽唏嘘,便是心如清泉无尘垢的李腾蛟,听着这样两句词儿,也不免心下酸酸没了笑意。
酒于文人士子历来承载的东西就多,而唐离这句“黯然消魂”,愈发为这新出的离酒附着了一份别样的含义,一时寂静的坐中诸客再低头看向樽中清澈明净的酒浆时,感觉已是大有不同。
刚才说那句话,只是随口为自己取的这酒名儿圆个说辞,结果却让坐中一片沉寂,如此效果着实让唐离大感意外。摸了摸鼻子,看那翟琰也自对着酒樽发呆,唐离几乎是下意识的转眼向薛龙襄看去。
正低着头的薛龙襄感受到唐离的注视,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叩案一击,豪声笑道:“有如此好酒,岂能无诗,唐才子你且先酝酿着,看我老薛专为今日聚会准备的这首《秋日叙怀》,如此也算是抛玉引砖了”。
薛龙襄最后一句出口,顿时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更有那适才还是沉浸心绪的人吃他这突然的洋相一激,竟是将口中酒笑喷了出来。
在满座哄笑中,向薛龙襄示以感激的一笑,唐离心下愈发确定,这个有着玲珑心思的人,必不是如他面上表现的一般是个草包。
说道作诗,坐下身来的唐离随意曲腿懒洋洋斜靠着身后桂树,脑中心思电转,而旁边的李腾蛟倒也有几分眼色,随即便将笔墨放在了他身前几上。
堪堪等唐离眼神一亮,正坐提笔时,薛龙襄重重咳了几声,手抚着气派的将军肚,已是粗声吟出他那首《秋日叙怀》来: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墙。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一诗吟毕,满坐无声,片刻后一声暴笑声起,随即满坐哗然,更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轻愁的气氛。
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听到薛龙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秋日叙怀》,也忍不住失笑出声,连带着手下的字都写歪了一笔。
唐离刚将诗作录好,便见一个侍酒的小童躬身接过去了。
也无意管这小童将诗拿到那里,搁笔之后,笑意不减的唐离依旧如刚才般舒服的靠着,去看那薛龙襄的表演。
那薛龙襄吟诗既毕,竟是丝毫听察觉不到众人哄笑的含义般,更是得意洋洋的饮了一口烈酒,咂着嘴解释起诗意来:“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干净衫子后挂在后园干白如雪。吃饱之后在屋中侧卧。家中方便转,集得野泽蜣螂”。
本来他所作诗已是让众人发噱,此时再一经白话解释,众人越发笑的不堪,甚至那玉真公主捂着腰身子颤动的坐都坐不稳,
此诗之恶劣已经无法让人置评,如此喧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歇,面上笑意不减的玉真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略一举手,便见一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手捧琵琶的她也不多言,向众人环首一礼后,便拨弦唱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歌唯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众人皆知此诗乃是唐离而作,适才既见他善画能酒,已大是惊叹,是以此时听诗,也份外认真,那道装歌女本是宫中教坊出身,后发在长公主府,玉真度身为道时,她便一起随了来。
这歌女琵琶歌艺本就是绝佳,此时合乐曼声唱来,只听到前几句,众方家已觉口齿留香,此诗本就不错,再加上前有龙襄才子那首《秋日叙怀》做衬,愈发显出不凡来。
此诗清淡,歌吟山水闲逸之乐,只与这周边的风景及众人聚会时随意安闲的心境配合的丝丝入扣,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野鸟偶鸣声中众坐听歌,只觉胸中腹气愈清,一时间竟有渊明陶然悠游南山之感。
“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那道装歌女抹弦声声,歌诗作结,众人沉吟片刻后,随即转身看向唐离,在玉真公主首领下抚掌而赞。
“只这一首诗,阿离今日已是功得圆满!”,心下如此思量,翟琰看向唐离裂嘴一笑,手中已是重重击掌。
这赞誉的掌声直惊起旁侧林间野鸟无数,只是还不等众人出口论评,就见远处一个青衣家人疾步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团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后,便俯身于其中一客耳际细语出声。
那客人听完之后,当即起身向众人拱手道:“闭关三十年的‘金州古佛’道山大德应诏回京,法驾已将抵新丰,陛下也自华清宫回銮,并颁口诏命文武勋贵五品以上者立出长安城外十里相迎,少陪了!”,这番话说完,略一拱手后,他已匆匆去了。
此人话刚说完,便又有数人相继起身而去,桂花树下,一时风流云散。
“老和尚来了”,口中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抬头间正迎上翟琰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八十七章 逼亲一
“鱼龙蔓延?”,唐离隐隐约约似是听翟琰说过,知道这道士所言不假,遂跟上问了一句道:“如此说来.道长岂非也会这幻戏?”。既知这野道士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他的言语中就多了几分客气。
那野道闻言,先是嘿嘿一笑.随即道:“刚才听你说得出吞刀吐火.并能知道其中关窍所在,贫道原以为唐小哥也是其中方家.再听你这一句,才知大谬不然,那‘鱼龙蔓延’即是在皇宫大宴中上演.讲究的就是堂皇气象,似这等大型幻戏,又岂是一人能做的到的。再者.便是做得到,贫道也没有这许多钱财来购买磷硝硫磺等物。”
听他这样说,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幻术终归不是凭空幻化,自然需要借助许多器物药品.有唐一代.道教为尊,连带着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的修炼之法也愈发风行,而涉及到这其中的硫磺硝石等物品,价格也份外的贵.只看这野道的穿着.纵然是有那等本事.怕是也不够钱来买这些材料。只是刚才看了他的幻戏表演,唐离却心中若有所动,隐隐觉得这等手段应能大有用处。
低头想了想,终究理不出一个明显的思路.唐离遂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阿三对那野道开言道:“这孩子命苦的紧,平日最好幻术.他既然与道长有师徒之谊.还望道长能倾心相教,至于束修等物.某自当置办.绝不会委屈了道长才是。”
听唐离说到束修,那野道狰狞的脸上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开言说话。最终注视阿三许久,轻叹一声后,向他招手示意。
知这野道有话要对阿三说,唐离也不多打扰。略一拱手为礼后,转身回房而去,只是走在院中,脑海中却总忘不掉那道士刚才灿若烟火的幻术表演……
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唐离一早起身。梳洗毕,正要如这半月惯常般往都阳侯府而去,孰知刚走到院门处时,却听门外有一个请晰的步声在门口转着***,无需看人,只听这满带踌躇地脚步声,也知此人现在必是为着什么事情大感犯难。
凑前身子透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唐离一愣之后,随即笑着打开门道:“钱兄。当日随意客栈一别,我兄缘何姗姗迟来?请进来叙话便是。”
原来,在门口处踌躇不进的就是唐离初来长安时遇到的吴兴才子钱起。当日他搬来此地之前,曾留赠他三百文通宝。并给了此间地址,却一直不见他上门,在此之间,唐离偶有一次经过随意客栈,也曾前去探问过,那胖老板却说他早已搬了出来.遂也就失了音信。
“当日即受贤弟赠金之恩.愚兄至今无以为报,又有何颜面前来拜会。再则,贤弟初来长安,便闯出诺大名声.愚兄空来长安三载,却所获空空,愧煞,愧煞啊!”神色复杂的看了唐离一眼.这其中既有借钱难还地尴尬,也有羡慕,甚至是丝丝嫉妒。
“你我为同乡.说这许多虚语做甚?前些日子我还曾去过随意客栈,却不知我兄如今……”.面带笑意的唐离说话间正要束手延客.却忽听远处一声“阿离”的叫喊响起。
只听这声音,唐离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对钱起道:“此人一来,怕是你我难以安静叙话了!”
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及至那轩车越行越近.看清翟琰那黑面暴牙的面容后,钱起脸色蓦然一变,向唐离拱手一礼后,勉强笑道:“贤弟,现在既有贵客来访,愚兄就不多叼扰了.晚间自当再来拜访!”,一句话说完.他甚至不及等唐离答话.边转身从另一侧急急去了.疾步行走之间.有意无意地以袖遮面,似是极不愿让翟琰认出他一般。
“好你个阿离,将诺大地事情托付我们.如今事办成了.你不好好宴请我们也便罢了,纵然我们来找你也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