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身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笑一声,岑粲顿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当头压下来,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阵中时,人家井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侧目向卓长卿:“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样——”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放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一张,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是无价之宝,世上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之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于,但却没有一个不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活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弯的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沉重地坐在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一凛,森冷的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的丝垫上,眨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月张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人,天下人也恨尽我,倒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他,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稍有犹豫——”说到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一想:又想到不管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哪知温如玉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自管自的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的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上下,想必你也见过了她,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不少,但是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比她更好看的人。“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坏脾气,有这样的脾气的人,就算她的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已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竞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卓长卿做的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烦,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还在他之上,只恨不得从那竹风扇影之中飞身而出,飞到这里来听温加玉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他轻功虽高,此刻却被那些旋舞着的少女逼得寸步难行,他目光斜膘处,只见那红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长卿却在垂育·静听,心里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饶是他使尽全力,却也不能脱身而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这些红衫少女的身形虽仍转动不息,但却并不存心伤他,只是将他层层围住而已,于是他出手之间,便只攻不守,这么一来,威力虽增强一倍,却也仍然无法伤得了别人。
他武功虽不弱,此刻气力却已觉着不支,心里想到,方才卓长卿撒手认输事,亦自暗叹一声:“罢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些并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轻轻着了十数掌,耳畔只听那些少女娇声笑道:“看你还蛮像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打得虽轻,笑得虽甜,但打在岑粲身上,听在岑粲耳里,直比砍他一刀还难受,此刻他纵然要被活活累死,却再也不会停手的了,狂吼一声,攻出数掌,但强弩之未,不能穿鲁缟,他虽存心拼命,却也无用。
第九章 善恶难分
这一声狂吼卓长卿微微一怔,方待转首而望,却听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冷冷说道:“你听到我说的活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正在听着。”
他心中虽对这温如玉冷冷而叱责的语气极为不满,但是他乃禀性刚直之人,想到自己已毁于此人之手,又有诺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听命于她,是以便将心中怒火强忍下去。
温如玉冷哼一声,忽又叹道:“我那徒弟年纪极小的时候,爹爹妈妈就全部死了,她……”
语声突然一顿,卓长卿抬眼望去,只见这名满天下的魔头,目光之中,瞬息之间已换了数种变化,此刻目中竟满含着一种幽怨、自责的神色,卓长卿心中不禁大奇:“这魔头昔日难道也有着什么伤心之事?”
却见她长叹一声,又道:“她甚至连她的爹爹妈妈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温理,你说,我取的这名字可还好听吗?”
卓长卿又是一愕,茫然点了点头,温如玉丑陋的严峻的脸上微笑一下,说道:“这些年来,瑾儿一直跟着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脸上的笑容却一年比一年少了,她还不到忧郁的年纪,却还比别人要忧愁得多,我间她为什么,她嘴里不说,我心里却知道,她是在感怀身世,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清了许多年,却连她亲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这该是件多么惨的事。”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原来那天真刁蛮的女子,身世却如此凄凉可怜!”
心下不禁对她大起同情之心,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正在自己的面前……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数转,不觉又想得痴了。
温如玉目光转处,突又森冷如剑,在卓长卿面前一扫,冷冷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卓长卿陡然一惊,温如玉又道:“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哼,我老人家杀人无数,可从未有过一人敢来复仇,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气,我老人家总有成全你的一天。”
卓长卿心中又一愕,暗忖道:“此话何意?”
却见她冷笑一声,又道:“只是现在你却得好好听着我的话,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处,心里也不得乱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长卿剑眉一轩,胸中怒气大作,但转念一想,不禁又自长叹道:“那温瑾的身世性格,与小可并无关系,阁下还是先将对小可的吩咐说出——”温如玉突然泛一个奇怪的笑容,接口道:“瑾儿的身世性格此刻虽然与你无关,可是日后却大有关系了。”
卓长卿大奇道:“此话怎讲?”
哪知温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却不回答他的话,只管接着说道:“我久居苗疆,足迹很少到江南来,瑾儿便也跟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看她一年比一年忧郁,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来使她开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里却还是不快活!”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丑人温如玉狠毒一生,却料不到她竟会对一个女孩如此温柔,师父常说:世上无论任何凶残狠毒之人,心中却总有善良的一面。我先还不信,此刻才知道这话是果然对的了。”
又想到:“温瑾虽然身世凄昔,却有个师父对她如此好,她也算是个幸福的人了。”
此刻他眼前似乎又泛出那红裳少女温瑾美如春花般的笑容,这温如玉的言语虽久久没有归入正题,他竟也未觉不耐。
温如玉目光一抬,又道:“有一天,瑾儿忽然跑来要求我,说她想要见一见天下英雄,我和她自幼相处,别人不敢在我面前说的话,她都敢说,可是提出这个要求来,我却愕住了,试想我温加玉一生之中,普天之下,都是恨我怕我的人,我又怎能为她找来天下所有的英雄。”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要求,此刻她既然说了出来,我又怎能拒绝,当时我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有一天,我静坐之中,回念旧事,忽然想到那次黄山始信峰下之事……那天的事,你总该很清楚的了!”
卓长卿暗哼一声,抗声道:“那天的事,在下即是粉身碎骨,也万万不会忘记的。”
温如玉目光一凛,在卓长卿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颔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有骨气的正直孩子,唉一一你爹爹虽然已死,但他若知道有你这种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语声之中,竟满含感慨羡慕之意,又似乎微带惆怅。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她日光之中的肃杀冷削之意此刻竞已全然消失,却像是个慈祥的老妇,在温柔的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惊是怒,是恨是愁。
却听温如玉又道:“那天在黄山始信峰的铁船头里,出了件奇事,你该也看到黄山周围百里的蛇虫野兽,都疯了似的跑到铁船头去,它们虽然明知在那里有个它们的克星,它们去了,必定送死,但是它们却无法克制自己,明知送死也要跑去。”
“你武功不弱,当然是有名师指点,你可知道那是为着什么吗?”
卓长卿沉吟半晌,心中虽不愿回答她的话,却仍然说道:“那潜伏在铁船头中的异兽,乃天下至毒之物,而且能够发出一种极为奇异的香味,使得任何一种蛇虫猛兽都无法抗拒。”
温如玉微微一笑,道:“对了,当时我就在想,我若招集天下英雄,别人一定不会赶来,但我若和那星蜍一样,让天下英雄都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么他们纵然恨我、怕我,却也不得不来了。”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道:“我虽不能和那星蜍一样,体发异香,但我却有着普天之下,没有一人见了不动心的奇珍异宝,这些珍宝就是我发出的香气,凭着这香气,我就能将天下的武林豪士,都叫到我那瑾儿面前。”
卓长卿剑眉微皱,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他先前本在奇怪,天目山上,怎会有个如此盛会,此刻一听才知道真相。
温如玉笑容一敛,突又叹道:“哪知道瑾儿听了我这计划,却道:‘你老人家的奇珍异宝虽然都是世人梦寐以求之物,却也未见得能将天下英雄都引了来,来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的角色,那我还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本来以为已经很好了,哪知却被她这一句话全盘推翻,但我仔细一想,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这种话说的有些道理。“卓长卿暗中颔首,忖道:“看来这温如玉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却听温如玉又道:“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己画了三幅画,拿来约我看,又对我说要在天目山开个较技之会,她说:‘这么一来,一些贪财爱宝的人,固然是非来不可,另一些还未成婚的少年豪杰,也一定会来,就算还有些这两样都不打动的人,但他们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会没有争名好胜之心,一听天目山有个如此的较技之会,必定会赶来的。’她又说:‘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们的根性,这么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还有既不好名利,也不好奇的人!’“卓长卿心中暗道:“惭愧。”
他自己虽不好名利财色,但好奇之心,却还是不能克制,这温瑾如此做来,确已是将世人一网打尽了。
温如玉缓缓又道:“我当时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就问她:‘假如在那较技之会上武功最强的人,是个秃子麻子,那么你是否也要嫁给他呢?’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我的话,只问我肯不肯,我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她,只是答应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普天之下,武功若能胜得了我瑾儿的,本不会大多,即使有上几个,年龄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未必会好,瑾儿嫁给了这种人,岂非是彩凤随鸦。“她目光又自缓缓注向卓长卿身上,又道:“可是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辈出,能够教得出你这一身武功的人,那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测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可是我却很钦佩他,因为他不但将你教成一身武功,还将你教成一个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虽高,行为却卑鄙得很。”
她随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此刻身法也越来越缓,气力也渐不支的岑粲又道:“他和他的师父,都是这种人。”
语气之中,怨毒之意,又复大作,卓长卿心中一动,他听了这温加玉的一席话,心中思潮翻涌,几乎已将那赌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见温如玉对那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恨毒,心下又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丑人温如玉与他们师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却说出此话,岂非有些奇怪,他却不知这温如玉心中对那万妙真君儿的怨恨,只怕还在他自己之上呢。
转目望去,只见温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且看来还不知要想多久的样子。
卓长卿干咳一声,见她仍然浑如未觉,心思数转,想问她要自己所做究竟是什么事,但目光动处,却见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宁祥和之色,她这张丑陋不堪的面容,暴戾之气已去,看来也就似乎没有那样丑陋了,卓长卿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刻她心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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