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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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网-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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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洛(1564—1593):英国剧作家,诗人。 
  劳森困乏了,终于站起来要回家。 
  “我也要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之中最沉默的克拉顿,嘴上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继续留下来听克朗肖唠叨,劳森陪菲利普回旅馆,然后同他道了晚安。可是上床后菲利普却睡意全无,面前的这些新的思想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兴奋极了。他感到自己身上凝聚着无穷的力量,他从未这么自信过。 
  “我知道我将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自己能行。” 
  当另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阵激动。可是,即使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的确!我相信我有天才。” 
  他其实非常醉了,然而,他最多才喝了一杯啤酒,这只能归咎于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ⅩLⅢ     每逢星期二、五的上午,画师到艾米特拉诺画室来,对学生的习作进行评讲。在法国,画家除非画肖像画能得到有钱的美国人的赞助,否则,他们的收入甚微。甚至知名的面家也乐于每周抽两三个小时到一个教画画的画室去兼课,以增加收入。这类画室在巴黎很多。星期二是米歇尔·罗林到艾米特拉诺画室授课的日子。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胡子苍白、面色红润。他给政府画过许多装饰画,如今这些画却成了他学生的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对艺术的发展无动于衷,一听到马奈、狄加、莫奈和西斯利①等丑类的名字,他就火冒三丈。但他是个出色的教师,诲人不倦、彬彬有礼、善于勉励引导学生。相比之下,每星期五上画室巡视的福内特却很难相处。他个子瘦小、干瘪,满口龋牙,易动肝火,蓄着蓬乱的灰胡子,眼露凶光。嗓门高且语气刻薄。过去,卢森堡美术馆曾购买了他的几幅画。在他25岁的时候本指望他立足画坛,有个远大的前程。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由于年轻,而不是出自个性。因此,20年来除了重复早年使他成名的风景画外,他一事无成。当人们责备他的作品千篇一律时,他回驳道:“葛鲁②只画一样东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①西斯利(1840—1899),法国印象派画家。 
  ②葛鲁(1796—1875):法国画家。 
  无论对哪个人的成功他都忌妒,尤其厌恶印象派画家,因为他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兴。公众——该死的畜生——全被印象派的作品吸引过去了。米歇尔·罗林对印象派虽也蔑视,但只是温和地称他们是骗子,而福内特却以辱骂附和,“流氓”、“恶棍”算是最客气的字眼了。他以攻击他们的私生活自娱,以讽刺性的幽默,以侮慢的和海淫的细节来攻击他们出生的合法性和夫妻关系的纯洁性。他使用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调语势来强调他对他们的不敬和蔑视。即使对待他检查习作的这些学生,他也无法掩盖自己对他们的轻蔑之意。学生们既恨他又怕他;女学生常常被挖苦得流泪,于是又招致他的一顿奚落。尽管他遭受到他严酷地打击过的学生的强烈的抗议,他还是留在画室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巴黎最优秀的画师之一,有时,学校的管理员即那位老模特儿冒昧地劝他几句,可是在这位蛮横粗暴的画家面前,他的规劝转眼就变成了赔礼道歉。 
  菲利普第一个接触的就是福内特。菲利普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画室里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画馆的公积金司库奥特太太在他身边陪着,替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翻译他的话。坐在菲利普旁边的范妮·普赖斯起劲地画着。她的脸色因紧张而呈淡黄色,不时放下画笔,把手往上衣上擦,因为焦急,她的手发烫出汗。她突然以忧虑的神色转向菲利普,她皱眉蹙额、满脸愁容,想以此来掩饰焦虑的神色。 
  “你看我画得好吗?”她问道,一边朝她的画点了点头。 
  菲利普站起来看她的画。他大吃一惊,她准是缺乏观察力,画得一塌糊涂,简直不成样子。 
  “但愿我画得能有你的一半好。”他回答说。 
  “这你休想,你刚来嘛,你现在就想画得像我这样好,这要求太高了,我已经在这儿两年了。” 
  范妮·普赖斯使菲利普迷惑不解。她的自负着实令人吃惊。菲利普发觉画室里每个人都讨厌她;这也难怪,因为她似乎故意伤害别人。 
  “我向奥特太太抱怨福内特。”她说,“上两周他不看我的画,只因奥特太太是画馆的司库,他就为她下了半小时功夫。毕竟,我没有比别人少付钱,我想,我的钱也和他们的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受重视。” 
  她又拿起炭笔,可是不一会儿呻吟一声,搁下了。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我太紧张了。” 
  她望着福内特,他和奥特太太正向他们走过来。奥特太太性情温和、见解平庸、自满自足,摆着一副了不起的神气,福内特在一位名叫鲁恩·查莱丝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下来。她衣衫不整,身材瘦小,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目光倦怠而热情,那张瘦削的脸显得严峻而富于性感,皮肤像旧象牙。这种肤色,正是那个时候在伯恩一琼斯的影响下,伦敦切尔西区的年轻小姐们所追求的。福内特今天的情绪似乎很好,他对她没多说什么,却用她的炭笔迅速、果断地画了几笔,点出了她的错误。他站起来的时候,查莱丝小姐满脸春风。他又来到克拉顿跟前。这时菲利普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可是奥特太太答应不会跟他过意不去。福内持在克拉顿的画架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咬掉的那一小块皮吐在画布上。 
  “这个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口道,一边用拇指指出使他满意的地方,“你开始摸到门道了。” 
  克拉顿不搭腔,还是以他惯有的满不在乎讥讽的神情望着他的老师。 
  “我开始认为你至少有些才华。” 
  奥特太太不喜欢克拉顿,噘着嘴听着。她看不出克拉顿的画有什么独到之处。福内特坐下来,开始详细他讲解绘画技巧,奥特太太渐渐站得不耐烦了。克拉顿一声不吭,只是时而点点头。福内特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的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还懂得其中的道理。多数人都在听着,但显然他们都没有听懂。事后,福内特立起身来,向菲利普走过来。 
  “他刚来了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说,“他是初学者,以前没学过。” 
  “看得出来。”老师说。 
  他继续朝前走,奥特太太低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小姐。” 
  他望着她,好像她是什么讨厌的动物似的。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刺耳了。 
  “看来你认为我对你不够重视,你老是向司库抱怨。好吧,拿出你要我重视的大作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脸红了。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指着星期一以来一直在画的那幅画。福内特坐了下来。 
  “哼,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你希望我对你说,这是一幅好画吗?不是好画。你希望我对你说这幅画画得好吗?画得不好。你希望我对你说,这画有价值吗?毫无价值。你希望我指出画的毛病吗?全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理吗?撕掉它。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因为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奚落她。虽然她到法国这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了,可是她气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的钱跟别人的一样,我付钱是要他来教我,可这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福内特问。 
  奥特太太犹疑着不敢翻译。普赖斯小姐用蹩脚的法语重复了一遍。 
  “我付钱是要你来教我的。” 
  他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他提高嗓门,挥着拳头。 
  “但是,对着上帝起誓,我不能教你,我教一头骆驼还比教你容易些,”他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究竟她画画是为了消遣呢,还是为了靠它谋生?” 
  “我打算当个画家谋生。”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有责任告诉你,你这是白白浪费时间,你没有才能,这倒不打紧。如今有才能的人也并非比比皆是,处处可见,可是你连起码的悟性都没有。你来这儿多久了?一个5岁的小孩上了两堂课也会画得比你好。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话,放弃这一毫无希望的努力吧。你还是去当个女仆吧,这可能比你当个画家谋生来得更合适。瞧。” 
  他抓起一根炭笔,可是它刚碰上画纸就折成两半了。他破口大骂,用断笔头画粗线条。他边说边迅速地画着,口里恶言恶语,骂个不停。 
  “你看,那两只手臂不一样长,那个膝盖奇形怪状,我告诉你,一个5岁的小孩也比你强,你看,那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还有那只脚!” 
  每说出一个字,炭笔就在画上狠狠地作了一个记号,不一会儿,范妮·普赖斯花了这么多时间和心血画出来的画已经面目全非了,画面上尽是一片乱糟糟的线条和斑点了。最后,他扔下炭笔,站起身来。 
  “听我的忠告,小姐,去试试当个裁缝吧,”他看了看表,“12点了,下周见吧,先生们。” 
  普赖斯慢慢地收拾画具,菲利普有意让别人先走,想安慰她几句。他想不出别的话,只是说:“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她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等我的原因吗?等我需要你的同情时,我会求你的。现在,请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出画室。菲利普耸耸肩膀,一瘸一拐地到格雷维尔饭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告诉劳森后,劳森说道,“坏脾气的邋遢女人。” 
  劳森对批评很敏感,每当福内特上画室授课,他总是退避三舍。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坏,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意思是不要别人对你的作品做坏的评论。”克拉顿冷冷地说。 
  下午,菲利普想到卢森堡去看画,穿过公园时,他一眼看见范妮·普赖斯坐在老位置,他对她一片诚意,想安慰她,不料她却如此粗暴无礼,心里很懊恼。他从旁边走过去,好像没看到她似的。但她立即站起身朝他走来。 
  “你想装作没看见我?”她说。 
  “不,当然不是,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和你说话。” 
  “你上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名画,我常常听人提起。”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佳作。” 
  他懂得,她不愿直接向他道歉,却以此来表示悔过。 
  “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陪我去。” 
  “要是你宁肯自个儿去,就不必这么说。”她怀疑地说。 
  “我不愿自个儿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那里最近正公开展出凯博特的私人藏画。学生第一次有机会自由自在地仔细观看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在此之前,只有在拉菲特街的杜兰德’吕埃尔商店(这个商人与那些自以为高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同,总是乐意地把画拿给穷学生看,他们想看什么,就让看什么)。或者在他的私人寓所里才能见到这些作品。每星期二你弄一张入场券到他寓所并不难,况且在那儿你可以见到许多世界名画。普赖斯小姐领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林匹亚》跟前。他默默地看着这幅画,心中惊愕不已。 
  “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说不上来。”他无可奈何地回答。 
  “你相信我的话好了,美术馆里也许除了惠斯勒为他母亲作的肖像画外,再没有比这幅画更上乘的了。” 
  她给他一定的时间观看这幅杰作,并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画。 
  “喏,这是一幅莫奈的画,”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可是铁道线不平行。”菲利普说。 
  “那有什么要紧?”她傲气十足地反问道。 
  菲利普为自己感到惭愧。范妮·普赖斯捡起了各个画室喋喋不休争论的话题,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轻而易举地给菲利普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滔滔不绝地向他解释画作,目空一切,但尚有见地。她告诉他画家们的创作意图是什么,而他应该探求的是什么。她不时用拇指作手势。她所说的对菲利普来说都是新鲜的。他听得津津有味,却又迷惑不解。在此之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伯恩一琼斯,前者的绮丽的色彩,后者工整雕琢的素描术完全满足了他的审美观。他们模糊的理想主义,寓意于画作标题的哲学思想,正和他勤奋地阅读拉斯金著作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相吻合。但此处有些差异:这儿没有道德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无助于把人们引向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看,我简直累坏了,我的脑子再也装不进任何有益的东西了。咱们去找条长凳坐下来吧。” 
  “最好不要一下子吸收这么多的艺术。”普赖斯小姐说。 
  他们走出美术馆时,菲利普对她不辞劳苦陪他参观深表谢意。 
  “哦,那算不了什么,”她有点冷淡地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要是你愿意,明天我们可以去罗浮宫。然后,我再带你去杜兰德’吕埃尔的店里去看看。” 
  “你待我太好了。” 
  “你不像他们多数人那样,认为我是个讨厌的人。” 
  “我不那么认为。”他微笑道。 
  “他们认为可以把我从画室撵走,可是他们办不到,我愿意在画室待多久就待多久。我知道,今天上午全是露西·奥特搞的鬼。她历来恨我,以为这样一来我会乖乖地走掉。我想,她巴不得我走呢,她害怕我太了解她的底细了。” 
  普赖斯小姐给他讲了一个冗长而且错综复杂的故事,说这个平庸的、体面的瘦小女人奥特太太,有过许多有伤风化的私通事件。接着又谈起鲁恩·查莱丝,即上午受到福内特赏识的那个姑娘。 
  “她同画室里的每个小伙子鬼混,简直是个妓女,况且她不卫生,一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知道这是事实。” 
  菲利普不安地听着。关于查莱丝小姐他已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然而,怀疑和母亲住在一块的奥特太太的贞洁,这未免太离奇了。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恶意地造谣中伤,确实叫他反感。 
  “我不在乎他们说些什么。我将照样继续干下去。我知道自己有才能。我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我宁愿自杀也不放弃艺术。在学校里遭人嘲笑的,我又不是第一个。结果,往往那些受人嘲笑的人成了唯一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关心的,我愿一生献身于艺术。关键是坚持不懈,锲而不舍。” 
  她发现每个对她的自我估计有异议的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她讨厌克拉顿。她告诉菲利普,克拉顿其实并没有什么才能,只是华而不实,一知半解罢了。他一辈子也不能创作一幅像样的画,至于劳森,她说: 
  “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小畜生,怕福内特怕得连习作也不敢让他看。毕竟,我并不害怕,不是吗?福内特对我说的话我不在乎,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舒了一口气,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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