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了。”克朗肖回答。
ⅩLⅥ 菲利普发现住在巴黎的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么省。到2月份,他带来的钱已花得差不多了。他秉性高做,不愿意向他的监护人求助,也不希望路易莎伯母知道他手头拮据。因为他相信她一定会尽力掏自己的腰包给他寄点。而他知道她力不从心,她的钱很有限。3个月以后他将达到法定的成年年龄,那一小笔财产就可由他支配了。他靠变卖父亲留下来的那么几件首饰度过眼下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大约就在这时候,劳森建议他们把直通拉斯帕尔大街的一条街上的一个空画室租下来。租金很便宜,还附有一个房间,可用来作卧室;因为菲利普天天上午去学校上课,劳森这段时间便可以毫无干扰地独自使用。劳森换了一所学校又一所学校,最后得出结论,只有独个儿干才能干得最出色,他还打算雇个模特儿,每周来三四天。起初,菲利普考虑费用大,有点犹豫。但经过合计,似乎租个画室的费用并不比住在旅馆高多少(他们都急着要有一间自己的画室而采取实用主义的算法),虽然房租和门房的清洁费加起来费用会大点,但可从早餐节省,他们可以自己做早饭。要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因为对那只畸形的脚太敏感,肯定不愿意和别人合住,可是他的这种病态心理渐渐变得淡薄了:在巴黎似乎关系不太大。同时虽然他自己从未忘记,却也不再感到别人老是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他们搬了进去,买了两张床,一个脸盆架,几张椅子,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占有的喜悦。他们太激动了,第一天晚上,在可以称之为“家”的屋子里,他们一直躺着谈到凌晨3点。第二天,他们发现穿着睡衣生炉子,煮咖啡是件很快乐的事,以致菲利普快11点才到艾米特雷诺画馆。菲利普兴致很好,他向范妮·普赖斯点头打招呼。
“近来进展如何?”他兴致勃勃地问。
“这与你有何关系呢?”她反问道。
菲利普忍不住笑了。
“别这样粗声粗气的,我只想显得有点礼貌罢了。”
“谁希罕你的礼貌。”
“你认为和我吵架值得吗?”菲利普温和地问,“事实上,和你关系好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那是我的事,不是吗?”
“没错。”
他开始画起来,心里有点纳闷,范妮·普赖斯为什么要这么讨人嫌呢。他已得出结论:他完全不喜欢她了。每个人都不喜欢她。人家对她客气一点,只是害怕她的刻薄话罢了,因为她不管当着你的面,或在背后都会恶语伤人。菲利普心情太愉快了,甚至连普赖斯小姐,也不愿让她对自己怀有恶意。他耍出了先前常常奏效的手腕,想让她消却心头的怒气。
“喂,我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的画,我弄得一团糟。”
“很感谢你,可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没有闲工夫。”
菲利普惊奇地盯着她,因为可指望她欣然从命的一件事就是对人提出忠告。她很快地继续低声地说,因怒气冲冲,语气变得十分粗暴。
“现在劳森走了,你想来迁就我了吗?多谢你了,去找别人帮忙吧,我可不要捡别人的破烂。”
劳森有当教师的天性,每当他悟出究竟,总是乐意传授给别人。由于他乐于传授,别人也能从他那儿得到裨益。菲利普对此并没有别的心眼,习惯坐在他旁边领教。他从不曾想到范妮·普赖斯竟因妒嫉而心劳神疲,看到他接受别人的教诲而气愤日增。
“当初,这儿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的时候,你就很高兴来找我,”她悲哀地说,“但是你交上新朋友,便像甩旧手套似地把我给甩了,”——她满意地重复这一陈腐的比喻——“像甩掉一只旧手套。好吧,我不在意,但是下一回我再不当傻瓜了。”
她说的话多少有点事实。菲利普气得心里想到什么,立即脱口而出:“岂有此理,我向你求教,不过想让你高兴罢了。”
她喘着气,突然朝他投以痛楚的目光,接着两行眼泪从双颊滚落下来。她的样子又邋遢又古怪。菲利普不懂得究竟这一新的态度是何含义,又继续忙他的画去了。他心里不自在,受良心的谴责,可是又不愿向她说,例如他伤了她的心,请她多包涵之类的话。因为他害怕她会乘机奚落他。接着,她有两三星期不跟他说话。在菲利普克服了受她冷落的难堪之后,倒因能摆脱这么难对付的朋友而感到宽慰。过去她对他采取的那种非己莫属的态度,菲利普一直感到有点为难。她是个非常奇怪的女人,每天8点上班,模特儿一摆好姿势,她便着手作画。她一个劲地画,不同任何人说话,一小时一小时地同自己难以克服的困难搏斗,直到钟敲12点才离开画室。她的画作是没有希望的。她的作品离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就能取得的普通水平还相差甚远。她天天穿那一身丑陋的棕色衣服,折边上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第一次同她见面就注意到的破洞迄今尚未缝补。
可是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他跟前,问菲利普以后可以不可以和她说话。
“当然可以了,你愿意说多少都行,”菲利普微笑说,“12点时我留下来等你。”
一天的功课结束时,他去找她。
“你陪我走一段路行吗?”她说,窘得把目光移向别处。
“当然行。”
他们默默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记得几天前对我说过的话吗?”她突然问道。
“唉,我说呀,咱们别吵架了,”菲利普说,“确实不值得。”
她急促而痛苦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架。你是我在巴黎唯一的朋友,我本以为你有点喜欢我,觉得你我之间还有某种共同之处。我被你吸引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被你的跛足吸引住了。”
菲利普脸红了,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的走路姿势。他不喜欢任何人提及他的缺陷。他懂得范妮·普赖斯的意思。她长得丑,又很粗野,而他身患残疾,因此他们之间理应同病相怜。他对她很恼火,但强忍住不说话。
“你说你向我请教只是为了让我高兴。难道你认为我的画一钱不值吗?”
“我仅在画室见过你的画作,很难就此做出判断。”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看看我其他的作品,我从未让任何人看过,我愿意让你看看。”
“你太好了,我很想看一看。”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近,”她略带歉意地说,“只需要10分钟。”
“唔,那没关系。”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接着她拐入一条胡同,又领他进入另一条更破烂的胡同。沿胡同的一楼都是小铺子,他们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一扇门锁,走进一间小顶楼,屋顶倾斜,开着一扇小窗户。窗子关着,房间散发着霉臭,天气虽然很冷,但没有生火,而且也没有生过火的痕迹。床没收拾。一张椅子,一个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柜,一只便宜的画架,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这地方本来就够脏的了,再加上乱堆杂物,凌乱不堪,让人看了感到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还有一只杯子,一个脏盘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站在那儿,我把画放在椅子上,让你看得更清楚些。”
她让他看了20幅大约18时长、12时宽规格的小幅油画,她把画一幅幅地放在椅子上,一边留神察看他的脸色;他每看完一幅就点点头。
“你确实喜欢这些画,是吧?”过了一会儿她热切地问道。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然后再发表意见。”
他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感到恐慌万状,不知说什么好,这些画不仅画得很糟,色彩上得不好,像是没有美术眼光的外行人胡乱涂上去的,而且似乎不求明暗的配合,透视也很古怪,看起来像是出自5岁小孩的手笔。可是即使小孩也有其天真,至少也会努力画出他所看到的。而眼前这些画是脑子塞满了庸俗画面的俗不可耐的庸人之作。菲利普记得她天花乱坠地大谈起莫奈和印象派画家,而这些画却承袭了皇家艺术院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就这么些。”
虽然菲利普并不比别人诚实,可是让他故意撒下弥天大谎却着实很难。他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
“我认为它们都画得太好了。”
她那不健康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一笑说:“你如果不是这样想的,就不必这样说,我要你说实话。”
“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提出什么批评意见?总有一些你不喜欢的画嘛。”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他看到一幅风景画,一幅代表业余爱好者的别致的风景小品,画着一座古桥,一幢蔓草覆盖的小农舍和绿树成荫的河岸。
“当然,我并不假装自己对绘画懂行,”他说,“但我对这幅画的明暗配合不大有把握。”
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迅速地将那幅画反扣过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挑这幅画来讥笑我。这是我的画作中最好的一幅。我相信我的明暗配合没问题,这一点你还没资格指导别人,不论你对明暗配合懂还是不懂。”
“我认为它们都画得太好了。”菲利普重复地说。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看着那些画。
“我认为它们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可丢脸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吃一顿午饭好吗?”
“我这儿已备好了午饭了。”
菲利普见不到午饭的影子,心想,也许他走了以后,门房会把午饭端上来。他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屋里的霉臭熏得他头疼。
ⅩLⅦ 3月,画室沸腾起来了,人们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美术展览会送画稿。克拉顿与众不同,什么也没准备,却对劳森送来的两幅头像画嗤之以鼻。这两幅画显然是学生的作品,是模特儿的简单画像,不过还有些气魄。追求尽善尽美的克拉顿对不中意的作品无法容忍。他耸耸肩膀,告诉劳森说,把一些连自己画室的门都拿不出去的作品拿去展览简直太冒失了。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采纳时,他的轻蔑并不因此而减少。弗拉纳根也去碰碰运气,结果他的画被退回来了。奥特太太送去一幅无可挑剔的、有一定艺术造诣的二流作品《母亲像》,被挂在一处显眼的地方。
自从菲利普离开海德堡以来一直不曾见面的海沃德也到巴黎来,他打算在巴黎住上几天,正赶上参加劳森和菲利普在自己画室里为劳森的画作入选展出举行的晚宴。菲利普一直盼望再次见到海沃德。他们终于见了面时,菲利普却感到有些失望,海沃德在外表上有点变化;一头柔发变稀了,随着容颜的迅速颓丧,他变得干瘪、苍白。一双蓝眼睛比往日更无神,相貌显得无精打采。另一个方面,他的见解似乎一点也没变,他那使18岁的菲利普留下深刻印象的文化素养,对21岁的菲利普似乎产生了轻蔑之感。菲利普自己变了很多,他轻蔑地看待自己过去对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对持有这些旧见解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在海沃德面前卖弄。但是当他带海沃德上美术馆参观时,他向他倾吐了新近才接受过来的全部革命观点。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林匹亚》画前,并风趣地说,“除了维拉斯凯、伦布兰和威梅尔①外,我宁愿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眼前的这幅画。”
①威梅尔(1632—1675):荷兰画家。
“威梅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老弟,你难道连威梅尔是谁还不懂得吗?你还没有开化呢。不认识威梅尔,你还活着干啥?他是唯一具有现代画家风格的古典大师。”
他硬是把海沃德从卢森堡拖出来,匆忙地带他上罗浮宫。
“这儿再没有别的画了吗?”海沃德带着游客追根究底的劲头问道。
“剩下的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了,你以后可以带旅行指南自己来看。”
一到罗浮宫,菲利普就带他朋友到长廊。
“我想看看《蒙娜丽莎》。”海沃德说。
“哦,老兄,那只是文学作品的吹捧。”菲利普回答。
最后,在一间小房子里,菲利普在威梅尔·迈·德尔夫特的《花边织工》跟前停了下来。
“看,这是罗浮宫里最好的画,简直像马奈的作品。”
菲利普竖起大拇指,富有表情,雄辩地详细介绍这幅迷人的佳作。他满口画室里的行话,令人无不叹服。
“恐怕我看不出画中有什么非凡之处。”海沃德说。
“当然,这是一幅画家的作品,”菲利普说,“我相信门外汉是看不出其中的妙处的。”
“什么人看不出来?”海沃德问。
“门外汉。”
像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急于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对那些不好出风头,不敢断然发表自己见解的人他是很武断的;但遇到锋芒毕露、固执己见的人他就变得很谦虚。他被菲利普的自信所感动。他谦和地接受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即只有画家才是绘画的唯一评判人的这一狂妄的主张,虽说有点鲁莽,倒有其可取之处。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晚宴,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脸,答应来吃饭。查莱丝小姐主动提出要替他们做菜。她对女性毫无兴趣,拒绝他们为了她再去请别的女孩子的建议。出席宴会的还有克拉顿、弗兰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家具缺乏,只好把模特儿的站台拿来作餐桌。客人要么坐在旅行包上,要么只好坐在地板上。宴会包括查莱丝做的一盘蔬菜肉汤,一只从附近餐馆买回来的烤羊腿,热气腾腾,美味可口(查莱丝小姐已做好了土豆,整个画室弥漫着煎胡萝卜的香味,这是她的拿手好菜)。接着上来是白兰地烧梨,这是克朗肖自告奋勇要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大块布里干酪,这时正靠窗口放着,给充满各种气味的画室增添了一股扑鼻的清香。克朗肖端坐首席,就坐在大旅行包上活像个土耳其帕夏①,向围着他的年轻人慈祥地微笑。虽然,小小的画室生了火,很热,但他出于习惯,还穿着大衣,竖起领子,戴着圆顶硬礼帽。他满意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四大瓶西昂蒂红葡萄酒。这四瓶酒排成一行,中间夹着一瓶威士忌。他说,这使他回想起一位身材苗条的彻尔加西亚②美女,被4名肥胖的太监守护着。海沃德为了使其他人更不拘束,穿一套花呢服,结一条“三一堂”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显得特别古怪。其他人都竭力对他彬彬有礼。喝蔬菜汤的时候,他们谈到天气和政局。那只羊腿端上来之前,他们稍停片刻,查莱丝小姐点上了一支烟。
①土耳其的官员。
②彻尔加西亚:前苏联的一地区,位于高加索山脉北部、黑海东北海岸。
“拉蓬泽尔,拉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突然说道。
她以优雅的姿势,解开头上的丝带,让头发披落在肩上,她摇了摇头。
“把头发放下来我总觉得更舒服些。”
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那张苦行僧似的瘦削的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宛若从伯恩·琼斯的画走下来一般。她有一双纤长漂亮的手,指头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身穿紫红色和绿色的拖地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