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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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网-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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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子,身无分文,她便到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当铺,去典当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家当,每天只吃黄油、面包,直到境况好转为止。她很乐观,从来不垂头丧气。 
  菲利普对她那得过且过的生活感兴趣,她讲述的那些为生活奔忙、挣扎的离奇古怪的故事逗他发笑。他问她,为什么不试写一点比较像样的文学作品,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她创作的那几千字一篇的不三不四的小说,不仅稿酬说得过去,而且也是她能够写的最好的东西了。她并不奢望什么,只求生活下去。她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她的朋友们也同她一样穷。 
  “我不考虑将来,”她说,“只要我付得起3个星期的房租,外加一二镑买吃的,我便不担忧了。要是我既要想着今天,又要操心明天,生活就没意思了。每当事情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时,我发现天总无绝人之路。” 
  菲利普不久就养成每天跟她一起用茶点的习惯。他带上一块蛋糕,或一磅黄油,要不就带些茶叶去造访,这样就不会使她难堪了。他们开始用教名称呼对方了。女性的同情心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有人乐意倾听他诉说自己的一切烦恼,他感到高兴。时间过得特别快。他并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伴侣。他不禁把她跟米尔德里德比较一番。一个是既固执又愚蠢,凡是她不懂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另一个则有敏锐的鉴赏力和敏捷的才华。想到自己可能会一辈子跟像米尔德里德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时,他便心灰意懒了。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恋爱史告诉了诺拉。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的爱情生活值得炫耀,而是因为他能得到如此动人的同情,感到无限欣慰。他讲完的时候,她说道: 
  “我想你现在已经完全解脱了。”她有时会把头偏向一边,那滑稽的姿势就跟亚伯丁(苏格兰一地名)小狗一样。她坐在一张竖式椅子上做针线活,因为她没有时间可以偷闲。菲利普舒适地坐在她脚边。 
  “这一切总算结束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啊!”他叹了一口气说。 
  “怪可怜的,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很不痛快。”她低声说道。为了表示同情,她将一只手搁在他肩上。 
  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可是她把手迅速地抽回去。 
  “干嘛要这样?”她红着脸问道。 
  “你不愿意吗?” 
  她用那双闪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不是的。”她说。 
  他跪立起来,面对着她,她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张宽宽的嘴上挂着一丝发颤的微笑。 
  “怎么啦?”她说。 
  “你是个好人,懂吗?你待我这么好我非常感激,我太喜欢你了。” 
  “别说傻话了。”她说。 
  菲利普抓住了她的双肘,将她拉过来。她没有反抗,反而将身子微微向前倾。他吻着她那红润的嘴唇。 
  “干嘛要这样?”她又问道。 
  “因为这样舒服。” 
  她没说什么,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这样太傻了。我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就保持这样不是挺好吗?” 
  “假如你真的要我规矩点,”菲利普回答说,“你现在最好不要那样抚弄我的脸颊。” 
  她轻声地笑了,但是没有住手。 
  “我这么做很不应该,是吗?”她说。 
  菲利普又惊讶又觉得有趣,他窥视着她的眼睛。只见她那双眼睛变得更加含情脉脉,晶莹通亮,那神情简直把他给迷住了。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眼里噙着泪水。 
  “诺拉,你不喜欢我,是吗?”他怀疑地问道。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却问这么蠢的问题。” 
  “啊,亲爱的,我从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他挥开双臂搂着她吻了起来。而她呢,红着脸,笑着,叫着,顺从地让他拥抱。 
  不一会儿他松开了她,向后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好奇地端详着她。 
  “啊,真该死!”他说。 
  “为什么?” 
  “真想不到。” 
  “高兴吗?” 
  “高兴极了。”他发自内心地喊道。“我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多么感激!” 
  他拿起她的双手,不住地吻着。对于菲利普来说,这是一种既牢固又持久的幸福的开端。他们成了情侣,但仍然是朋友,诺拉身上有一种母爱的本能,这种本能在她对菲利普的爱情中获得满足。她需要有人受她抚爱、责骂、唠叨。她具有持家的气质,在照料菲利普的健康和衣着中找到乐趣。她对菲利普的残疾深表同情,而菲利普对此是非常敏感的,她的怜悯是以一种温存的方式本能地表达出来的。她年轻、强壮、健康,对她来说,奉献自己的爱情是很自然的。她精神好,心境愉快,她喜欢菲利普,因为凡是生活中合她心意的趣事,他都同她一起开怀欢笑,但最重要的还因为他是菲利普。 
  当她把这点告诉他时,他愉快地回答说:“胡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插嘴。” 
  菲利普一点也不爱她,只是非常喜欢她,喜欢同她在一起,对她的谈吐感兴趣。她恢复了他的自信心,治好了他心灵上的创伤。诺拉的关心使他万分高兴。他钦佩她的勇气、她的乐观精神以及她对命运的大胆的蔑视。她也有一点自己的人生哲学,很坦率,讲究实际。 
  “你知道,我不相信教堂、牧师之类的东西。”她说,“但我信奉上帝。只要你收支平衡并且能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那么我不相信上帝还会管得那么宽。我认为人总的说来是善良的,对那些不正直的人我表示遗憾。” 
  “你今后怎么办呢?”菲利普问道。 
  “哦,真的我也心中无数。”她笑着说。“可是我作最好的打算。总之,只要不必再付房租,也不用再写小说。” 
  她具有女性的巧妙的奉承别人的天赋。她认为菲利普自知自己成不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离开巴黎,这是果敢的行为。诺拉的热情赞扬使他陶醉。原先,他一直无法断定他离开巴黎这一举动究竟是意味着勇敢呢还是优柔寡断。听她说这是果敢的行为,他感到不胜欣慰。诺拉居然敢跟他谈起他的缺陷,这是他的朋友们都本能地回避的问题。 
  “你对你的跛脚这么敏感是很傻的。”她说。她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继续往下说,“要知道,人们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多,他们头一回见到你时会注意到,以后就忘了。” 
  他不吭声。 
  “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是因为爱你才跟你说这个,你别不高兴。” 
  “你要对我说什么都行。”他微笑着说。“但愿我能做点什么来表达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 
  她又用别的方法控制他、开导他,不让他粗鲁。当他发脾气时便嘲笑自己,她使他变得更加温文尔雅了。 
  “只要你喜欢,叫我干什么都行。”有一次他对她说。 
  “你不介意吗?” 
  “不,我想做你所喜欢的。”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幸福。在他看来,诺拉把一个妻子所能给予丈夫的一切都给了他了,而他还保持着自己的自由。她是他所有的朋友中最好的,具有男人所没有的同情心。性生活不过是他们的友谊中最牢固的纽带罢了。它使他们之间的友谊得到完善,但并不是主要的,由于菲利普的欲望得到满足,他变得更加心平气和易于相处了。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控制住自己了。他有时会想起那年冬天,那时他曾被可怕的情欲所困扰。想到这,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里德的厌恶,对自己的痛恨。 
  考试迫近了,诺拉对这些考试像对他一样关心。他为她的热心感到满意,也很感动。诺拉要他考试一结束就马上回来告诉她结果。他答应了。这一回他顺利地通过了三门考试。当他来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 
  “啊!我太高兴了,我原先多焦急啊!” 
  “你这小傻瓜。”他喉头哽咽着,笑不出声来。 
  看她那副表情,谁能不满意呢?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她问道。 
  “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度个假。到冬季开学之前我都没事。” 
  “大概你将回布菜克斯特伯尔的伯父那儿去吧?” 
  “你完全猜错了,我打算留在伦敦和你一起玩。” 
  “我倒希望你离开。” 
  “为什么?你讨厌我了吗?” 
  她笑了,将两只手放在他的双肩上。 
  “因为你一直用功,看你都累垮了,你需要新鲜空气,需要休息,你还是走吧。” 
  他有好一会儿不吭声,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知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你总是为我着想。我不明白你看中了我哪一点。” 
  “我让你离开一个月,看你回来还会不会说我的好话!” 
  她愉快地笑了。 
  “我将会说你会体贴人,待人厚道,又不苛求于人。你从不发愁,也不令人讨厌,还很容易满足。” 
  “尽是荒唐话。”她说,“不过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曾经见过少数能向经验学习的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LⅩⅦ     菲利普急不可待地盼望着回伦敦。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度假的两个月当中,诺拉频频来信。信都写得很长,笔触有力、大方。信中她以风趣、幽默的笔调描述日常琐事、女房东的家庭纠纷、妙趣横生的笑料,排练节目时滑稽好笑的烦恼——她正在伦敦某家剧院的一个重要剧目里当配角——以及她跟小说出版商之间的种种奇遇。菲利普读了很多书、游泳、打网球、航海,10月初,他又在伦敦住了下来准备参加第二轮联试。他急于要通过这次考试,这样他就可以结束那些枯燥无味的课程。此后,学生就可以在门诊部实习,除了跟书本打交道外,还得接触各色各样的男女病人。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诺拉。 
  这个夏天劳森一直在普尔,他在港口、海滨都作了许多写生画。他受委托画了两三副肖像画。他打算待在伦敦,直到光线不好,没法画下去时再走。海沃德也在伦教,他意欲到国外过冬,不过由于下不了决心,所以逗留了一周又一周。海沃德这两三年来发胖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见到他迄今已有5年了——他过早地秃顶了。他对这一点很敏感,所以特地留长发掩盖住头顶那块不雅观的地方。但他的眉毛现在很俊俏,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的蓝眼睛已经黯然失色,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那张嘴失去了青春的丰满,显得苍白无力。尽管他仍然含含糊糊地谈论着将来的打算,可已经逐渐缺乏说服力了。他也意识到他的朋友们不再相信他,他两三杯威士忌一下肚,就易流露出悲哀伤感的情绪。 
  “我是个失败者,”他嘟哝着,“我适应不了人生斗争的残忍,我所能够做的是靠边站,让那些庸俗之辈蜂拥而过,去追名逐利。” 
  他给人的印象是:失败比成功更加微妙、更加高雅,他暗示他的冷漠是由于厌倦了一切平庸、低下的东西。他大谈特谈起柏拉图。 
  “我以为你现在不再研究柏拉图了呢。”菲利普不耐烦地说。 
  “是吗?”他扬了扬眉毛问道。 
  他并不想继续谈这一话题。近来,他发现沉默对于保持尊严很有效。 
  “我真不明白,老是读同样的东西有什么用。”菲利普说,“那是变相的懒惰。” 
  “你认为你有那么好的脑子,仅仅读一遍就能理解这个最渊博的作家的作品吗?” 
  “我不想理解,我不是一个评论家。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对他感兴趣的。” 
  “那你为什么要读书呢?” 
  “部分是为了消遣,部分也是为了了解我自己。读书是我的一种习惯,不看书就好像不抽烟那么难受。我读书,似乎只用眼睛,不用脑子,但偶尔遇到某一段,也许只是一个词,它对我有所启发,我就把它吸收了。既然我已经从这本书上得到一切对我有用的东西了,再读十几遍也不会获得更多的东西。你看,一个人就好像是一朵没有开放的花蕾,你所读的以及你所做的对它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有些东西对它却有特殊的意义,它们能打开花蕾的一瓣花瓣,花瓣一瓣瓣地开放,终于开成了一朵花。” 
  菲利普对自己的比喻并不满意,但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如何表达一件他虽然感觉到了,但又尚未弄清的事。 
  “你想干一番事业,还想出人头地。”海沃德耸了耸肩膀说,“这多么庸俗。” 
  菲利普到现在已经很了解海沃德了。他既软弱又虚荣。他虚荣心太强了,你得时时留心,以免伤害他的感情。他混淆了懒惰和理想主义,分不清这两者。有一天海沃德在劳森的画室遇到一名记者,这个记者被他的滔滔不绝的谈话迷住了。一星期后,一家报纸的编辑写信来,建议海沃德写一篇评论。海沃德整整48小时坐立不安,拿不定主意。长期以来,他一直说要从事这类职业,因此,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可是一想到要具体地做点事,他又感到恐慌。最后他还是谢绝这一请求,这才松了一口气。 
  “干这种事会影响我的工作。”他告诉菲利普说。 
  “什么工作?”菲利普粗声租气地问道。 
  “我的精神生活。”他回答说。 
  接着,他又继续谈起日内瓦教授艾米尔的轶事。这位教授没有取得他的才华能够取得的成就,直到他去世的时候,才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他的详尽而绝妙的日记。它记录着他失败的原因和对自己的辩解。海沃德莫名其妙地微笑着。 
  海沃德尚能兴致勃勃地谈论书籍,他情趣高雅,目光敏锐,他一直对幻想感兴趣,这使他成了一名风趣的伙伴。幻想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们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影响。他只不过把它们当成拍卖店里的瓷器,兴致勃勃地玩味着这些瓷器的造型和釉彩,心里掂量着它们的价值,然后又把它们放回盒子里,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海沃德也作出了重大的发现。一天晚上,在作了一定的准备之后,他把劳森和菲利普带到比克街的一家酒馆,这家馆子不仅本身的店面不一般、它的历史也不平凡——它保留着18世纪那些激起浪漫想象和荣耀事迹的回忆——而且,它的鼻烟也是伦敦最闻名的。同时,这里的混合饮料尤其享有盛誉。海沃德领他们进入一间又长又大的房间,房间里色调暗淡,气派非同一般,墙上挂着大幅大幅的裸体女人画:它们是海登派的巨幅寓言画。屋里的烟味、煤气味和伦敦的气氛使它们更富有风采,看起来仿佛是古代画家的真迹。深色的镶板,粗大的、失去光泽的烫金檐口,桃花心木的餐桌,这一切使房间显得豪华而舒适。沿墙排列的皮椅,既柔软又舒适。大门对面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公羊头,里头盛有驰名的鼻烟。他们要来了混合饮料,开怀畅饮。这是一种掺有朗姆酒的热的混合饮料,其妙处真是难以用文字来表达。要描述它光靠朴实无华的词汇和有限的形容词是远远不能胜任的。而华丽绝顶的词藻,珠光宝气的外来语只能唤起人们激动不已的想象力。这种饮料能使人热血沸腾,头脑清醒,心旷神怡。它可以立即使人情趣横溢,同时也能领略别人的妙语。它有着音乐的捉摸不定,又有着数学的精确严密。只有其中的一种特性可以同任何东西相比:它有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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