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特尔尼很感兴趣的机会。为了扮演一位威严的父亲在开导这位年轻人的角色,他整个下午都在排练,直到逗得孩子们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才罢了。就在那个小伙子快来之前,阿特尔尼又翻箱倒柜,搜寻出一顶埃及人戴的土耳其帽,并非要戴上它不可。
“别胡闹了,阿特尔尼,”他妻子说,这一天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就是那件黑色天鹅绒衣服。由于她一年比一年发胖,所以衣服显得很紧。“你会把孩子的机运糟蹋掉的。”
她竭力想把他的帽子摘掉,可是这个瘦小的男人敏捷地蹦跳开了。
“老伴,放手,说啥也别想叫我脱掉它。必须让这个年轻人一来就看出他预备进入的这个家庭是不简单的。”
“让他戴着吧,妈妈。”萨利以平静的不以为然的语气说。“假如唐纳森先生对此不满意,那就意味着他可以走开,也去掉了一件麻烦事。”
菲利普认为这对这位年轻人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阿特尔尼身穿着棕色的天鹅绒上衣,飘垂着黑领带,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土耳其帽,这身打扮让这位天真的电气工程师见了非目瞪口呆不可。他到来时,主人用高傲的西班牙贵族的礼节欢迎他,而阿特尔尼太太则以其诚朴和自然大方的方式招待他。他们坐在古旧的熨衣桌旁的几张高背的修道士坐的椅子上。阿特尔尼太太用一把华丽的茶壶给他倒茶,这茶壶具有英格兰农村喜庆的地方特色。她还亲手做了一些小饼,桌上摆着自家做的果酱,这是一顿农家的茶点,对菲利普来说,在这座英王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建筑物里吃这种茶点真是又典雅又迷人。阿特尔尼出于某种荒唐的念头,突然心血来潮地大谈特谈起拜占庭的历史。他一直在攻读《衰亡史》①的后几卷。此时,他戏剧性地伸出食指,滔滔不绝地向那位莫名惊诧的求婚者的耳朵里灌输著有关西奥多拉②和艾琳③的丑闻,而这个年轻人无言以对,一直沉默和满脸羞愧,又不时得点点头表示他既能理解又感兴趣。阿特尔尼太太对索普的夸夸其谈大不以为然,不时地前来打断他的谈话,给这年轻人斟茶,请他多吃饼和果酱。菲利普注视着萨利。她低垂着头坐着,从容沉静又若有所思。她那对长睫毛往脸蛋上投下了一道很美的影子。很难看出她是对这个场面感兴趣呢还是喜欢那位小伙子。她真叫人摸不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电气工程师长得英俊漂亮,胡子刮得很干净。他五官端正,一张诚实的面孔很讨人喜欢;他个子高,身段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觉得他是萨利的理想的配偶。他想象到他们俩幸福的未来,心里不觉产生一阵醋意。
①指《罗马帝国衰亡史》,共六卷,是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1737—1794)花了16年(1772—1788)写成的。他1772年开始写,1776年第一卷出版,1781年第二,三卷出版,最后三卷1788年出版。
②西奥多拉(508—548):拜占庭女皇,查士丁尼一世的妻子。
③艾琳: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
不一会儿,这位求婚者说他该告辞了。萨利默默地站起来送他走到门口。她回来的时候,她父亲就大声叫道:
“嘿,萨利,我们认为你的这位小伙子很好,我们预备欢迎他来我们家。把结婚预告发出去吧,我要谱写一首祝婚歌。”
萨利着手收拾茶具。她没有回答。突然她敏捷地向菲利普瞟了一眼。
“你认为他怎么样?菲利普先生。”
她总是拒绝像其他孩子那样称他菲尔叔叔,也不叫他菲利普。
“我认为你们会结成很好的一对。”
她又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尔后,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继续干她的活。
“我认为他是一个说话很有礼貌的很好的小伙子,”阿特尔尼太太也发表自己的看法,“我想他就是能使任何女孩子幸福的那种人。”
萨利有一两分钟没答话,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你可以认为她正在思考着她母亲所说的话,另一方面,也可解释她正出神地在想着意中人。
“萨利,为什么同你说话,你不回答呀?”她母亲有点发火地说。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么你不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不晓得你的要求有多高。”阿特尔尼太太说。显然她已经动气了。“他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可以为你安排一个非常舒适的家庭。没有你,我们这儿要养的人也够多的了。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而放弃它,那是不明智的。况且我担保你准能雇一个女孩子来干粗活。”
菲利普以前从未曾听阿特尔尼太太如此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发现抚养每个孩子,这担子有多重啊!
“妈妈,你再说也没用。”萨利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和他结婚。”
“我想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女孩子。”
“妈妈,假如你要我自己谋生,那么我可以一直去当佣人。”
“别这么傻了,你知道你父亲是不会让你干这个的。”
菲利普偶然触到了萨利的目光,他留意到她的眼睛里带有滑稽有趣的神情。他不知道刚才那番对话有什么能触动她的幽默感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CⅩⅥ 菲利普在圣卢克医院的最后一年期间必须刻苦攻读。他对生活感到满意。他发现不用为爱情牵心又不缺钱花,这是很惬意的。他听过有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到了金钱。他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过过一天身无分文的窘困日子。他知道,没有钱会使一个人变得卑劣、小气和贪婪。金钱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当你不得不掂量每一个便士的分量时,金钱就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了。你需要具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金钱价值的能力。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除了阿特尔尼家,他不再拜访其他人,可是他并不感到孤单寂寞。他忙着为自己的将来筹划着。有时,他也回想起往事,回忆、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来。但是他不想去走访他们。他很想知道诺拉·内斯比特的近况。她现在是姓另外的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是他就是记不起她要与之结婚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为能够结识她而感到高兴。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好人。有一天晚上大约11点半光景,他看见劳森正沿着皮卡得利大街迎面走来。他穿着晚礼服,也许正看完戏回住所去吧。菲利普屈服于一时的感情冲动,迅速地闪入一条小巷。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觉得现在再也不能重新恢复那中断的友谊。他和劳森彼此间再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菲利普已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他已经比小时候更有欣赏美好事物的魄力。但艺术对他显得无足轻重。他正忙于从五花八门的杂乱无章的生活中编织一个图案。他使用的材料似乎非先前对颜料和语言的考虑所能替代。劳森适合菲利普的需要。菲利普和他的友谊,一直是他正在精心设计的图案的主题。忽视他对这位画家再也不感兴趣的事实,只是由于感情用事的缘故。
菲利普有时也会想起米尔德里德。他有意地避开有可能撞见她的那些街道。然而,偶尔出于某种情感,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他不愿承认的更深奥的原因,使他在她可能会出现的时间里,在皮卡迪利和里金特大街一带徘徊。他自己也说不情这时候是渴望见到她呢,还是害怕见到她,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她。有好一会儿,他认为一定是她。顿时,他心中激起一种奇特的感情:心里一阵莫名的、揪心般的疼痛,还夹有点惧怕和令人作呕的心慌意乱。他赶紧追过去,结果一看发现他认错了人。这时候,他也不知道究竟心里觉得宽慰呢还是觉得失望。
8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外科学的考试,领到了毕业文凭。自从他进入圣卢克医院迄今已经7个春秋,年纪也接近30岁了。如今,他手里拿着取得行医合格证的毕业文凭,从皇家外科学院的台阶走下来,他的心因为满意而跳荡着。
“现在我才真正要开始生活了。”他默默地想着。
第二天,他到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申请在医院里就职。秘书是位快活的、蓄着黑胡子的小个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先祝贺他的成功,然后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到南部海滨去当一个月临时代理医生吧?周薪3个畿尼,食宿除外。”
“我不在乎。”菲利普说。
“在多赛特郡的法恩利,索斯大夫那儿。你得立即动身,他的助手患腮腺炎走了。我相信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秘书说话的态度有些使菲利普迷惑不解,此事有点靠不住。
“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吧?”菲利普问。
秘书犹豫片刻后欣然地笑了。
“好啦,事实是我知道他是个固执的古怪的老家伙。介绍所再不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很直率,人们往往不喜欢这样。”
“那么你认为他会满意一个刚毕业的人吗?我毕竟没有经验啊。”
“能有你当助手,他会高兴的。”秘书以外交的口吻说。
菲利普寻思了片刻。他想,反正最近几星期他没有事干,有机会挣点钱他当然高兴。他可以把这些钱积下来,用作到西班牙度假的旅费,他已许下在圣卢克医院任职后去度假的心愿。或者,假如在这医院得不到任何职位,就到别的医院任职,而度假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好吧,我去。”
“问题是,你必须今天下午去。这你合适吗?假如合适我立即拍个电报。”
菲利普本想多玩几天。但是前天晚上他已经去过阿特尔尼家(一通过考试他立即跑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了),他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能马上动身。他的行李很少。当天晚上7点过后不久,他就已走出法恩利火车站,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索斯大夫的诊所夫。这是一所宽阔的矮灰泥屋,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领进门诊室。一位老人正在书桌旁写字。女仆领着菲利普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菲利普。菲利普有点吃惊。
“我想你正在等我吧,”菲利普先开口说道,“圣卢克医院的秘书今天上午给你打过电报了。”
“我把晚饭推迟了半小时。你要洗澡吗?”
“要。”菲利普接口说。
索斯大夫奇怪的举止,使他感到有趣。这时老人站起来了。菲利普发觉他中等身材,清瘦,满头银发剪得很短。一张宽大的嘴抿得这么紧,以至看起来像是没嘴唇似的。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只留下蓄着的连鬓胡子,宽宽的下巴颏,使他的方形的脸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棕色的苏格兰呢服,结着一条白色宽大的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好像它们是为另一个高个头的人做的似的。他的这副样子好像是19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尊敬的农夫。他把门打开了。
“那儿是餐室,”他指着对面的门说,“你的寝室就在登上楼梯平台进去的第一个门。洗完澡就下楼来。”
吃晚饭时,菲利普知道索斯大夫一直在打量着他。可是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不想听他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他突然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去度假的时候,他们给我派来了一个大学生。我叫他们以后别再派这样的人给我,太绅士派头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餐虽简单却可口。菲利普外表保持沉静,但是内心却激动得翻腾不已。他为被雇用当上助理医生而自鸣得意,顿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怀有无缘无故要大笑一番的疯狂欲望。他越是想起他这个职业的尊严,就越是忍不住地要格格笑出声来。
索斯大夫又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多大啦?”
“快30岁了。”
“那怎么才刚毕业呢?”
“我快23岁才开始学医,中间我还不得不中断了两年。”
“为什么?”
“贫穷呗。”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陷入了沉默。晚饭结束时,他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行医的情况吗?”
“不知道。”菲利普回答。
“主要是给渔民及其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海员的医院。过去就我独自在这儿行医。但是由于他们要把这地方开辟成一个时髦的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有钱人都上他那儿看病。只有那些几乎无钱请医生的人才上我这儿看病。”
菲利普明白这场竞争对这老头子来说是件伤心事。
“我没有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出餐室,把菲利普独个儿地留下不管。女仆进来收拾餐具时告诉菲利普,索斯大夫每天晚上6点至7点看病。这天晚上的工作已结束了。菲利普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本书,点了一袋烟,便坐下看起书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他除了阅读医学书籍外,别的书什么也没有看。10点,索斯大夫走进来,看着他好一会儿。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喜欢把脚翘上来,便拖了一张椅子来垫脚。
“你似乎很懂得享受啊。”索斯大夫的语气冷冰冰的,要不是菲利普眼下情绪高涨的话,准会觉得不安的。
菲利普回答时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看不惯吗?”
索斯大夫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看的是什么书?”
“《佩里格林·辟克尔》,斯摩里特①写的。”
①斯摩里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
“碰巧我也知道斯摩里特写的《佩里格林·辟克尔》这本书。”
“请问,医务人员对文学都不大感兴趣,是吗?”
菲利普将书放在桌上。索斯大夫顺手把它拿起来。它是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区的版本的一卷,用褪了色的摩洛哥羊皮包着的薄薄的一本书,用版画作扉页和插画。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霉,发出一股霉味,并有霉蚀的斑点。当索斯大夫拿起那本书时菲利普无意识地身子前倾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表情一点也没有逃脱出这位老医生的眼睛。
“我使你觉得好笑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出你喜欢书。只要看看别人拿书的样子,对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索斯大夫立即把这本小说放了下来。
“明早8点半吃早饭。”他说罢就离开了房间。
“多有趣的老家伙啊!”菲利普想。
他很快就发现为什么索斯大夫的助手们很难跟他相处。首先,他坚决地反对医学界近30年来的一切新发现。他对现在流行的被认为疗效很灵验,但过几年之后又会被淘汰的一些药一概拒之门外。他珍藏着从圣卢克医院带来的混合药剂配方,他过去曾是那儿的学生,并且一辈子靠这几味药行医。他发觉这些药跟以后流行的名目繁多的时新药品同样灵验。菲利普对索斯大夫怀疑无菌操作感到吃惊。只是为尊重普遍的见解,他才勉强接受了它。可是他谨慎小心地根据注意事项使用,菲利普知道这是圣卢克医院一贯强调的。
“我亲眼见到防腐剂出现了,并把以前的一切药物扫荡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