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谈情说爱,于是,采集蛇麻子季节过后,紧接着常常是举办婚礼。他们带着铺盖、坛坛罐罐、桌椅板凳等家什,坐着马车出去,因此,在采集蛇麻子期间,整个弗尼村子里室静巷空。本地人非常排外,不高兴外地人闯入。他们管叫从伦敦来的人为“外地人”。他们看不起这些人,同时也害怕这些人,认为他们是一帮粗鲁的人,那些体面的本地人不愿意跟他们混杂在一块。以前来这儿采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仓库里,但10年前,在草场旁边盖起了一排茅草屋。于是阿特尔尼一家跟其他许多人家一样,每年来此地也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
阿特尔尼坐着从小酒店借来的马车到车站接菲利普。他还在小酒店替菲利普订了一间房子。它离蛇麻草地只有1/4哩。他们将菲利普的旅行袋搁在房间里,便走到盖有茅屋的蛇麻草场。那些小屋只不过是一座又长又矮的棚屋,被隔成一个个大约12平方英尺的小房间。每间房间前面都用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子就围坐在火堆周围,热切地观看着火上正煮着的晚餐。阿特尔尼的孩子们的小脸蛋已经因海风吹和阳光晒而变成棕红色。阿特尔尼太太戴了顶太阳帽,简直判若两人,你会觉得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实际上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还是土生土长的乡村妇女。你可以看出她在乡村里多么从容自如。她正在炒腊肉,同时一边照看着身边年纪较小的孩子,不过菲利普一来,她还是热诚地跟菲利普握手,愉快地向着他微笑着。阿特尔尼兴致勃勃地道起乡村生活的乐趣来了。
“我们居住在城市里,我们急需太阳光,渴望阳光。城市不是生活,而是一种漫长的囚禁。贝蒂,把我们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到乡下经营一个农场吧。”
“我可知道一到乡下你又会怎么样,”她愉快地嘲笑他说,“哼,冬雨一下,你就会嚷着要回伦敦了。”她又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每当我们到这儿来时,阿特尔尼总喜欢这样说。乡村啊,我多喜欢你!可是呀,他连芜青和甜菜还辨不清呢。”
“爸爸今天偷懒,”珍妮以她特有的坦率说,“他连一袋都没摘满。”
“孩子,我正在学习,明天我将摘得比你们合起来的还要多。”
“孩子们,快来吃晚饭,”阿特尔尼太太说,“萨利到哪儿去了?”
“妈,我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她走出小茅屋来了,木柴燃烧的火苗跳动着,火光将她的脸孔映得通红。近来,菲利普发现,她一直穿着那件整洁的工装,自从她去裁缝店做工以来,就喜欢上这种工装了。而今晚,她却换上一套印花布衣,显得格外迷人,这衣服宽大,穿上它便于干活。她把袖子卷起来,裸露出她那双健壮、圆滚滚的手臂。她也同她妈妈一样,戴着一顶太阳帽。
“你看起来好像童话里的挤奶姑娘。”菲利普同她握手时说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场里的美人,”阿特尔尼说,“说实在的,假如这里乡绅的儿子见到你,他马上就会向你求婚的。”
“爸爸,那个乡绅没有儿子。”萨利说。
她环顾四处,想找个地方坐下,菲利普就腾出个位置,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脸在夜晚篝火的辉映下美得出奇。她好比乡村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①在其优美的诗篇中所极力称赞的那些俏丽、健美的姑娘来。晚餐很简单,面包、奶油、烘脆的腊肉。孩子们喝茶,阿特尔尼夫妇及菲利普喝啤酒。阿特尔尼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声地赞赏他所吃的一切东西。他大肆嘲笑着卢加拉斯②,又把布雷拉特·萨维林③臭骂了一通。
①赫里克(1591—1674):英国诗人。
②卢加拉斯(公元前110?—57):古罗马之执政官及将军,以豪富著称。
③布雷拉特——萨维林(1755—1826):法国政治家和食物品尝家。
“阿特尔尼,能为你讲一句公道话的是,”他妻子说,“你吃得很痛快,这准没错!”
“这都是我的贝蒂亲手做的饭。”他说着,还伸出了富有表现力的食指。
菲利普心里觉得很舒服。他快活地望着连成长串的篝火。人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红了夜空。草场的尽头是一排高大的榆树,头顶上是繁星闪烁的夜空。孩子们有说有笑。阿特尔尼活像个孩子挤在他们中间,他耍鬼把戏和讲异想天开的故事把孩子们逗得哄堂大笑。
“这儿的人很喜欢阿特尔尼,”他妻子说,“可不是,布里奇斯太太对我说,这会儿要是没有阿特尔尼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总有些高招逗人,与其说他是个当父亲的,倒不如说他像个小学生更恰当些。”
萨利默默地坐着,她体贴地照料着菲利普所需的东西,使他很开心。有她坐在身边很令人愉快。菲利普不时地瞥一眼她那张晒黑的、健康的脸。有一次,两人的眼光相遇时,她恬静地微笑了。晚饭后,珍妮和一个小弟弟被派到草场边上的小溪那里去提一桶洗脸水。
“孩子们,把我们睡觉的地方告诉菲利普叔叔,然后你们也该去睡觉了。”
一双双小手抓住了菲利普,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到茅屋里去。他走进去,划着了一根火柴。屋内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一个装衣服的铁皮箱子外,就只有床了。一共3张床,分别靠着墙。阿特尔尼跟着菲利普走进来,骄傲地给他指点着。
“这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大声说,“既不是弹簧床,也不是天鹅绒被褥。我从来没有像在这儿睡得这么香甜过。你只得裹在被褥之间睡觉。亲爱的朋友,我打心眼里替你难受。”
床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蛇麻草蔓,草蔓上头又铺上一层稻草,最上面用毯子覆盖着。露天里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蛇麻草芳香。白天在这种野外的环境里干了一整天之后,快活的采集者们都睡得很香。到了晚上9点,草场上万籁俱寂,人们大都已进入梦乡。但还有个别人依然泡在酒店里,一直到酒店10点关门时才肯回来。阿特尔尼送菲利普去酒店歇宿。临走前,阿特尔尼太太对菲利普说:
“我们大约5点3刻吃早饭,但我想你不愿意这么早起床。你知道,我们6点就得干活了。”
“他当然也得早起床,”阿特尔尼嚷叫道,“而且他必须像我们一样地干活。他也得挣膳费嘛。不干活就没饭吃,小伙子。”
“孩子们早饭前下海游泳,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可以喊你一声。他们要经过‘快乐的水手’酒店的。”
“假如他们去时就喊醒我,我就和他们一块去洗澡。”菲利普说。
珍妮、哈罗德和爱德华听他这一说,高兴得喊起来。第二天清晨,他睡得正香,就被孩子们冲进房子里弄醒了。男孩子们一个个跳到他床上去,他只好用拖鞋把他们赶下去。他匆匆地穿了一件上衣和套上裤子,尾随他们下楼来了。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透着丝丝寒意。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射出金黄色的光芒。萨利拉住康尼的手,手臂上挎着一条毛巾和一套游泳衣,站在大路中间。现在他才看清楚她的太阳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衬下,她的脸蛋黑里透红,像一只苹果似的。她照样不慌不忙地,以甜蜜的微笑跟他打招呼。他突然发现她的牙齿小小的,很整齐,也很洁白,不晓得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
“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她说,“但是他们非要上去喊醒你不可。我说你并不是真的想去。”
“噢,是真的,我真的想去。”
他们沿着那条路往前走,然后抄近路穿过那块沼泽地。走这条路到海边不足一哩路。海水看起来冷冰冰,灰蒙蒙的。菲利普见了不觉一阵寒颤。但是孩子们却脱掉衣服,喊叫着冲进海水里去了。萨利于任何事的动作都有点慢,直到孩子们围着菲利普戏水时,她才跳进水里。游泳是菲利普唯一的拿手好戏。他在水里就感到舒展自如。他时而扮海豚、时而扮快溺死的人,时而装成一个想游泳又害怕弄湿头发的胖太太的神态。孩子们马上都模仿起他来了。他们闹声喧天,热闹非凡。萨利必须非常严厉地吆喝,才把他们一个个喊上岸。
“你和他们一样坏,”她以母亲般的口吻严肃地对他说,那神态显得非常滑稽、动人。“你不在时,他们从不会这么顽皮。”
他们往回走着。萨利的手里拿着太阳帽,一头金发从一只肩膀上披落下来。他们回到茅屋时,阿特尔尼太太已上蛇麻草场干活去了。阿特尔尼穿着一条再破旧不过的裤子,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这表明他里面没有穿衬衫。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软帽,正在用木炭火烤鲱鱼。他自得其乐的样子活像一个土匪。一见到他们这伙人,他便扯着嗓门哼起《麦克佩思》①剧中的巫婆的合唱诗来,手中烤的鲱鱼也发出气味很浓的香味。
①《麦克佩斯》是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之一。
“快吃早饭,否则你妈妈要不高兴了。”他们走近时,他说。
几分钟以后,哈罗德和珍妮手里拿着几片奶油面包,逛荡着穿过草地进入蛇麻子地了。他们是最后离开茅屋的。蛇麻草园使菲利普联想起童年时代的景象。在他看来,那蛇麻子烘干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风景的特色。菲利普对这儿没有一点陌生之感,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跟着萨利穿过了一畦畦的蛇麻草。这时,阳光灿烂,地上投下了轮廓鲜明的人影。菲利普目不暇接地饱赏着茂盛的绿叶。蛇麻草渐渐变黄了。在他眼里,它们具有西西里诗人在紫红色的葡萄中所发现的美和激情。他们向前走着,菲利普觉得自己完全被周围这葱翠繁茂,生机勃勃的美景打动了。从富饶的肯特郡土地上散发出一阵阵甜蜜的、芬芳的气息。九月的习习微风充满了蛇麻草的诱人的芳香。阿特尔斯坦不由得兴奋难抑,竟提高嗓门唱了起来,那是15岁男孩才有的那种沙哑声。难怪萨利回过头来说:
“阿特尔斯坦,安静些吧,否则,我们就要遇到雷雨了。”
过了一会,他们听到了嘈杂的叽喳声,再过一会儿,从采集蛇麻子的人群处传来了更响的说话声。他们都干得很卖劲,还边采描边说笑。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坐在小凳子上,也有的坐在盒子上,身旁都放着篮子。还有些人干脆站在帆布袋旁,直接把摘下的蛇麻子投进袋子去。周围有许多小孩。还有不少吃奶的婴孩,他们有的放在临时凑合的摇篮里,有些用毯子里着放在松软的干黄的土地上。小孩采得少,玩得多。妇女忙忙碌碌地干着。她们从小就干惯这活,速度要比伦敦来的外地人快两倍。她们炫耀她们每天可以采多少蒲式耳①的蛇麻子,又埋怨现在不如从前那么赚钱了。过去采5蒲式耳就有1先令,现在要8蒲式耳甚至要9蒲式耳才有1先令。先前一个采集能手干一季赚来的钱,就足够维持以后一整年的生活费用,现在可不行了,只够来度个假,也就差不多了。希尔太太说她用采摘蛇麻子挣得的钱买了架钢琴——她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很节省,谁也不愿意像她那样节省,而且,多数人认为那是她自己讲的。如果真相大白的话,也许就会发现她是从储蓄银行里拿钱来添置的。
①蒲式耳,计量谷物等的容量单位,在英国相当于36。368升。
采蛇麻子的人按照装蛇麻子的帆布袋而划分成许多组,每组10人,小孩不计在内。阿特尔尼高声地吹嘘,总有一天他一家子可自成一组。每组有个组长,这个人的职责就是把自己这一组的帆布袋里的蛇麻子穿成一串串(帆布袋子,是用木框撑起来的,很大,大约7呎高。一长排的帆布袋子就搁在两畦蛇麻草的中间)。阿特尔尼渴望的正是组长这个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们长大后,自家可组成一组。同时,与其说他自己卖劲干,倒不如说他是为鼓动别人干才来的。他晃悠悠地到阿特尔尼太太身旁,嘴里叼着支烟卷,采摘了起来。阿特不尼太太一直不停歇地忙了半个小时,已经往袋子里倒了一篮蛇麻子了。阿特尔尼声称除了老伴外——当然谁也不可能超过老伴——他要采得比其他人都多。这使菲利普联想起阿芙罗狄蒂①对好奇的赛克②的磨难的传说。于是他开始给他的孩子们讲起美女赛克对从没见过面的新郎一片痴情的爱情故事来了。他讲得娓娓动听。菲利普倾听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觉得这个古老的传说跟眼前的情景无比和谐。此时,天空湛蓝湛蓝的,他觉得即使在希腊天气也无法比这更可爱。孩子们一个个都是金黄色的头发,红玫瑰般的脸蛋,身体结实、壮美和生气勃勃;样子优雅的蛇麻子;醒目的翠绿色的叶子,色泽犹如喇叭形的植物的光泽;那富有魔力的不可思议的绿草丛中的小径,极目远眺,在远处缩成一点,采集人都头戴着太阳帽:也许这儿的一切要比你从教授的教科书上或博物馆里所能找到的更富有希腊精神。菲利普对英国的优美景色感到无限欣慰。他想起了那一条条蜿蜒的白色的道路和一簇簇编成树篱的灌木丛,一片片绿茵茵的生长着榆树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岗优美的轮廓以及山顶上的小树丛,那一平如镜的沼泽地以及凄凉惨淡的北海的景象。他为自己能感受到其中的美而感到很高兴。可是不久,阿特尔尼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声称要去探望罗伯特·肯普的母亲。他认识蛇麻子草场里所有的人,全都直呼他们的教名。他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家史和身世,就连他们自出生以来至今所发生的事也了如指掌。他爱慕虚荣,但心地不坏,在他们当中扮演一个风雅绅士的角色。他那股亲热劲里含有点故献殷勤的味道。菲利普不肯跟他一块去。
①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
②赛克:希腊神话中爱神厄洛斯所爱的美女,被视为灵魂的化身,在艺术中常被画为蝴蝶或有翼之人。
“我要自食其力。”他说。
“不错,老弟,”阿特尔尼挥动了一下手臂,说罢,便慢慢地走开了,“不干活就没饭吃。”
CⅩⅨ 菲利普自己没有篮了,就坐在萨利旁边。珍妮认为他不帮她而去帮她姐姐,这太可恨了。他只好答应等萨利的篮子装满了以后就去帮她摘。萨利简直摘得像她妈妈一样快。
“摘蛇麻子会使手粗糙,妨碍你缝衣裳吗?”菲利普问。
“哦,不会的。干这种活也需要一双灵活的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女人摘得比男人快的缘故。假如你的手僵硬,手指因干粗活而不灵活,也就摘得不快。”
他喜欢欣赏她那灵巧的动作。她也不时地以如此有趣,如此动人的母性的神情注视着他,起初他笨手笨脚的。地一直取笑他。当地伏下身子,教他该如何处理好整棵蛇麻子时,他们的手碰到一起了。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无法确信她已是个大人了,因为当她还是个少女时他便认识她了,所以总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小孩看待。但是爱慕她的人很多这一事实表明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虽然他们刚到乡下几天,萨利的一个表哥已经迷上她,大献殷勤了,以至她不得不忍受许许多多的戏弄,她表哥名叫彼得·甘恩,他是阿特尔尼太太的姐姐的儿子。她姐姐嫁给弗尼附近的一位农夫。路人皆知,他为什么天天要穿过那片蛇麻草地。
8点,早餐的号角声响了。尽管阿特尔尼太太唠叨说他们都不配吃早饭,但他们却已经狼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