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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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百:思无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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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们怎么将我嫁给这样的男人!
  

生死相许又如何?(2)
我只知依足人的规矩,救我相公出来,拼上千年道行也在所不惜。
  身无牵挂,一心明亮。白蛇这样的女子,与其说她是在爱许仙,不如说她是要在许仙身上验证她对人世情爱的理解。
  可怜的许仙,到最后不过是一道求爱方程式。
  不知为何在读《日月》时,想起李碧华的《青蛇》,徐克的《青蛇》,王祖贤的“白蛇”,张曼玉的“青蛇”。那青碧碧着了衣裙,西湖边,柳腰摆裙儿荡的尤物。爱她稚弱天真,一心想知道情为何物,怜她触碰到真相时落下一滴清泪,敬她一剑捅了许仙,无辜而决绝地说:“你该去陪姐姐。”然后转头对一脸惊愕的法海说:“我来到世上,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真可笑,连你们世人都不知道。等你们搞清楚了,也许我会再回来。”
  不理会身后那一句恋恋的“小青……”
  他不舍,她舍。
  翻身下水,以东方不败坠崖同样凄艳的姿势,告别了这世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
  没有什么是在劫难逃。所谓在劫难逃只是自己舍不得松手的借口罢了。他若果真是你的劫,也要你心甘情愿在里面不出来才行。
  不要去学《日月》中悲戚的女子,即使她是像庄姜一样的绝色美人,可是你要知道,一个绝色女子若没了风骨,她还不如开在峭壁的山花。
  

离得开了你,让我坚强(1)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邺风·燕燕》
  《诗经》是要映着春秋的风月去读的。当卫风(邺地后来归属卫,邺风也可称卫风)演到《燕燕》这一篇时,庄姜的一生也将阖幕了。庄姜因何而见弃于庄公不得而知,然而,她不能生育这一条,却是明证。无所出,已足以让庄公有借口疏远她,去亲近别的女人。于是,庄公忙不迭地纳了妾,从生了公子完的陈女戴妫,到生了公子州吁的宠妾,身边女人络绎不绝。
  《燕燕》的诗意,诗序称:“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详解之曰:“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这一说法影响了后世很长时间。博学如辛弃疾,在《送茂嘉十二弟》中还用到“看燕燕,送归妾。”将庄姜送归妾事和昭君出塞、陈阿娇幽闭长门宫并举,作为别离的著名典故。且不管这种理解是否有偏差,有一点是明显的,在辛弃疾的时代,这种说法是通行的。
  先顺着这解释来读,前三章可以解释得过去,前三章反复写送别的情景。假设这人是庄姜,她送戴妫到郊野,望着戴妫南归的身影,泪落如雨。天空双双飞翔起落的燕子,看起来是那么亲密,与其说庄姜以诗言志,不如说她由戴妫的遭遇和眼前所见想到自身遭遇更真实一些。她这样伤心,悲切,实在是情有可源。戴妫被遣返,已经够让她兔死狐悲,可是显然她自己比戴妫还要惨三分。夫死无子,戴妫可以被遣返娘家。而她一样无依无靠,却还要流连外国,因为是国母,又是寡妇,按照礼法不能回娘家,要在州吁手底下屈辱求生。
  可是最后的一章怎么去解释呢?庄姜会夸赞戴妫贤良淑德已经够奇怪,哪有女人会如此诚挚热情地夸奖自己情敌的?丈夫在世时以礼相待是被礼法身份限制,逼不得已,不得不装出的宽和大方。丈夫都过世了,不撕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就是有教养的女子了,哪还能这样情深眷恋?不过我能理解诗序和郑笺理解上的偏差——解这诗的,都是有学问的男人啊!他们早以习惯用男性理想的标准和需要来要求女人,理解《诗经》了。他们太不了解女人。
  男人欢喜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庄姜”吧,可以做为标本的女性。美貌还不够,要贤德大度来锦上添花。帮着丈夫安置小妾,送别时还要姐妹情深依依不舍——太一厢情愿的意淫了吧!这样的女人还是女人吗?不妒忌的,还是女人吗?再说,庄姜会自称寡人吗?
  这样天真的解读,连男人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所以后来也出现一些不同的意见,如《列女传·母仪》篇曰此为卫定姜送守寡的儿媳妇归国;王质《诗总闻》认为是卫君送女弟适他国,又或曰这是咏薛女事(魏源),又或曰“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崔述)。
  现代人的认知,应该和王质、崔述二人比较接近。《燕燕》是情人间的送别诗,作者应当是一位年轻的卫君。此卫君是谁,已不可考。他和宗族里的一个女子(他唤她做二妹)原是一对情侣,却终不能结合,如一对燕子不能比翼双飞。当她出嫁到别国时,他去送她,因此作此诗。
  《燕燕》以燕子起兴,一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实际上以开出后世诗文无限法门,后世人多以比翼双飞的鸟,比如情人间不受拘束地相处(烂熟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再言送别,送别诗的节眼,在于别情的抒发,这诗情感真切,直逼凄切的程度:“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离得开了你,让我坚强(2)
仿佛这男子不怕被人看破伤心,当生离痛过死别时,他已不在意别人是否会笑他流泪是懦弱。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会笑他。相反,《诗经》里其他的送别诗,后世的送别诗,都在他的泪水前搁浅。那泪水太重,无力破越。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仿佛看到:天青日丽的旷野上,喧哗热闹的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他碍于身份不能靠太近,或许只能在远处驻马目送她远去。
  风中隐约仍可见刺心刺目的红。嫁衣绯红,像钉子直直钉入眼睛,痛不可当。熟悉的香气随风飘送,拂过他的脸,如她最后一次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最后的凝望。
  ——已故父亲将温惠良善的二妹许配别国君主以谋取政治上更大的利益,而他自己也将要另娶他人了——婚姻只是砝码,用来谋取更大的赢利。这是政治的需要。
  当爱情和政治冲突,爱情必须让位。没有权利抱怨,没什么对不起,这是现实。现实是卫君必须承担的国君的责任,娶一个或许一生也只能相敬如宾的妻子,失去一个真心真爱的人,然后整个人像被凿空了一样无法修补。
  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昔日释尊在灵山会上,接受梵王所献的金色波罗花。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
  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经默契已属难得,因为曾经爱过你,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面对现实吧;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爱,是会让人变得更坚强的。相信我,我只是一时无法止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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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世世为夫妇(1)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邺风·击鼓》
  身为女子,如果有一个机会,你的爱人要给你誓言,你是希望他简简单单地说出一句“我爱你”,还是对你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多半是后者吧,若你确信他是你要的人。
  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相遇之后,贪心的纠缠让人类早已不满足最初那点对爱的确定,需要更长久的维系和确认——长相厮守。于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约到来了。甜美而坚定的誓言,我愿意同你一起到老,在将你手握住的开始就不再松开,到老到死。
  我曾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里著名的可以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的诗句。一个是庶民对妻子的誓言,一个是庶民在对心仪女子的求爱,一个忧伤,一个愉悦,都是非常朴直的表达。先秦的人活得更亲近大自然更天性,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也唱。中国最早的诗歌不是写在纸上四平八稳的,他们是唱出来的,飞流而下地跌宕起伏,珠玉落银盘的清脆响亮。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及“死生契阔”苍凉沉郁呢。我们常常看见的是,电视剧里一些稚童,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可爱样子。在那首诗里,与伊人即使对面相隔,也只是凡尘的一条河,只要有勇气,还是可以渡过河洲去试着亲近心上人的。
  世事在生死之间时,人即使身不由己也还有一丝转圜和补救的余地,然而一旦生死相隔,即使有再大的愿心也无能为力了。《击鼓》传达的就是这种生死相隔的无可奈何。
  无人可以否认《诗经》里写的最好的,还是超越了政治身份禁锢的爱情诗。男女相悦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一棵树上不可能只结甜而大的果子,也有干瘪酸涩的,因此无论喜悦悲哀都要学会顺然承受。《诗经》传达的本就该是这样发自心田的喜悦或是忧伤。
  《诗经》是民的文学,却要依靠士的修撰才得以流传后世。从《诗序》到《诗集传》,每个时代的读书人有每个时代的理解。他们解读的角度和方法不同,使得《诗经》也如辗转四个男人之手的陈圆圆一样,流落在不同的人的身边时展现出不一样的风貌,叫人难以摸透她迷离如烟的心思。
  朱熹这个人曲解诗意,我是不喜欢的。《诗经》被他注的污七八糟,一条大河向东流。开篇就将庶民求欢的《关雎》曲解为歌颂后妃之德,凡是涉及男女之爱,他都斥之为“淫”,之后,又一再的将自己的学术意志强加于一本天性自在洒脱的书,好比将一只遨游碧天的凤凰圈养成一只供人取乐献媚的山鸡,舞姿再高妙,都已失去最初的翩然仙气。
  幸而,《击鼓》未被荼毒,研究“诗”的学者,几乎没有异议地认定它是“戍卒思归不得”的诗,换言之,它是一首“反战诗”。一个被迫参加战争戍守边疆的士兵含泪唱出的爱情誓约。
  鲁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夏,卫联合陈、宋、蔡共同伐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一场战争打响,他是那个主战国的队伍里的一个普通小兵,跟随他们的将领孙子仲,踏上茫茫的征途。
  可惜彼时,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侵略时,子民必须承担责任站出来保卫家园的时候。那场战争打响,只是君主之间的穷兵黩武,争权夺利。
  这场战事,这场征服的欲望好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所有无辜的子民席卷入内。北宋的范仲淹,他写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时,心情想必是晦暗的,他一定想到过放弃,逃离。甚至有一瞬他想有一种力量去解放这些身处旋涡里的人,逃了吧,散了吧,这四面边声连角起,长河落日孤城闭,大雁的哀号,连营的号角,是如此的摧心肝!
  

与君世世为夫妇(2)
可惜,他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从将领到士兵,所有的人都是受害人,需要背井离乡,告别家人,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而死亡,那本就不能确定何时出现的流星,在战场上,更不知何时陨落。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如何地依依不舍都将离去,你能够了解吗,我非常羡慕那些能为我们的王挖土筑城的人。是的!他们的确是非常辛苦,但是,当他们从天没亮,做工做到夜晚,非常劳累的时候,他们能够回家。
  即使,即使……每天吃的只是野菜粗粮,那碗野菜汤也是他的女儿去采摘,他的妻子细细地洗过,他的儿子清晨去砍柴,他的母亲守在灶台边添柴加火。
  一家人一起,用力地,熬出这碗浓汤,然后耐心地煨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点着烛火等他归来。
  你知道吗?他们再苦再累,毕竟可以留在故土,每天可以见到家人,喝一碗野菜汤,就是死了,魂魄也能安然。而我,必须要远涉千里,去赴那死亡的盛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或许,有幸我可以不死吧,可是那时我已经白了鬓发。像道路边的杨柳老了春心,再也舞不动了。
  你听见那些出征回来的士兵们怎么唱的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们哀伤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歇地揉搓我的心,让它始终褶皱,不得舒展。谁知道等我再步入家门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在床边灶头忙碌的你呢?
  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中,我忘记有多少人因疾病和劳累死去,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战马跟着踩踏上去,鲜血,混入泥土,我看见一张张绝望的脸,他们在我的眼前沉没下去,走过去的时候,我不敢回头,回头已经没有意义,等我们再经过这里时,他们已成了累累白骨,湮没在泥土中,依旧会有无数的战车,战马,无数的人踩在他们身上沉默走过。
  当我们不能回头的时候,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终于可以暂时地驻扎下来,我们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应该感到庆幸的,可是我剩下的只有对你思念和忧伤。它们浩浩如江水,我无力地沉沦。
  最后一颗星终于消失在天边,仰望天际时,我今夜最后一次想到你,天明,军队又将起程,我不知道,明日明夜的此时此刻,我还有没有命坐在这里思念远方的你。
  我的战马不见了。我得去寻它,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伙伴,是的,务必要找到它,没有它,我将会被弃绝在这荒郊野外,我将没有能力走完这长路,回去见你。
  叫我到哪里去找呢?哦,原来它就在远处的树林下。我是如此的神思恍惚,精神涣散,怎么忍心再去鞭打我的马儿呢,它和我一样,一样思念着家乡。
  你知道吗,马嘶像风,像寂寞地、撩过荒原的风,我听见它的叫声,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仿佛看见你每天去田间为我送饭,柳絮飘落在你的头发上,那时候,风吹得你黑发如风中的杨柳,轻舞飞扬。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见这八个字如红色的流星坠落,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只有,一生路尽蓦然回首时的甜美眷恋。我是如此地眷恋这人世,虽然它有百般的创痍。
  虽然我无法完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可是,此刻如潮水般侵袭我脑海的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记忆。我如此清晰地记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拉着你的手,对你许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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