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武帝诛灭他的九族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在边境招惹事生非。那赵信,居然为“一只鞋”出主意,在沙漠的水肥草美处建立了一座城池,名字就叫“赵信城”,说是要把投降匈奴的汉人全部安置在那里,用汉人与汉人对垒!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国库空虚。连年对外征战,对内平叛,对功臣的封赏,特别是对来降者的无度赏赐,当然,还有为建北边的朔方城,使得大汉的钱粮如输血一样,源源不绝地流向无底之洞,血管越来越细,使军队的正常军需都受到了影响!
丞相公孙弘快不行了。可说来也怪,公孙弘平时一点也不考虑这些国家大事,因为军队是卫青的事,粮草是张汤的事,与诸侯周旋是东方朔的事,各地的政务是诸王侯的事,京畿治安是义纵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事,他这个丞相,除了去太学讲讲课之外,就无所事事了。可现在在病榻上他却开始关心起许多事来,他才觉得世上还有不少的事等着自己去做,他恨自己已经没有做事的力气了。
黄昏时刻,丞相府中。公孙弘已是奄奄一息。卧榻之上,他要完成最后两件大事。他看了看守在一旁的儿子公孙度,示意让他走到跟前来。
“儿啊,为父今年七十三岁,和孔夫子一样的高寿。孔夫子一生困顿,可我能在丞相位上无疾而终,你说,为父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公孙度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便说:“父亲,孩儿以为父亲位至人极,且得善终,这是最大的喜事。在你之前,许昌,庄青翟,窦婴,还有田鼢,没有一个是善终的。父亲能够寿终正寝,没有遗憾。”
“不!儿啊,为父虽然位至人极,可是皇上并没有对我言听计从。尤其是他,嘴上说可以‘独尊儒术’,实际上用的都不是儒生。这是我有生之年的一大遗憾啊!”
公孙度安慰道:“父亲,皇上早就说可以独尊儒术了。至于他怎么尊我们不去管他,反正后人知道,在你当丞相时,没有坑儒,而是尊儒。青史转载有个好说法也就够了,没有人会认真琢磨里头的是是非非。”
公孙弘头脑却清醒得很。“不对!皇上身边有东方朔的三千块竹简,皇上整天就看那些玩艺儿,为父的话皇上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个东方朔,将为父戏弄得无地自容。没能治倒东方朔,是为父终生最大的遗憾啊!”
公孙度再来安慰他:“父亲,东方朔已经完了,皇上将他贬到武陵郡的深山中去了。”
“不!你不懂!武陵郡就在衡山郡边上,皇上明着贬他,实际是让东方朔去监视、劝说衡山王。因为衡山王是淮南王的弟弟,是皇上唯一还活着的叔叔。皇上不想让他再反了,不然,皇上的叔叔辈就被他杀光啦!”
公孙度不想再费口舌,就说:“父亲,您就不必去想这事了。”
公孙弘摇摇头:“不行!为父这些年,就想琢磨一个计策,要看他东方朔的笑话,报东方朔讥我儒者之仇!公孙卿来了吗?”
“孩儿已叫他在外等候。”
“让他进来。”
一个瘦高个子走了进来,这就是公孙卿。他很礼貌地说:“侄儿拜见伯父大人。”
公孙弘抬起头来,招呼他走近些。“卿儿,伯父作为丞相,却没让你当官,你忌恨我吗?”
公孙卿眼睛里露出几分无奈:“侄儿得以养尊处优,得已知书达理,便是伯父最大的恩赐。”
“嗯。”公孙弘点点头。他指了指儿子公孙度,说:“论头脑,你比他要聪明得多。可聪明未必能当好官。”
“伯父,小侄聆听您的教诲。”
“伯父不让你读四书五经,而是让你看道家神仙之书,你知道是什么用意吗?”公孙弘问。
“小侄以为,是为了讨皇上喜欢。”
“说得好!你伯父读了那么多四书五经,不能让皇上言听计从,让你看道家神仙之书,就是为了能让皇上对你言听计从!”
老实的公孙度插嘴了:“父亲,您这样做不是有违儒家之道吗?”
公孙弘冷笑。“说你笨,你又来了!什么儒家,道家,有好官当,好日子过,才是赢家!”
这与父亲往常的话可不大一样啊!公孙度有些吃惊。“父亲……。”他还想问个明白。
公孙弘不理他:“你别说了。卿儿!”
“侄儿在。”
公孙弘慢慢地说:“依你现在的功底,根本不是东方朔的对手。伯父要你去齐国东部海边的崂山求仙学道。一定要学到比李少君还厉害的本领,再来找皇上!”
公孙卿犯了难:“伯父,侄儿不知跟谁学啊。”
公孙弘指点道:“崂山上有一高人,叫李少翁,他是李少君的叔叔。你去找他。”
公孙卿跪拜:“小侄尊命。”
公孙弘这才把头转向亲生儿子。“度儿。”
“父亲,孩儿在。”
“以你的本事,难以在朝中立脚。但有一人可以依靠。”
公孙度瞪大了眼睛:“父亲,您说的是……?”
“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靠上他,不仅你有好官做,儒家的名声也能靠他而振。”
公孙度吃惊:“父亲,霍光只是个孩子,何况,他学的也不是纯儒。”
公孙弘干笑起来,笑声是那么微弱,可他却是发自内心的大笑。“纯儒?董仲舒才是纯儒,书呆子一个!孔夫子要是纯儒,他就不去诛杀少正卯了!孟子纯么?王道加霸道!荀子纯更是秦始皇的祖师爷!这世上,没有一个纯儒学。霍光未必是儒者,可将来他定会反其道而行之!”
公孙度将信将疑。话说到此,公孙弘看看身边半明半灭的蜡烛说道:“为父的快要不行啦,人死如灯灭,你们去找鼓乐来为本相送行吧。”
公孙度又吃一惊,今天父亲是怎么啦,一反常态?“父亲……。”
公孙弘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庄子老婆死了,庄子鼓盆而歌。如今我能在如此厉害的皇上眼前寿终正寝,岂不该好好庆贺?去,让鼓乐都响起来!我死后三天之内不要停息!”
武陵郡在洞庭湖之西南,南与衡山接壤,西与巴蜀相连,北边就是汉中。这里的山势奇特,大都如竹笋一样拔地而起,峰峦叠嶂,变化万千。山间淙淙溪水,清纯甘甜。长安南侧的终南山与这儿的山岭相比,便全无风采。这令自小长在平原,只去过泰山的东方朔大开眼界。
东方朔与齐鲁女,阿绣,道儿,还有长得半腰高的东方蟹,领着东方之珠,一路上领略着美不胜收的山光水色,兴高采烈地从长安向南进发。东方朔想,难怪太史公老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我东方朔才行数千里,饱览造化的雄秀神奇,胸中郁闷已是荡然无存了!
东方朔和道儿各骑着一匹马,齐鲁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马车上,除了一马拉车外,还有一头驴子拉帮衬,车走得飞快。
道儿说:“老爷,有了这头驴帮衬,车可就跑得快多了。”
东方朔乐了:“可不是吗!皇上和卫青识马,老爷我识驴。从小我就喂小毛驴,这畜生听话,跑得也欢!”
道儿说:“真行,这头驴帮上大忙了。”
齐鲁女说:“哎呀!你们别驴了,看这一路上风景多美啊!道儿,你老婆也真是想不开,让她一道出来她非要在长安守着。这不,这么美的景致都错过了,多可惜啊!”
道儿说:“要么说她是妇人之见呢!有个儿子,她就什么都不要了。哪里像奶奶您呀,拿得起放得下。”
齐鲁女说:“哟!道儿,你这张嘴,怎么愈来愈能说了。是不是那胖媳妇教的?”
“我的好奶奶,道儿跟着您和东方大人,再不会说话,不就真的是条笨驴了!”
东方朔与齐鲁女都大笑起来。只有东方蟹,拿着小鞭子打着小驴:“笨驴,笨驴,驾!”
东方朔见道儿突然有点儿楞神,便知道是齐鲁女提起头儿,又在想老婆了。于是他说:“道儿,又想老婆了是不?放心吧,有你哥哥杨得意照顾,比你还要周全呢!”
道儿无奈地摇头:“老爷……。”
衡山王府坐落在湘江西岸,向南望去,衡山葱茏滴翠,周边尽是褐红色的土地,几弯清溪缠绕于绿山红土之间。水道其间的池塘,如一面面镜子镶嵌在红绿相间的画图之中,倒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而这些美好的景色,衡山王府的人已无心欣赏,他们只觉得天空阴云密布,大祸快要临头了。
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弟弟。此刻他正和太子刘爽、次子刘孝、幼子刘不疑,还有相国枚赫、淮南旧臣陈喜、太子宾客白赢一起,商议淮南王自杀、淮南太子等人被诛之事。
衡山王面色凝重地说:“淮南王父子被满门抄斩你们都已知道。今天让你们一起来商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太子刘爽看起来眉目清秀,平时说话底气不足,今天却很有精神。“父亲!淮南王虽是我的伯父,但父王并没参与谋反,皇上不会怪罪。依儿臣之见,不如将叛贼陈喜捉拿给皇上,以保我衡山一方平安!”如此直言,不仅陈喜大惊失色,衡山王也大为吃惊。
太子身旁的刘孝站了起来。“太子此言差矣!陈喜,虽为淮南八骏之一,可他并没参与谋反,怎能说是叛臣?父王,如果将陈喜杀掉,天下人会耻笑我衡山不能容人啊!”
陈喜这时站了起来,对衡山王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殿下!杀陈喜能让皇上息怒,陈喜当自刎于此!但只恐杀了陈喜,皇上还是饶不过殿下!”
衡山王吃惊:“此话从何说起?”
陈喜慷慨陈辞:“殿下!皇上迁怒于诸侯,其原因是对匈奴连年作战,国库虚空。你们都知道,文景二世积下的钱粮已被用净,皇上令天下富商、豪强和诸国侯王献钱捐粮,但除了商人闻风而动,捐钱粮以求官爵外,豪强与诸侯却一直无动于终。皇上怒迁豪强为他守陵;然后对诸国王侯挨个儿下刀。燕王、齐王未曾谋反身已先死;淮南太子被逼谋反也被诛灭。如今天下最大的王侯,就是您衡山王。除非您献出王位削号为民,皇上才会饶过,不然,衡山迟早要大祸临头!”
刘孝跟着说:“父王,陈先生之言极是。俗话说,有备无患,咱们快快准备吧!”
太子刘爽却不同意:“父亲,不能听信他们的话!衡山之力不及淮南一半,淮南王尚不堪一击,何况我衡山,兵少粮寡的,更是以卵击石。”
衡山王看了看坐在一边不曾吭声的老人枚赫。他是景帝时大辞赋家枚乘的弟弟。“枚老相国,您说呢?”
王爷问道了,枚赫不能不开腔。“殿下,他们说的各有道理。以老臣之见,殿下不妨外观其变,内作准备。谁也不许说反,但谁都要防范。目前让老夫最为担心的是衡山国无人。老朽年近七十,已经力不从心,殿下应快快另寻贤能,以防不测!”
衡山王早就认为他年迈多病该休息了,难得今天他如此坦荡。于是就问:“老相国,您说,继任本王的相国,谁最合适呢?”
枚赫摇摇头:“臣说不好。”
刘孝却说:“父王,依儿臣之见,陈喜先生为淮南八骏之一,是相国之材!”
太子刘爽又要反对:“开玩笑!用了他,皇上更会以为我们和淮南王早已串通好了!”
陈喜再度起身,说道:“太子之言极是。殿下!陈喜倒是知道有一经天纬地之才,就在这儿不远,殿下如能请到,当是衡山大幸!”
衡山王惊喜。“陈先生,你说的是谁?”
陈喜说道:“太中大夫东方朔,为人中之杰。他原是皇上最信赖之人,但因与郭解关系密切,又与淮南王交往甚密,得罪了皇上,如今被贬在此处不远的武陵郡。如果殿下以淮南王之弟的身份,动之以情,聘之以礼,陈喜以为此人大有用处。”
衡山王一楞:“东方朔?本王早闻其名。”
枚赫点点头:“殿下,如能请得此人为相国,定是衡山国的福分。”
衡山一拍案子:“好!刘爽,本王就命你以太子的身份,与白赢先生一道,持重礼前往武陵请东方朔先生!”
太子刘爽欣然从命:“儿臣尊旨。”
群山之中,落日较早。东方朔正伸脖抬头,东张西望。
齐鲁女从身后走出来。“哟,当家的,这么早就找月亮啦?”
东方朔脸上有点不快,但他马上笑了。“夫人,我现在天天能看到月亮啊。”
齐鲁女有些惊奇,但又不信:“别蒙我了,有月亮我还看不到?”
东方朔转过身来,抱住夫人。“夫人,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你自己当然看不见啦!”
这下子齐鲁女乐了。“你这张嘴啊,让我一辈子开心!”
东方朔依然远望。
齐鲁女从后边反抱住他。“月亮在这儿,你还望什么?”
“夫人,刚才我看到远处有一匹快马,现在让山遮住了。啊!又出来啦!你看,正朝这儿奔呢!”
齐鲁女不理他:“看看你,还说什么都不想,在这山里呆完后半辈子。一转眼,又想朝廷的事,又想皇上了,是不是?”
东方朔一把将她拉过来:“夫人,你再看哪!”
齐鲁女定睛看去,马上也高兴地直叫道:“是俺家老二!是辛苦子!”说完她跑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辛苦子!辛苦子!妈在这儿!”
辛苦子快马加鞭,从远方飞奔过来。见到母亲,他急忙滚鞍下马。
齐鲁女抱住他:“儿啊,你可回来了,来就好,我们团圆了。”亲热地又问:“想娘了吗?”
辛苦子推开她:“娘,爹呢?”
齐鲁女面上露出不高兴来:“哼!你就冲着你爹,滚,他在那儿呢!”她往屋里一指。
辛苦子冲进屋去:“爹,皇上派儿送来书信!”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给东方朔。
东方朔眼睛一亮,一边忙打开书信一边问:“辛苦子,皇上对你说什么?”
辛苦子接过母亲递来的水,边喝边说:“爹,皇上说,那天奶妈的事你让他很下不来台。”
东方朔说:“可我要是不救那老太婆,他现在的日子才难过呢!”
“皇上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想你了。”
东方朔眼一翻:“想我?你看看,皇上他信中是怎么说的?”
辛苦子看了看那个刚被拆开的绢书,不禁也惊了。“啊!皇上不是让你回长安,是让你去衡山呀!”
东方朔点点头:“不过,我确实也该去衡山。儿子,回去秉告皇上,衡山王那儿千万别再大开杀戒了!”
辛苦子点点头:“好的,爹爹。我明天就走。”
齐鲁女着急地:“儿啊,干嘛这么急?”
辛苦子说:“我要去战场!皇上又下令霍去病出兵打休屠王和昆邪王呢!”
东方朔急着问:“可府库的钱粮早就没了哇!”
辛苦子说:“爹,你不知道张汤多有能耐吧。他向皇上说,要对天下人实行‘算缗告缗’,还要重新制造钱币!皇上就听他了。”
东方朔道:“什么是‘算缗告缗’”?
辛苦子说:“爹,我听说这‘缗’就是钱,一缗就是一串,十铢钱。”
东方朔:“多新鲜!我也没说缗是饭啊?我问的是‘算缗告缗’!”
辛苦子摆起了谱:“这‘算缗’呢,就是让天下百姓,把自己的家底算一算,值多少钱。够两百缗的,就要从中抽出一‘算’,作为赋税交给皇上作为国用。”
东方朔摆摆手:“慢!那一‘算’是多少钱?”
辛苦子:“一‘算’就是一百二十铢!”
东方朔吃惊了。“也就是说,二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