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劭南带着律师在警察局找到未晞的时候,她正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一个女警正在为她录口供。而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头上包着纱布满脸是血的男人。
只见那男人腾地站起来,指着未晞骂道:“警察大哥,就是这个贱货打我,我要告她!”
小警察很年轻,声色俱厉地一声喝,“坐下!大马路上打女人,你还有理了?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这是警察局,不是你家。”
未晞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那男人依旧满嘴喷粪,“妈的,贱货,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小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闭嘴!再叫就告你公共场合行为不端。”
阮劭南皱了皱眉头,未晞转过脸,与他冷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就那样看着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未晞走出警局后,一直怔怔的。阮劭南将她安置在车里,她一进去就闭上了眼睛。他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也没多问。
律师走过来,向他交代这个案子,“有人证明是那人当街打人在先,陆小姐属于见义勇为,只是方法不当。况且他伤得不重,所以陆小姐不用上庭,私下和解不是问题。”
阮劭南挑唇一笑,点燃一根香烟,半晌,才悠悠开口,“你是易天新聘的法律顾问,如果这种案子都要私下和解,我还请你干什么?”
律师马上心领神会,“我会联系那个被打的女人,教她告那男人故意伤害,导致伤者流产,可以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阮劭南唇角略挑,笑而不语。律师略想一下,接着说:“再加上医院证明,受害者将终身不育,属于致人伤残,可以重判十年以上。”
阮劭南点点头,“辛苦了。”又说,“记着,陆小姐不能有案底,过几天我们要去国外旅行,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她的心情。”
“我明白,阮先生放心,陆小姐的记录保证比白纸还干净。”
阮劭南遣走了律师,回到车上,看见窝在车里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就问她想吃什么。
未晞摇了摇头,只说:“我很累,想回家。”
阮劭南对司机说:“去斜阳巷。”又转头看着身边的人,“他们家的冰糖燕窝和三头鲍做得不错,再累也要吃点东西才回去,饿着肚子睡觉很伤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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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晞没再说什么,整个人歪在一边,沉在车子的阴影里,像个白玉雕像,不动,也不说话。窗外的霓虹偶尔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大约是这里的燕窝真的很美味,未晞本来一直吃不惯它,感觉像在咽别人的口水,这次却一反常态喝了整整一盅。阮劭南又为她叫了一碗鲍鱼粥,她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光了它。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风馋气冷。阮劭南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未晞身上,又替她焐了焐手,发现她还是哆嗦得厉害,忍不住责备,“怎么出门穿得这么少?回头又感冒发烧,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未晞本来觉得冷,穿上他的大衣被热气一冲,反倒打了个喷嚏。加上饭后犯困,又折腾了一下午,渐渐有些睁不开眼睛,就在车上睡着了。
直到车停了,她整个人犹在梦中,一味地心无所知,脑袋也昏昏沉沉的。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身子一轻,就被人抱了起来。
瞬间悬空的感觉让人无端地害怕,她感到自己像浮在云上,又像沉在水里,整个人直直坠下去,坠下去……坠进了无底深渊里。
恍惚中,有人将她放在床上。身子像被很重的东西压着,想挣扎却用不上力气,她忽然好像没了手,也没了脚,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躯干。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痛不欲生的夜晚,那个初次属于他的夜晚。她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他却抬起她的腰,将枕头垫在她的身下,架起她的膝盖,用那样直接而残忍的方式占有她。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无情,表情是那么冷漠。她看到天花板的琉璃上倒映的自己的脸,如此苍白而痛苦的脸。
身上的床垫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却可怕得让人恨不立刻死去。她想捂住耳朵,可是动不了。想哭,又发不出声音。
整个过程什么都没有,只是感到疼。疼得撕心裂肺,几乎想把五脏六腑倾倒而出,想把自己变成空荡荡的躯壳。没有灵魂,没有肉体,没有血液,没有记忆……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再疼了?
是不是?
疼极了,她好像叫过如非,可是她离得太远了,听不到她无助的求救。
模糊中她好像还叫过阮劭南,可是他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声不响地丢下她,永远地消失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十六章 禽兽也有想保护的东西
未晞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望着漂亮的天花板,呆呆地发了一会儿呆,是阮劭南的卧室。
那昨天晚上……
未晞四下看了看,身边没人,真丝枕套被压得很皱,床单也是。她一个人光溜溜地坐在阮劭南的King Size床上,身下一片冰冷滑腻,床头习惯性地放着一蓝色的哮喘药,卧室里弥漫着细细的甜香。
她像个懵懂的孩子,傻傻地打量着四周,可身体的变化,她是知道的。
原来,昨晚那些都不是梦。
未晞揪着被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缩在床角,一颗心空荡荡地没有着落。此时此刻,她的手指,发梢全是他的味道,双腿软软的没有力气,连胳膊都是。或许是有段时间没经这些,她身子疼,头也疼,连太阳|穴都跳得厉害。而昨夜跟她不知云雨了几番的男人,显然也是久违情爱,在她身上留下的战绩简直可用“伤痕累累”来形容。
未晞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着身子,发起抖来。
可是,她怎么到这儿来的?
未晞抱着自己的脑袋,很努力地回想,却好像做梦一样,很多都记不清楚了。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依稀记得自己离开陆家老宅,去公共站等汽车,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记忆似乎出现了片段的空白。
接着,是跟着阮劭南在餐厅吃饭。然后在车里,他将自己的大衣给了她。可是在那之后……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记不起来,仿佛有人拿一块白色的橡皮擦,将那两段记忆拦腰擦去了一样。
未晞泄愤似的咬着自己的手指,她是不是开始老了?不然怎么才二十出头就这么健忘?
正坐在床上出神,门忽然开了,卧室的主人走了进来,看着就是刚洗过澡,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昨天摸着你像有点发烧,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儿?”阮劭南将感冒药放在床头,像往常一样俯下身亲她。
未晞看见他赤祼的胸膛,白色的浴巾,六块训练有素的菱形腹肌,有力的手臂……她心里一缩,忍不住侧过脸。阮劭南的嘴唇就贴在她的头发上。
男人似乎有些惊讶,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询问:“怎么了?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
“昨天?”未晞疑惑地看着他,“我只记得最后离开这儿是一个星期前,那在晚上你喝醉了,在那之后我病了很久,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未晞见他身子一僵,她以为他会生气,结果却被他一把搂住,整个儿贴在他怀里。
“我的小未晞,你是故意这样来折磨我的,是不是?”他在她头顶上叹气,“我很想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归结为酒后乱性。可我知道,那不是全部。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想怎么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知道,我该给你多留一些空间。就算你有事瞒着我,我也不该对你生气。可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是故意……我没法跟你解释,我只是……”说到这里,他一个大男人竟然飞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最后只是说,“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说得这样不清不楚,他想叫她明白什么?
未晞从未见过他这样,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似的吞吞吐吐,心下不觉莞尔,心里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也减轻了几分。
其实他不说,未晞也知道,因为她有哮喘的毛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不能尽兴。而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的男人,又是集团的决策者,承受的压力比别人大,在那方面的需求也更强烈些。要是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也是身体健康的,两厢情悦的鱼水之欢自然是乐事,可她又偏偏不是。
她不止一次听见,他夜里起来一个人到浴室冲凉水澡。未晞知道,这对一个壮年男子来说,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
阮劭南见她没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忍不住说:“未晞,昨天你肯跟我回来,我们那么亲密,我都以为你原谅我了,可今天早上,怎么又变了呢?”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未晞在他怀里小声说。
阮劭南叹了口气,“你还是怪我,那天我真的是酒后失态。要在平时,我都不是那样的,你应该记得,是不是?”
这话倒是真的。
就是因为惦记着她的身体,做那件事的时候,他总是放不开怀抱,只是一味束手束脚。力道大了,怕她疼;轻了,他自己忍得难受。不敢让她多流汗,怕她体力消耗太大。又不能太过激烈,怕她心率过速。就连接吻,他也要克制着自己,以免她太久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卧室里也从来不敢摆鲜花、香薰之类的东西助兴,怕她闻到会过敏。
这些哮喘应该注意的地方,无论多麻烦多琐碎,他全都照顾到了,从没抱怨过一句。其实仔细想想,平日里无论在那件事上,还是其他事情上,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他色色周全,处处体贴。
他一直都做得那样好,倘若只用那一夜的酒后失态,就断定他不珍惜她,倒真的有些冤枉他了。
“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喝醉了,其实我是可以跟你解释的。我跟池陌,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只是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要说谎话骗我?你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信任的只有你。谁骗我都无所谓,唯独你,我受不了。”
未晞摇头叹息:“或许是我想多了,总是担心你会为了这件事难为他。他不是坏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一直很照顾我,从没有半点轻浮的举动。我不想你为了他一时的冲动,就平白无故害了大家,我会内疚一辈子。”
阮劭南笑了笑,托起未晞的脸,“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平白无故害人的人。”
未晞发现自己措辞不当,马上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解释,我明白。”
阮劭南将她抱了抱,安慰道:“未晞,我知道,我现在做事的手法,你并不认同。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人。”
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我的手,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它们只会保护你,爱惜你,尊重你。你不用害怕我以命相搏换来的金钱和地位,它们只会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低头亲吻她,唇齿相依间,他说:“未晞,请你一定要相信,纵然是禽兽,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两个人坐在餐厅吃早餐,王嫂做的蟹黄烧卖和水晶虾饺还是那么正宗。未晞一直很喜欢,可惜的是,除夕过后,她也要回家过年了,再想吃什么只有自己动手。
吃饭的时候,阮劭南将她昨天打人的事说给她听,未晞却是一脸困惑。
阮劭南笑她,“你把他打得脑袋开花,不会真忘了吧。”
未晞摇了摇头,“真记不得了,可能最近胡思乱想多了,人也变得痴痴傻傻的。”
阮劭南看着她,“不过你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真的没想到,你平是那么不言不语的一个人,下手还真狠。”
未晞看着他说:“你忘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吃过饭后,未晞抱着茶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阮劭南打电话订机票,两个人除夕过后想按原计划去旅行。虽然晚了几天,倒也不碍事。
未晞拿着遥控器找自己喜欢的节目,忽然看到一则社会新闻,下面打了一行字幕:泰煌集团陆子续,被证实肺癌晚期。
一个记者站在医院门口,一边指着院门一边说:“这就是泰煌集团的主席陆子续昨天入住的医院。”
然后镜头一闪,是陆子续入院的画面。
一行人刚下车,一群记者扛着武器冲了上来,霎时间,镁光灯此起彼伏。
“陆先生,你的大儿子陆泽晞一审已经判了死刑,你会不会支持他上诉?陆家是不是已经放弃他了?”
“陆先生,外界传闻,你的大女儿上吊自杀,是因为你不肯拿钱出来替她填补亏空,请问是不是真的?”
“陆先生,你的小儿子陆壬晞依然在逃,他建造的房屋因为质量问题死了人,你们陆家预备如何赔偿遇难者家属?会不会与陆壬晞划清界限,以此脱责?”
“陆先生……”
“陆先生……”
陆子续坐在轮椅上,戴着口罩,形容枯槁。陆家两个儿媳不知去哪儿了,就一个小保姆陪着他,还有几个临雇来的人,势孤力单地躲避着记者的围堵和追问。
这些记者,平时一双眼睛就像明镜似的,对待风头正盛的名人尚不厚道,更别说这些老弱妇孺。这个世界,果然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未晞放下遥控器,一个人走到阳台上看风景。阮劭南放下电话,拿了一条围巾过来给她披在肩上。
未晞以为他会像过去那样,像家长拉着不听话的孩子拉她回去,没想到,他只是从身后抱着她问:“一个人站在风口上,想什么呢?”
未晞笑了,知道他是怕她还记着以前的事,此刻是处处赔着小心,只说:“没什么……订好票了吗?”
“没有合适的班机,干脆问落川借他的私人飞机好了,反正他整个春节都要留在北京,搁在那儿闲着也是闲着。”
未晞有些迟疑,“我们,真的要去?”
阮劭南奇怪地看着她,“不是说好的吗?”
未晞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昨天,我去过陆家老宅。”
“哦?”阮劭南只是略一挑眉。
未晞本以为他会接着问,他却没再多说一个字,她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在那儿,见到了我哥哥们的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都还不懂事……”
“所以呢?”
他声音里透着不悦,她已经察觉出来了。陆家,始终是他们之间的隐疾。可顾念两个孩子,又实在不能不说,索性把心一横,“你刚才应该听到了,你的仇人,他已经遭了报应。陆家现在是家破人亡,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过才三四岁,跟幼晞一样,对你没有威胁。你能不能……”
阮劭南打断她,“未晞,你当自己是谁?”
“什么?”
他在她头顶冷笑,“你当自己是谁?西施?貂蝉?还是王昭君?你昨天为什么回来?拿着自己的身子来跟我谈条件,为陆家人换平安是不是?你原本那么委屈,我哄了你一个星期,都没给我半分好颜色。昨天却为了那些人,屈性跟我温存了一夜?倒真是难为你了。”
他竟能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未晞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她这样欲言又止,阮劭南的怒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