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常出发到山里扫荡,为了后方的安全,对枣庄街内也加强了控制,夜里经常查户口、捕人。白天把捕来的中国人,戴上只留着两个眼睛的黑色面罩,装在汽车上,每逢有这样的汽车过街时,人们都躲藏着。有时一队鬼子正走在一条热闹的街上,突然一声哨音,鬼子四下散开,端着刺刀嗷嗷乱叫,像冲锋一样在街上乱窜着。这时,走在街上的人谁若沉不住气,惊慌的跑了,就认为不是良民而被抓走。鬼子就用这样鬼办法,抓了不少中国人送到宪兵队,有的被刺刀刺死,侥幸放出来的,也被狼狗咬得遍身稀烂。
没有正当职业的穷人,也被注意了,一些过去和老洪一块吃过两条线的穷兄弟,有的也被捕了。
在一个晚上,王强以很沉痛的声调告诉老洪说:“李九被鬼子杀了。”
“怎么?”老洪睁大了眼睛问。
“李九叫鬼子杀了,死的很惨!”
这李九是老洪和王强要约的队员,过去他们都在一起扒车、捡煤核。鬼子来后,他也出去参加过游击队,可是他参加的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而是顽固派的游击队。这些队伍不打鬼子,光糟蹋老百姓,他待不下去,就带了一棵短枪,跑回了枣庄。他勇敢、能干,枪打得准。在一天夜里他偷偷摸进鬼子的兵营,打死了七个鬼子。他虽勇敢但有一个毛病,就是光靠他的枪法,不相信别人。老洪和王强曾经把他请到炭屋里,一块喝着酒,劝他参加炭厂,一块打鬼子。他却不干。他说:“做买卖有啥意思呢,有这棵枪,吃遍天下。”
听到这话,老洪知道李九已走到另一条路上了。凭着他这蛮干法,他的枪能打鬼子,也可能做出坏事。不过老洪很爱他的能干勇敢,便以穷兄弟同心合力,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服他,可是李九总是摇着头说:“打鬼子我不熊,可是要我入伙,我不干。自己光杆干多痛快,人多了也嫌累赘呀。为了打鬼子,你们要我帮助,我不帮忙不够朋友,可是要我参加干,对不起!”
老洪和王强没能把他劝过来。老洪知道他的脾气,他只相信自己的勇敢和枪法,不相信群众力量。他所说的“嫌累赘”,实际上是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情,平时他的行动从来不叫别人知道,老洪又和他谈了两次,看看没有效果,就暂时没再约他。不过老洪每想起来总感到是个心事。现在听王强说他死了,不觉吃了一惊。他问:“他是怎样叫杀了的!”
“是这样:他从来都是晚上活动,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夜里经常在公司东门外一个相好的寡妇那里落脚。这一点人家早知道了。朋友劝他,他老不听。这天晚上,他喝了酒打了鬼子一个门岗,就住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屋里。一个特务叫魏秃子的,向宪兵队去告密。天刚亮时,五十多个鬼子包围了那个屋子,李九平时认为自己枪法好,身轻如燕,可是这里偏偏四下不靠人家,没地方隐蔽,逃不出去。鬼子冲进去,虽然被他打倒了两个,可是他自己也被刺刀穿倒了。他死了鬼子还不解恨,又把他刀砍八段,抬着游街,现在街上还高挂着他的头颅。”
听王强谈后,老洪叹惜着说:“他是能干的,可是不相信大家的力量,落了一个个人蛮干的悲惨下场。”然后,又严肃地对王强说:“同志,我们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一定要有组织有领导的干。要加强教育,提高队员的政治觉悟。要相信集体和依靠群众。用在山里党经常教育我们的话来说:李九是犯了个人英雄主义。
根据这一事实,老洪专门和队员们作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由于敌人对无固定职业的人的注意和逮捕,使有些过去一道下窑扒车的穷兄弟也来炭厂,要求参加。一个叫赵六的中年人,和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小山来找老洪。
“老洪,你现在当大掌柜了,买卖怪发财呀,你没有忘掉咱在一块下过窑的穷兄弟吧!”
“有什么困难么?”老洪以为他们是来借钱,就去掏腰包。在穷朋友面前他是慷慨的,哪怕腰包里只剩一顿饭的钱了,他也会全部拿出。
“我们不是来借钱,你炭厂不再使唤人了么?俺俩想到你这里帮个忙。……”赵六说。
老洪很知道他,他是个平时不紧不慢、满脸笑容、善于忍耐的人,可是遇有啥事使他忍无可忍,他红红的脸色变白的时候,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怕,要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人。前些时王强去约他时,他还有些犹豫。最近敌人常搜捕无职业的人,他才下了决心。鬼子一杀李九,他的脸发白了,因为他和李九很好,就约着小山来找老洪了。平时老洪吸收队员时,照例要问:“你有胆量么?”因为他明白赵六一旦下定决心后,他是拼命的,这就不用问了。可是一想起李九的事件,他在吸收队员时又多加了一个问话,就是:“我们这炭厂可是有管教的呀,行么?”
“这还用问么?我也没把你当成外人,才来找你。”赵六像生气似的回答。就这样,炭厂里又多了赵六和小山。
不久炭厂又买了两支短枪,连原来的三支,洪、王、彭、林、鲁,各一支,人数已经发展到十二个人了。老洪到小屯去找老周,向山里汇报了情况,并请求山里派一个党的工作人员来,从政治上培育这支小部队的成长。
一个晴朗的上午,炭厂里的生意忙得很,一批批买到炭的庄稼人,推着沉重的小车或挑着筐篓,还没走散,栅栏门又有一批挑担推空车的买炭人拥进来。人声嚷嚷,煤灰在阳光里飞扬。
小坡和小山在筛炭渣,累得满头大汗,汗水从他们乌黑的脸上冲下一道道的黑水。彭亮在扶秤,一刻也停不下来,脸上的紫疤在发亮了,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喊着:“一百五十斤……”
“二百斤……”
在彭亮的喊声里,一个买炭的小伙子,背着筐篓走进小炭屋里,这时老洪正坐在那里喝茶。青年人看到屋里没有外人,把嘴凑到老洪的耳朵上叽咕了几句,就又出去买煤了。老洪本来坐在那里沉思什么,现在突然雄赳赳的走出炭屋,别人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眯缝着,惯于紧绷着的嘴唇,咧成向上翘着的月牙形。他是被一种巨大的高兴所鼓舞着。他向煤堆周围的人群瞅了一阵,看到王强正指挥着赵六,往一个已经烧熟的焦池上泼水,焦池上白烟滚滚。刘洪喊:“老王!来一下!”
王强过来,老洪吩咐他:“我到齐村集上有事,你在这里照顾着柜房!”
“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你记着叫人去割几斤肉,多打点酒,晚饭准备得好一点……”
“有什么事么?”因为最近老洪宣布要大家少喝酒,怕耽误事,出毛病。现在他又叫打酒,王强奇怪的眨着小眼问老洪。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保证你会高兴得小眼喝得通红。”老洪走后,王强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叫人去办酒菜,鲁汉高兴的对大家说:“今天买卖不错呀!看样咱们老洪要犒劳犒劳大家了,几天没喝酒,我真憋坏了。”
“酒还是不能多喝呀!”小坡说。
“今天喝酒,一定有事。老洪平常不主张喝酒,他说一句算一句,从不改口的。可是今天又亲自安排人去打酒,准有事。”王强揣摸着。
“有事,就一定是喜事,咱就得痛快的喝一气。”鲁汉一提到酒他就有劲了。
老洪离开陈庄,到齐村去。齐村是枣庄西边八里路的一个大镇子,今天逢大集,四乡的庄稼人都到这里赶集,现在快到年跟前了,今天的集一定很热闹。可是他的脑子却没有在这集上打圈子,而是在想山里自己的队伍。熟悉的人影在他脑子里翻腾着。心里的喜欢使他的嘴老合不上,在不住盘算着:“是谁呢?”步子一阵阵的加快,不觉就到齐村了。老洪走进集上的一个小杂货店里,有位瘦瘦的但却很温和的老大娘,向他亲热的打着招呼,老洪坐下来喝茶。这老人是小屯老周的姑母,枣庄鬼子加紧统治以后,他们就常约会在这里联系。老洪看着街上来往赶集的人群,里面有时也间杂几个伪军。他知道这齐村驻的敌人大部分是伪军,只有一小队鬼子住在村东部的一所大宅院的碉堡上,平时不常出来。
不一会,从来往的人群里闪出两条人影,向小店走来。一个清亮的嗓音:“掌柜的,脚带子怎么买呀?”老周装着买货人走进门来,他宽大的肩上还搭着钱褡子。
“老主顾了,进来看看货吧,价钱还不好说么?”
老洪望着老周身后那个人,但老周的肩膀正挡住后边人的面孔,老洪只看到这人戴一顶带耳的破毡帽,穿一件非常不合身的臃肿的大棉袍,腰里扎了一条碎成条条的腰带,操着手,像一个老人一样随着老周走进来。
老大娘掀开一个冬天用的厚门帘,把他们让到暗暗的里间屋去了。在一阵紧紧的握手中,老洪才清楚的看到这人不是老人,而是青年,一双微向上挑的细长眼睛,在亲热的望着他,微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富有毅力的表情,这是老洪过去在山里部队上,常看到的政治工作人员脸上所惯有的那种表情,亲热而严肃。这张面孔,对老洪很熟悉,但是他记不起对方的名字。
“好吧?……”对方向老洪问好。
“好,好,山里咱们的人都好吧。”
“都好!”
“老洪,”老周指着细长眼睛的客人对刘洪说:“认识么?”“认识!认识!”老洪肯定的笑着回答,“自己的同志这哪能不认识呢!在山里时常见面。”虽然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是已经认出这是自己的同志。
“是的,这是李正同志,”老周说,“在山里咱们是三营,那时李正同志是二营的副教导员。”
听到李正这个名字,老洪也记起来了,脑子里马上映出了一个年轻的教导员,在队前作战斗动员时的严肃而热情的形象。他记得李正同志在行军休息时,常喜欢拿一根小短烟袋吸烟。想到这里,他忙从腰里掏出大金华的烟卷,递给李正和老周,划着火柴为他们点着,自己也抽了一支。
“这里不兴用小烟袋了,吸纸烟了。”
“是的,在山里游击队里最盛行小烟袋,买一根竹烟管,可以截三根,行军打仗携带方便。”李正说,“可是我这次来,没有带它,因为只有游击队才有那种东西,到这里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阵久别乍见面的亲热过后,老周把笑容收敛了,声调变得严肃起来,低低地说:“山里现在派李正同志到这里来,司令部已正式命名你们为‘鲁南军区铁道游击队’。李正同志随身带来了司令部的命令,任命刘洪同志为铁道游击队的大队长,李正同志为政治委员,王强为副大队长。游击队的任务是配合山里抗日根据地的军事斗争,掌握与破坏敌人交通,从内部打击敌人。配合山里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夺取敌人的物资,援助主力部队。展开政治攻势,瓦解敌伪,搜集敌人内部及交通线上的军事和政治情报。李正同志到达后,迅速加强政治组织训练,马上在敌人铁路线上,展开武装活动。”老周谈到这里,老洪站起来,兴奋的又握住李正的手,说道:“你到这里来,我们斗争的信心就更加强了。”
“好!上级既然派我到这里来,咱们就共同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炭厂的情况怎样?”李正问。老洪把队员发展的情况和炭厂成立前后活动的情况谈了一下。李正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关于党的关系,过去老洪是和我联系,”老周对李正说,“现在你的关系转来了,你、老洪和王强三个人正好成立个党支部。”说到这里,他又转脸对老洪说,“政委是支部书记了。”“对!”老洪说。
“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李正说,“最近还得一个时间进行些组织训练工作,才能开始行动。‘政委’、‘大队长’还只是以后拉出来公开战斗时的称呼。目前在炭厂隐蔽时期,我看对内对外还是改个称呼好些,你们看怎样。”
“炭厂里正缺一个管帐先生,政委对外就叫管帐先生吧!李正同志又会写会算,前些时我对外谈过准备请个管帐先生哩!”老洪说。老周和李正都点头,认为很好。老周笑着说:“晚上结帐,也正是进行教育的好时候!”谈到这里,店里的老大娘,忽然掀开门帘,探头进来说:“街上敌人在清查户口了!”
“这里不能久待!”老洪说,“就这样吧,李正跟我一道去陈庄炭厂,老周你回去吧!”
老周已为李正准备好一张良民证,老洪和李正出了店门往东门走去,给站岗的伪军检验了良民证,两人就一直向陈庄走去了。
他俩到陈庄炭厂时,天已灰苍苍了,炭屋里已经点上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厂里乌黑的炭堆。这里炭堆旁边人们正在收拾着工具,大家看到老洪回来了,都慢慢的围上来。当老洪把李正让到屋里椅子上坐下后,一些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的都望着这个穿破棉袍的陌生年轻人。小坡看到老洪很愉快,对客人又很尊敬,就很机灵的递上烟,擦着了火柴。
“吸烟吧。……”
屋里准备好了的酒,燉好的肉菜,放在窗台上。小屋里弥漫着酒味和肉香。鲁汉在小屋门外拉着林忠偷偷的说:“老洪从哪里请来个放羊的呀?”从李正的服装上看,他真像山上的放羊人。李正这次从山里出来,脱下军装,换上的确实是向一个放羊老人借的一套衣服。在穷僻的山村里,只能借到这样的衣服,到这矿山的枣庄,就显得有些刺眼。“别从衣裳上看人呀!”林忠看看屋里,老洪正把李正让到正座上,低低地说,“看咱老洪还很尊敬他呢!”
王强和彭亮最后进到屋里来,当王强一眼看到李正,不由得一楞,脸上马上现出惊异和欢乐的表情,一切都明白了,他匆匆的跑上去,拉住李正的手叫道:“你刚来么?你好呀。……”
“你也好呀!王强……”李正恳切的回答着,在王强名字下边加上非常亲热的“同志”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他两人才听见。
桌上摆上了酒菜,大家都进来坐下了,老洪站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静静的望着刘洪,听他说:“这位是山里的李先生,到我们炭厂来了,我们今后要常在一块了,他给我们管着帐,我们炭厂要比过去搞得更好了。现在是吃饭,要说的话饭后再细谈,我觉得我们应该痛快的喝一气!……”
听到从“山里来”,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了,都被一种欢乐和兴奋所占据了。当老洪一说到痛快的喝一气的时候,大伙都一致站起来,向李正举起了盛酒的茶杯。
李正站起来,望着四下向着他的乌黑的工人面孔,那一双双严肃而热情的眼睛,以及四下向他伸过来的酒杯,他低沉而有力的说:“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的心早就在连在一起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一块生活,一块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大伙一起干一杯吧!”大家都一饮而尽。
在喝酒的过程里,彭亮和小坡时常用眼睛瞅着李正的一举一动,像李正的一举一动都在吸引着他俩,因为他们想到老洪第一天称“同志”的谈话,曾经讲到山里要派人来,会使大家的眼睛发亮。同时他们又想到老洪说的话,是党教育了他,是党给他以力量。因此他们看到李正的一切都感到不平凡。彭亮由于兴奋,喝得脸红红的,端起了满满一杯酒,走到李正的面前:“李先生,我敬你这一杯,我们都是老粗,你要好好开导开导我们,使我们的眼睛能看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