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对望许久,晨曦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映成暖暖的橘色,一室明媚,衬出他此刻内心的焦灼。
她的目光落在完颜煦满是胡渣的下颚上,看着他憔悴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英俊的男人已然成熟,比往日多添几分沧桑,而更多的,是天之骄子的傲气。
“醒了?”她淡笑着问,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完颜煦“嗯”了一声,揉了揉脸,疲惫地站起来,亦不问昨夜为何趴在桌上深睡,只将肩上的披风扯下,走到窗边,用手中带着他余温的披风将莫寒包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手按着眉心,一手提着茶壶倒水,倦意浓浓。“江南的冬天,依然是冬天,穿少了,还是会被冻死。”
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寒冷里,兴许便不觉得冷,可一旦有了温暖,便会依恋,会离不开,再次回到那样彻骨的寒冷里,必然只有一死。
她缄默,继续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阳光疏落在萧索的风景里,不带丝毫暖意,墙角青苔蔓延,黑色砖瓦上镶着青色的边,天际云层淡薄,掩映出淡淡的粉色,娇羞无限。
江南生长在一幅幅泼墨山水画里,美如梦幻。
但,只是梦幻而已。
“行李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埋首在柔软的皮毛里,她闻到麝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是完颜煦身上时常弥散的气息。
完颜煦漱了口,又用冷水抹了一把脸,英挺的鼻子上还挂着冰冷的水珠,他转过头来深深看她,仿佛是在确定什么,良久方才哑声道:“我知道,我又做错了,但我愿一直这样错下去,我不后悔。”说完这一句,他便定定地望住她,黑色的眼如一汪幽深的泉,令人无处抽身。
“若能重来,明知你是鸩,我仍愿独饮。”
莫寒痛得想哭,却没有眼泪,只好紧紧抱着膝盖,蜷缩在冷硬的木椅子上,将自己蜷到最小,最紧。
最后只剩下自己给自己取暖。
忽然手上一暖,还未抬头便被牵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他抚顺她蜷曲的双腿,将她打横抱起,向床边走去,沙哑的嗓音因绕在她耳边,“你一晚上没睡,先休息一下吧,一会还要赶路。出发的时候我叫你。”
“我不睡。”莫寒摇摇头,“睡觉浪费时间,可以挪到马车上再睡。”
完颜煦皱眉,驳道:“这是什么话?那一天的饭可以挪到一餐吃完?歪道理不少,看你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不好好睡觉,真真不让人省心!”
“我不,我就不睡。我想吃包子,巷口赵大叔的包子肯定出炉了,我得早些去排队,晚了就买不着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就要出门,却又被完颜煦拉了回来。
“你躺着,我去替你买。”
“你去?那可是要排长队的,依你的脾气非得把人摊子给砸了。”
“我怎么就————”即将出口的话语被强行卡住,完颜煦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出声,面色尴尬。
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回应,莫寒心奇好整以暇地抬头望着他,挑眉说道:“怎么了?不说话?那我走了。”
完颜煦一把抓住她手臂,呐呐道:“昨晚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吵架了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失信于人。”
莫寒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许久,才退到床边,衣服也不脱就将自己丢进被窝,背对着他,闷声说到:“我睡了,走的时候叫我。”
听到门响,她才安心地闭上眼睛,折腾了一夜,确实是累了。
…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莫寒摇摇晃晃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完颜煦的胸膛,突然马车停了,莫寒被冲力拉得往后一倒,头砸在完颜煦肩膀上,痛得眯起了眼。
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还有胡尔诺不住的叫骂声,莫寒揉了揉额角从完颜煦怀里起身,想撩起帘子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却被完颜煦按住了手,“吃包子。”他将白色的布包丢给她,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颜色。
莫寒扯开布包,取了一个白嫩嫩的包子叼在嘴上,狐疑道:“你没把人摊子砸了?”
完颜煦的拳头握紧了又松,顿了顿,才咬牙答道:“没有!”
“哦。”她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却听见外头打斗声渐近,杂乱的兵刃声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呆呆。”
只这一声,她口中的包子边掉在腿上,噌地起身就要冲出去,而完颜煦更是一把将她拉回,固定在他膝上,“外头危险,你乖乖待在这,别乱跑。”
“别,我就出去看看,他是我朋友。”莫寒挣扎,完颜煦却不放手。
“我答应要跟你回去了,你还怕什么?我能跑到哪里去!?”控制不住厌烦的情绪,她终于吼了出来,索性也不再藏着,仰脸瞧着他,未有半分惧意。
完颜煦被她吼得一愣,最后只剩下满眼的苦涩,愣愣地松了手,由她去。
“行了,都住手,别打了。”莫寒跳下车,对着颤抖中的众人高声喝止。
胡尔诺不停手,只回头答道:“王妃殿下,那人曾是在江陵行刺王爷的匪贼,切不可过!”
莫寒不理,便如此提步走进缠斗的中心。
陆非然见了她,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亮,手腕陡然使力,旋出一溜剑花将围堵的人统统震开,持剑往莫寒的方向一指,似笑非笑。
她没有停顿,顺着他的剑上前,森冷的剑身就在她脖颈一寸远的地方,寒气丝丝沁入肌肤,不止是冷,还有不可察觉的杀气。
她无言,沉默应对。
而他,仍旧是笑,带着嘲讽,也带着无奈,似是而非,不可捉摸。
“我去杀了他,然后我们私奔,好不好?”他看着她没有变化的脸,轻勾唇角,笑容魅惑而深沉。
这样的笑,对女人是致命的。
她无言,半分无奈,半分心疼。
“我杀你,然后自杀,这般可好?”他略微挑眉,上扬的眼角边尽是风情,惑乱人心。
她往前更近两步,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我有我必须要走的路,不能逃,绝对不能。”
“呵……”他嗤笑,转动手腕潇洒收剑,澄亮的琥珀色渐渐黯淡,他伸手揉乱她头发,“跟你开玩笑呢……吓到你了吧,呆呆。”
“我要走了。”
他的手只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叫她呆呆,温柔而亲昵,过了许久,却只是嘱咐她珍重。
没有什么可期盼的,我们羁绊太多,终不是孑然一身的人,能够快意恩仇,笑傲江湖。
“我们一起转身,然后,我回马车,你回澄江阁。”
“好。”没有犹豫,他的声音里竟是笑意。
莫寒点点头,继而转身,却瞥见陆非然先她一步,快速转过身去,朝反方向走着,没有丝毫踟蹰,华丽转身,将她抛在身后。
她走得很慢,心中有莫名的难受,但却没有停下远离的步伐。
车轴滚动,一队人马再次启程上路,宽敞的管道上黄土飞扬。
他回到原地,破旧的长剑抱在胸前,脸上依旧是若有似无的轻浮笑容,依旧是一副惫懒模样。
他站在那里,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看着她离这里,离苏州,离他,越来越远。
她来不及看到春暖花开的江南了,那比萧索的冬日,要美上千万倍。
他将长剑横在肩上,双手搭着剑身,转身往回走。
他微微驮着背脊,步履虚浮,像个痞子。
日光渐渐凌厉起来,照得人越发惫懒。
她走了,他亦然。
没有悲伤,平静告别。
陆非然往苏州城走去,他藏青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官道上。
时光仍在静静流淌,官道上往来车马渐渐增多,尘土弥散在阳光中,激起,又散去。
皇帝圣驾业已离去,仍是往北,去收拾汴梁的残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我俐落转身,是不想你带着负疚离去。
而我,回到原地,是为了等你。
…
“我不走。”手被完颜煦攥得死紧,莫寒无奈,轻声安抚道,“再不走了。”
“我不怕你走,天涯海角,你终归还是要回本王身边。”他减小了力度,却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深邃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指尖,沉声说,“别再乱用你的小聪明,本王虽然不介意满世界找你,但皇家的颜面总是要顾的,况且,本王舍不得你这般劳累。”
莫寒蓦地一怔,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了许多,又不知是变在何处,半晌,方开口道:“不会了,再走,也是颓然。”
“呵……不错。出门一趟,容易调教许多。”
仿佛是霎那间悟透,他对她的好,套不住她,那么,就用别的东西留住她。
说起来,真是可悲,曾经流连花丛无往不利的六王爷居然要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究竟有什么好的?”他自问,却不小心说出了口。
“我是没什么好的,只是对你而言,得不到的女人总是最好。”
“得不到的女人?”完颜煦笑得讽刺,牵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用满是怜惜的口吻说着“这里是我的。”
“这里也是我的。”他亲吻她的唇,双手环过她的腰。
“这里还是我的。”他埋首在她颈间,轻轻噬咬着她漂亮的锁骨。
“让本王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手指灵活地从襟口滑入,抚摸着柔腻的肌肤,却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莫寒皱眉,冷冷道:“不用看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当真谁都没有?”他抬头,紧紧盯着她薄怒的面容。
“是,空空如也。”
“本王不信。”她颤抖的身体,红润的面色还有越发紊乱的呼吸令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没有我,也没有那个姓陆的汉人吗?”
莫寒咬着下唇,未有答话。
她的沉默触怒了他,完颜煦的动作越发大了,粗鲁地撕扯着莫寒的衣衫,一路从耳垂吻到胸口,没有丝毫怜惜,除了掠夺,还是掠夺。
“他碰过你吗?嗯?”
“你想证明什么?王爷,你已经可悲到这种程度了吗?”
他倏然抬头,狠狠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该怜悯的是你自己,你应该明白,吃醋的男人有多可怕!”
“呵……”莫寒嗤笑,竟是一脸的不在意,“王爷也应该明白,心灰意冷的女人就跟死了没区别。”
“你在威胁本王?”
“没有。”她摇头,侧过脸远远看着马车不断晃动的车帘,目光如死水一般,“夫妻义务,这点我懂得,你若喜欢在马车里做,我也无所谓,只是别用你自己的标准来考量我。我跟你不一样,不会见了异性就直想扒光了衣服往床上滚。”
“你是本王的正妃。”
“这点我谨记在心。”
“本王可以容忍的的任性,也可以耐着性子陪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绝不容许你的心里有别的男人。我从未对任何女人上心,你是第一个,不要让我失望,不然,本王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本王素来脾气不好。”将莫寒拉到膝头,他低头细细为她整理好狼狈的衣衫,随即将她搂紧,好心安慰着,“你不愿意,我就不动你。本王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莫寒挡开他的手,自己系上最后一个衣结,淡淡道:“王爷只是不想折辱自己罢了,更何况,王爷的选择多得是,不在乎我一个。”
“本王也是奇怪,单单只在乎你一个,你说该如何是好?”勾起一缕乌发在指尖把玩,他玩味道。
“得不到的东西,你会一直以为她是美好的,那是因为你对她了解太少,没有时间与她相处在一起。当有一天,你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那你让本王尝尝得到的滋味,如何?”
莫寒侧过头,略微吃惊地看着他,笑道:“王爷当莫寒是傻瓜么?”
马车陡然一震,胡尔诺急忙勒马,欲挑开厚厚的车帘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才露出一只鹿皮靴子就被完颜煦一脚踹了出去,连呼痛都来不及就听车内一声怒喝,便匆忙爬上车,打马启程。
“滚!停下来作甚!还不快去赶车!”完颜煦吼完了,却止不住腾腾的怒气,又是一拳将前一刻被打得凹陷的车座锤得粉碎。
莫寒闭眼坐在角落,保持惯有的沉默。
“你别以为本王不敢教训你!”
她无奈,扯出帕子为完颜煦带着擦伤的手做简单包扎,垂着眼睑,轻轻叹道:“何必?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要执着于莫寒一个。放手,对你我都是解脱。”
“我,完颜煦,从来不知放手为何物。”
“也是。”莫寒失笑,退回角落,“我早知道你会如此回答。”
“那你还问?”他看着手中锦帕,怅然道。
问一问,也好让自己死心。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道:“孩子出生了吧?男孩女孩?”
“男孩。”
“哦,那恭喜恭喜,王爷有后了。”莫寒笑容真诚,但在完颜煦眼中却是异样刺眼。
他皱眉,面上毫无欣喜之色。“孩子在你屋里养着,回去就能看到,眼睛很漂亮,像你。”
像她?哪里来的道理孩子会像她。
见着莫寒怪异的表情,完颜煦又补充道:“阿拉坦那木其回草原了。孩子是你的,名字还没取,有几个准备着,等你回府了才决定。”他言语平淡,竟是一片冷然。
“你怎么就这样把孩子的母亲赶走了,天,没妈的孩子有多可怜你知道吗?”莫寒抚额,有大喊的冲动。
“你就是他母亲。”完颜煦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浮现着轻蔑与杀意,“忘记你肩膀上的伤是谁送的了?若不是看在她生养有功,本王决不可能留她。”
完颜煦凑近了,粗糙的指腹刮摩着她细腻的脸庞,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动的东西,她却敢动手,我怎么能忍得?”
指责的话语就在喉头,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说出。她只能保持默然,看着眼前英武的男子,她发觉,其实一直以来,她都不曾懂过他。
马车平稳快速地向前赶路,这条路,已走过许多次。
“去奉州之前,我想先到函沙谷。”
“为何?”
“去见故人。”
“你在那么个鬼地方也有故人?怕是你到之前,那故人就已入土了。”心下烦躁难耐,完颜煦止不住嘲讽。
莫寒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请王爷成全。”
“不错。”完颜煦满意得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要去哪里,本王都陪着你,只要你高兴。”
前路茫茫,不知何时是归期。
卷五:一代繁华如昨日
剖白
奉州城西十里是赫赫有名的函沙谷。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但凡进了函沙谷的人,至今未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这是一座死谷,亦是一处采石场,大部分囚徒都被发配到此处做工,而后,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花重金买通了谷中狱卒,莫寒提着食盒装扮成来为狱卒送饭的妻子,荆钗布裙,身后站着身材魁梧的胡尔诺,在春日柔和的阳光下,望着在不远处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男子,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站了多久,兴许是日光太过刺眼,莫寒将食盒转到另一只手臂上,提裙缓步上前。
“柳二哥。”轻轻唤他,细微的声音被埋没在嘈杂的采石场里。
等了许久,柳锡辀才似不经意地回头,瞥见莫寒暖融融的笑,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有扯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柳二哥,吃饭啦。”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仿佛只是在家中招待客人,没有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