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宝宝
我们手牵手走在街上,并不匆忙。托托卡在教我人生的道理。我很高兴,因为哥哥牵着我的手,教我东西。但是在家里他不教我,因为在家里我自己学——自己发现事情、自己动手做。我有时会犯错,犯错的结果就是被打屁股——直到很近的最近以前,都没有人打过我;但是后来他们开始逮到我犯的错误,然后一直骂我是小狗、是恶魔、是脏兮兮的胆小猫。我不要去想这些。
要不是因为在街上,我就要唱起歌来了。唱歌让我很开心。托托卡除了唱歌,还有另外一项本领:他会吹口哨。虽然我很努力学,却吹不出来。他安慰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还没有会吹口哨的嘴。既然不能大声唱出声,我就在心里面唱。听起来也许有点奇怪,但是很有趣喔。
我记得妈妈唱的一首歌,那时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蹲在洗衣盆旁边,头上绑着头巾,腰上系着围裙,拿硬硬的肥皂在水中搓洗衣服,把手浸泡在里面好几个钟头。然后她把衣服拧干,晾在晒衣绳上,再把绳子绑在竹竿上。所有衣服都这样做。她帮福哈博医生家洗衣服贴补家用。妈妈又高又瘦,但很漂亮。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头发又黑又直,放下来的时候长到腰际。她唱歌,我在旁边跟着学,感觉真好。
水手,水手
悲伤的水手
为了你,
我愿意明天就死去……
海浪滔滔,白沙簌簌
水手远洋
我心随之
水手之爱
半日之爱
船将起锚
远洋我的爱
海浪滔滔……
一直到现在,那段曲调还是让我满怀说不出的悲伤。托托卡扯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泽泽?“
“没事,我在唱歌。”
“唱歌?”
“对啊。”
“那我一定是耳朵有问题了。”
我不说话。难道他不知道可以在心里面唱歌吗?
我们来到了里约——圣保罗公路上,上面开着各式各样的车子:卡车、轿车、货车、脚踏车。
“听好,泽泽,这很重要。首先我们要仔细看:先看这一边,再看那一边——就是现在,跑!”我们跑过马路。
“你害怕吗?”
我很怕,但是我摇了摇头。
“我们再练习一次。然后我要看你是不是学会了。”我们走回对面。
“现在你自己过。别害怕,因为你是小大人咯。”
我的心跳加速。
“好,冲!”
我冲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停了一下,等托托卡打手势我才回去。
“以第一次来说,你做得很好咯。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你要先看看左右两边有没有车子,我不会永远在这儿打手势给你看。回家的路上我们再练习一下。现在走吧,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牵起我的手,我们慢慢走着。我想着要说的话。
“托托卡。”
“什么事?”
“你知道什么是懂事的年纪吗?”
“你在讲什么鬼话?”
“艾德孟多伯伯说的。他说我很“早熟”,很快就会长到懂事的年纪。我搞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
“艾德孟多伯伯真蠢,老是往你脑袋里面乱塞东西。”
“他才不蠢,他很聪明。我要当诗人,还要打领结,以后我要拍一张戴着领结的照片。”
“为什么要戴领结?”
“因为没有哪个诗人不打领结的。艾德孟多伯伯给我看杂志上的诗人照片,他们全都打了领结。”
“泽泽,不要他说什么你都信。艾德孟多伯伯有点疯疯癫癫的,他有时候会乱讲话。”
“那他就是狗娘养的咯?”
“你看,你就是因为爱说脏话才会被赏耳光。艾德孟多伯伯不是你说的那样啦,我只是说他有点疯疯癫癫的。”
“你说他会乱讲话。”
“这件事和那件事又没有关系。”
“有关系。前几天爸爸在跟凡塞维诺先生说话,就是和他玩纸牌的那个人。讲到拉邦先生,爸爸说:“那个狗娘养的什么都乱讲话。”也没有人打他嘴巴。”
“大人说就没关系。”
对话暂停。
“艾德孟多伯伯不是……什么是“癫”啊,托托卡?”
他指指太阳穴。
“他才不是那样呢。他人很好,教我很多东西。到今天为止,他只打过我的屁股一次,而且没有很用力。”
“他打你屁股?什么时候?”托托卡跳了起来。
“那一次我很坏。葛罗莉亚叫我去姥姥家,艾德孟多伯伯想看报纸,但是找不到他的眼镜,他发疯似地拼命找。他问姥姥,但是姥姥也不知道在哪里,他们两个都快把房子给翻过来。然后我就说,我知道眼镜在哪儿,如果他给我钱买弹珠,我就告诉他。他从背心口袋摸出一个多索说:“把眼镜拿来,这个就给你。”我打开洗衣篮把眼镜拿出来,然后他就骂我:“就是你干的,你这个小混蛋。”他打了我的屁股,那个多索也没有给我。”
托托卡笑了起来。
“你去那边是为了怕在家里挨打,结果还是挨了打。我们走快点吧,否则永远也到不了。”
“托托卡,小孩子是不是都退休了?”我一直想着艾德孟多伯伯。
“什么?”
“艾德孟多伯伯说他退休了,所以他不用工作,市政府就每个月给他钱。”
“所以呢?”
“小孩子也不用工作。他们吃饭、睡觉,然后从爸爸妈妈那边拿钱。”
“这跟退休不一样,泽泽。退休是一个人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长出白头发了,走路像艾德孟多伯伯一样慢吞吞的。我们不要再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如果你喜欢跟他学东西也没关系,但是别把我扯进去。你就不能和其他男生一样吗?就算你爱说脏话,也不要再往脑子里猛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听了托托卡的话我有点纳闷,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唱歌了,在我脑袋里面唱歌的那只小鸟已经飞走了。
我们停了下来,托托卡指着一栋很普通的房子,白墙蓝框,门窗紧闭,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我喜欢。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儿来?”
“搬家很好啊。”
我们从围篱的缝隙往里看,房子的一边有一棵芒果树,另一边有一株罗望子。
“你啊,什么都想知道,却没注意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失业了,对吧。从他和史考费德先生吵架被赶出工厂之后,已经过了六个多月了。你没发现拉拉开始去工厂上班了吗?你不知道妈妈要去城里的纺织厂工作吗?听好了,你这个蠢蛋,这一切都是为了存钱付这间新房子的房租。爸爸已经欠了前一间房子八个月的租金。你还太小,不知道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我很快就得去马斯餐厅当服务生,好贴补家用。”
他静了下来。
“托托卡,他们会不会把黑豹和那两只狮子带过来啊?”
“当然会。我就是那个负责拆除鸡舍的劳力。我会负责拆掉动物园,在这边重新盖一个。”他看着我,眼里带着温暖与同情。
我松了口气。幸好有托托卡,不然我就得发明个新游戏陪小弟路易玩了。
“好啦,你知道我和你是同一国的,泽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那个”了吧?”
“我发誓,托托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谎!你一定是和某个人学的。”
“我什么都没学,没有人教我学字。不然就是魔鬼吧,贾蒂拉说魔鬼是我的教父,在我睡着的时候教我的。”
托托卡被搞糊涂了。起初他捶我的头逼我说,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人可以自己学会那些东西的啦。”
但是他也无话可说,因为真的没有人看到任何人教我任何东西。这是个谜。
我想起上个礼拜发生的那件事,搞得全家人都一头雾水。这件事要从姥姥家开始讲起;当时我坐在艾德孟多伯伯附近,他在看报纸。
“伯伯。”
“怎么啦,乖宝宝?”他把眼镜拉到鼻端,所有上了年纪的大人都这样。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书的?”
“大概是在我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吧。”
“有人五岁就学看书的吗?”
“可以啊。但是没有人会教这么小的小朋友的。”
“那你是怎么学会看书的?”
“跟大家一样,上阅读课啊。从A、B、C开始学咯。”
“每个人都一定要这样学吗?”
“我知道的都是这样。”
“但是每一个人真的都是这样吗?”
他困惑地看着我。
“对,泽泽,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学。现在让我好好看完报纸。你可以去后院找找有没有番石榴。”
他把眼镜推回去,想要专心看报。但是我不肯离开。
“真是的!”
我的哀号奏效了,使得他又把眼镜拉到鼻端。
“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不可以这样……”
“我拼命地从家里走过来,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那就说来听听啊。”
“首先我必须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拿到退休金的支票。”
“后天。”他浅浅地笑着,打量着我。
“后天是哪一天?”
“星期五。”
“那星期五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从城里带“月光”给我?”
“慢点儿,泽泽。什么是“月光”?”
“那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小白马,是一匹受过训练的马。他的主人是大明星佛莱德。汤普逊。”
“你要我开车载匹小马回来给你?”
“不是啦,伯伯。我想要一个木头做的小马头——就是那种前面有马缰、后面有尾巴,可以骑着到处跑的。我要先练习骑马,因为以后我要演电影。”
“我懂了。所以如果我带小马回来的话,我有什么好处?”他笑个不停。
“我会帮你做一件事。”
“亲亲吗?”
“我不太喜欢亲亲。”
“抱抱吗?”
我看着艾德孟多伯伯,觉得很悲哀。脑袋里面的小鸟对我说了些话,然后我想起了一些听过很多遍的事——艾德孟多伯伯和妻子分居,有五个小孩。他一个人住,走路很慢、很慢……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走路走得慢,是因为想念他的小孩?这五个孩子没有来看过他。
我绕过桌子走过去,用力抱紧他的脖子。我感觉到他的白发正轻柔地磨蹭我的额头。
“抱你不是为了小马喔,我要为你做别的事。我要念报纸给你听。”
“你会认字吗,泽泽?怎么学会的?谁教你的?”
“没有人。”
“胡说八道。”
“星期五把小马带来,就知道我会不会念了。”我走到门口。
到了晚上,贾蒂拉点亮了灯笼——因为我们付不起电费,所以电力公司老早就把电源切断了。我踮起脚尖看门背后的“星星”——那是一颗画在纸上的星星,下面有一句祈祷文,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贾蒂拉,把我抱起来,我要读那句话。”
“别胡扯了,泽泽。我很忙的。”
“把我抱起来,你就知道我会不会念了。”
“听好了,泽泽,要是你整我的话,就有你好看的了。”她把我抱起来,抱到门的正后方。
“现在念吧,我等着听呢。”
然后我真的念了。我念出那句祈祷文:祈祷上帝保佑全家免受邪恶魂灵侵扰。贾蒂拉把我放下来,嘴巴张得开开的。
“泽泽,你用背的!你在耍我。”
“我发誓,贾蒂拉。我什么都会念喔。”
“没有人天生就会认字的。是艾德孟多伯伯还是姥姥教的?”
“没有人。”
她从报上选了一段新闻,我念了出来。我念的完全正确。她大声叫葛罗莉亚过来,十分钟只内就来了好几个邻居,要看我的表演。
这就是托托卡想要知道的事。
“一定是艾德孟多伯伯教你的,如果你学会了,他就答应给你小马。”
“不是,他没教我。”
“我要去问他。”
“你去问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托托卡。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告诉你了。”
“那我们走吧。你等着好了,看你下次怎么苦苦求我……”
他生气地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回家。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
“很好,你这个蠢蛋学得很快嘛。嘿,二月你就得上学了。”
那是大姐贾蒂拉的主意。这样一来,家里可以清静一整个早上,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学点规矩。
“我们再回去里约——圣保罗公园练习。别妄想开学以后,每次过马路都有我照顾你。你很聪明嘛,所以学这个一定也很快。”
“小马在这儿。现在让我验收以下吧。”
艾德孟多伯伯翻开报纸,指着一句药品广告词要我念。
“本产品在各大药房及专卖店均有销售。”
艾德孟多伯伯去把院子里的姥姥叫进来。
“妈,他甚至连“药房”都念对了。”
他们两个拿出各种东西给我念,我全都念出来了。姥姥咕哝着说这世界变了。我得到了小马,有抱了一次艾德孟多伯伯。他托着我的下巴,激动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你的教名“约瑟”可不是乱取的;你将来会成为太阳,星星都围着你闪耀。”
我一直盯着他,不懂他在说什么,心里想着,他还真是有点疯疯癫癫。
“你不懂,那是约瑟在埃及的故事。等你长大点,我再告诉你。”
我喜欢故事,越难懂的故事我越喜欢。
我摸着我的小马。过了一会儿,我抬起眼睛看着艾德孟多伯伯问:“你觉得,到了下个礼拜我会不会就够大了?”
有一棵会说话的甜橙树
在我们家,哥哥姐姐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贾蒂拉负责带葛罗莉亚和另一个送去北方抚养的姐姐,我则是给拉拉带——直到不久之前才换成葛罗莉亚。其实拉拉还蛮喜欢我的,只是后来她好象受不了我了——或许只是因为她在和男朋友谈恋爱。她的男朋友是个时髦的家伙,就像流行歌曲里写的一样,一身喇叭裤和短夹克。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外面“溜达”(这是她男朋友发的用词)的时候,他会在车站买糖果给我,这样我回家就会闭紧嘴巴。我甚至不能问艾德孟多伯伯拉拉和她男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其他人就会发现……
我有一双弟弟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有关他们的事我都只是听说而已。听说他们看起来像两个小皮纳杰印第安人,肤色很深,头发又直又黑,所以女生取名叫雅若西,男生叫做裘伦帝。
后来我的小弟路易出生了,大部分时间是由葛罗莉亚照顾他,然后才是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因为再没有他这么漂亮、乖巧、安静的小男生了。
听到他用那可爱的声音,正确无误地表达他想要说的话,就算我已经打算踏上街坊,征服世界,又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
“泽泽,带我去动物园好不好?今天看起来不会下雨,对不对?”
好可爱啊。他的口齿多么清晰伶俐!这个小男生长大一定不得了。
我看着晴朗的蓝天,没有勇气说谎。有时候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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