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48部分

　　太平公主带着羊脂玉到何鸣的家找方梅，可却是人去楼空。

　　方梅母女一夜之间消失了。

　　太平公主说，当时只有一条线索，就是方梅消失之前，有二个人找过她，一个是阳经天，一个是安延偃。后来传说还有一个老尼出现过。神乎其神。太平公主还说，她派人去找，但十几年了，终是音信全无。

　　“都走了，都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太平公主说，神情颇为落寞。

　　何鸣神情沮丧，他以为有了羊脂玉就可以知道方梅的下落，但终是没能。但不管怎样，他都要找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主大恩，何鸣来生做牛做马相报。”何鸣起身告辞。

　　“这羊脂玉，还是拿回去吧。”太平公主说。

　　“没有用了。”何鸣说。

　　“为什么？”

　　“何琼现在已经是孤魂野鬼一个了，就是金玉满屋，也有何用？”

　　“何琼不在了？”太平公主惊问。

　　“何琼不在，还不是因为公主背后一箭？”　

　　“何鸣，你不要血口喷人！”太平公主勃然大怒。

　　于是何鸣便把去年何仙姑和铁拐李被暗箭所袭一事说了一遍，太平公主说：“你说，何、何仙姑是你女儿，死了？”

　　“一个江湖女子死去，公主何悲？”

　　“谁悲来着？”太平公主赫然变色。

　　“那何鸣告辞了。”何鸣向太平公主拱拱手；向门口走去。

　　“何鸣，那背后一箭，绝不是我李令月所为，言已至此，信不信由得你了。”

　　何鸣一懔，那这背后还另有其人？真是扑朔迷离了。

　　“何鸣，留下来，帮帮我。”太平公主突然软了下来，小女子般孤独无助。何鸣突然想起十六年前洛阳城雨雾茫茫中那个孤独、娇柔的公主，脱口而出：“好。”

　　太平公主大喜：“真的？”

　　何鸣想了一下：“但公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放弃朝堂争斗，安于现在之荣华富贵。”

　　太平公主脸色倏忽而变：“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我容得了别人，别人容得下我吗？”太平公主声色俱厉，“想当年，连一个地痞流氓来俊臣都想置我于死地，韦后、安乐公主等就更不用说了。什么时候，我李令月都是别人的障碍。何鸣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权力，不用权谋，我扳不倒别人，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何鸣你也是进过牢狱的人，牢狱就是地狱，里面冤魂无算！而皇宫之内，也是腥风血雨！可生于帝王家，就得经受啊，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而且时至今日，下面有多少人靠我活着、靠我吃饭、靠我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如果回头，不说别的，连这些人都会吃了我！现在的荣华富贵，想都不要想！何鸣，不是我不想回头，我是已经不能回头了！”

　　太平公主慷慨激昂，但又痛心疾首。一个人要放弃他现有的一切，多难啊。

　　“公主，可万一不测，就不是公主一个人的荣辱了，而是族人的身家性命，公主三思。”

　　“这不用你管。何鸣，我恨你，我恨方梅。方梅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痴心？我堂堂一个大唐公主，你居然一点都不上心？”太平公主竟是哭了，一把抱住何鸣。

　　“公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寒门与世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能想吗？我会想吗？想，只会是枉费心机。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公主你想，二个不同的人，能走到一起吗？”何鸣一动不动。

　　“好、好，何鸣，如有不测，我李令月没有什么奢望，就为希望能为我上培一抔土、上一柱香。”　太平公主泪光盈盈。

　　“公主……”

　　“何鸣，我李令月不用别人可怜！”太平公主推开何鸣。

　　“那……何鸣还是请公主保重，也希望公主成功。”

　　“算了，不说这些了。这羊脂玉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了何琼吧。这、这，也是一个作为母亲的心意。我对不住她。”太平公主声音哀切，把羊脂玉交给何鸣，“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走吧。”

　　何鸣顿了一下，但终于是走了。太平公主话中似乎有话，但何鸣没有感觉。

　　太平公主铁心已定，而且已经定好了起事的日子，隆隆战车已经上路，单单何鸣，已经不可能让她回头了。

第三十八章　南有乔木　不可休思（3）
其实就连她的亲生儿子薛崇简也不能。薛崇简是太平公主和第一任丈夫薛绍生的儿子，时年不到三十，比玄宗小一到二年。薛崇简和玄宗二人不但是表兄弟，而且关系非同寻常。当年，太平公主就派薛崇简追随玄宗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薛崇简生得宽额大眼，鼻梁高直，长相酷肖乃母，本来最得太平公主喜爱，但后来却因为和玄宗走得太近常被太平公主鞭打。此时的大唐皇室风云诡谲，薛崇简感到了异样，何鸣刚走，薛崇简就匆匆回家跪求规劝，但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却被太平公主一顿鞭子抽打了出去。

　　“孽子，就懂得胳膊外拐！”太平公主一腔怒气向薛崇简发泄。

　　薛崇简带着鞭痕匆匆走了。薛崇简脸上写满了怨气和愤懑，出来时让还在武府外徘徊的何鸣和凌风看得一清二楚。

　　太平公主要走向绝路了，何鸣老大不忍，但又无从规劝，想去北方大草原寻找方梅便推了时日。

　　“过了这段时间去也好。”凌风说。他也感觉这几天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果然几天后，丐帮弟子在城关外的一条臭水沟里发现的奄奄一息的范文中。

　　“走，看看去！”凌风抬足掠出。

　　城关外是长安城的边缘地带，长安城到了这里，不再是奢华而是混乱了。外城城门通常被称为“城关”，城关外是流动人口聚集区。这里各式人等遍布，四周黑水横流，臭气冲天，昼夜喧嚣。这里除了有几个生铁等市场外，还有一个较大的鱼市。每日清晨，便有数千担生鱼由此入城，因此除了腥臭之外，买卖纠纷、打架斗殴不断。“小止哭郎”范文中被人以为是在此斗殴被人下了重手也就在所难免了。

　　但丐帮弟子却看出了不同，因为范文中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竹片刻着“十一月里冷几天，一到腊月就打春”这几个字。而这正是凌风在张家庄告诉“止哭郎”封权的联络暗号。当时凌风说，只要拿着刻有这几个字的竹片，交给任何一个丐帮弟子，就能找到他。

　　“止哭郎”封权没有找过凌风，但他的弟子找来了。

　　凌风他们赶到时范文中已经被弄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见到凌风他们到来，几个丐帮弟子纷纷行礼。

　　凌风等匆匆回礼，便俯下身看范文中。

　　范文中一声腥臭，就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频频吐气。而且由于身体瘦小，范文中就像一个干瘪的小儿。撩起范文中背上衣服，背上赫然是一记金刚伏虎掌掌印。凌风一懔，说救人吧，双手按紧范文中腰间命门穴，给范文中退血过宫。一会，范文中气息均匀了一点，然后微微张开了双眼。凌风知道范文中不行了，退血过宫也无非是延迟他回光返照的时间而已。

　　“高高山上一根棒。”凌风说。

　　“好活一阵是一阵。”范文中眼角掉下来一滴泪。

　　“八月里暖，九月里温，十月里有个小阳春。”　

　　“十一月里冷几天，一到腊月就打春。”　

　　暗语对上了，凌风说：“我是凌风。”

　　“凌大侠，我们在武府大门见过。”范文中喘息着说。凌风暗暗赞叹，这范文中眼神厉害。

　　范文中断断续续地说，他是跟着师傅“止哭郎”封权投奔太平公主的。在此之前，他们各地游走，和吴连山等人时不时做些买卖婴儿的勾当。师傅死之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已有所悔悟，但悔意一露，便被惠范指使宫葵暗杀了。师傅被杀，惠范谎称是新皇帝玄宗身边人下的手，但范文中却一清二楚。范文中知道自己还能在武府呆着，不是其他什么原因，而是因为自己懂医，不然，十个“小止哭郎”都死了。范文中说，师傅死之前，教了他这些暗语，说自己如果如有不测，要务必找丐帮凌风，也许就能报仇。范文中想想自己的武功连“五禽戏”都练不好，也只能依靠丐帮了。范文中为此只有蛰伏，等待机会。正在彷徨无助之时，惠范自以失宠整天找人喝闷酒，范文中便乘虚而入，从惠范口中刺探太平公主的情报。范文中说，这天惠范酒后又说漏了嘴，拍着胸脯说太平公主的事自己没有不知道的。范文中说谁信啊？被范文中一激，惠范便说大唐又要出女皇帝了你信不信？范文中说不信。惠范谁不信就看着，还说自己要做薛怀义第二，要在皇帝的庇护下建功立业。惠范说佛祖会保佑自己的，最后荣华富贵，不会像薛怀义一样不得好死①。最后，惠范醉眼朦胧中还连说了几下“七月四日”，说那是几个宰相和太平公主商定的好日子啊。七月四日会是什么好日子？范文中不懂。但惠范醒来，自己便遭了暗算了，昏沉沉中他把原先准备好的竹片拿在手里，便被人丢进了臭水沟。

　　范文中艰难地把这一切说完，头一歪，已是死去。

　　“七月四日，七月四日，今天是什么日子？”凌风脑子飞快转动。

　　“先天二年七月二日。”江花儿答。

　　“明白了。”凌风把范文中放好，向范文中深深一躬，吩咐江花儿：“按我帮高级弟子礼，好好安葬。”然后跨上马，旋风一般向城里驰去。

　　此时能让凌风直通天听的，只有工部尚书魏知古了。

　　凌风无意间向天上看去，只见天上风起云涌，而城关城楼上的旗帜，已在不时飘动。

　　起风了。

　　注：①武则天的第一个面首。原名冯小宝，为太平公主所献。但其恃宠而娇，后被武则天所杀，尸体被运到其当住持的白马寺，焚灰造塔。

第三十九章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1）
太极宫百福殿。

　　退位还不到一年的太上皇李旦此时正像热锅上的蚂蚁。

　　百福殿是太极宫的一座偏殿，位于两仪殿的右侧。自从退位当了太上皇，李旦就搬到这里了。李旦生性淡泊，恭俭退让，在这里正好和张果老一班好仙之士清静无为，虔心修仙。

　　李旦生于龙朔二年六月一日，比太平公主大四岁。作为哥哥，李旦从小便对太平公主宠爱有加，呵护备至，而太平公主也十分尊重这个哥哥。李旦一生恭俭退让，连人人丢了性命都想坐的皇帝位看得轻如鸿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是归于泥土，为了那帝位相互争斗杀伐又有何益？当不如修仙长生来得实际。但太平公主就不同了，鱼与熊掌都想兼得。本来太平公主在武则天之时还是温婉可人的一个公主，但“神龙革命”后性情突然大变，变得骄横放纵了。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一党后，太平公主一手把李旦扶上了皇帝的宝座。李旦感激这个妹妹，是她和儿子李隆基力挽大唐狂澜于既倒，所以对妹妹的所作所为给予了过度的宽容。这过度的宽容便包括任用太平公主要求加封的“斜封官”和让太平公主在朝中安插亲信党羽，培植势力，一手造成了满朝只知有太平公主不知有太子的现状，埋下了祸患。

　　太平公主已经有了至高的荣耀了。太平公主三个儿子薛崇简、薛崇敏和薛崇行分别封王，太平公主自己也食实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万户。

　　食实封者，享受户丁交纳租税也。按一户七丁计算，一万户就是七万丁，若一丁交绢二匹，太平公主一年仅得绢就有十四万匹，而当时整个大唐的年入绢才多则百万，少则也不过七、八十万匹而已。仅此一项，太平公主已是独占了近大唐绢收入的二成，加上其他广阔无算的田地庄园，太平公主真是富可敌国了。

　　但太平公主不满足。种种迹象表明，随着其在朝中势力的快速膨胀，太平公主要学母亲上位九五，君临天下了。

　　为了平息纷争，李旦借着“天降异象，除旧布新”的流言让位给太子李隆基，自己作了太上皇。李旦这样做，原以为会让太平公主有所收敛，知难而退，但意想不到的是，太平公主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太平公主在要害部门安插亲信，收买禁军将领，囤积财富，枕戈待旦，起事的战车已经在“隆隆”启动。李旦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原来十分疼爱自己侄儿的太平公主，怎么会变成这样？权力，真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啊。

　　李旦搞不清楚儿子李隆基和妹妹的积怨真正始于何时，但他相信是在他们除掉了共同的敌人韦后和安乐公主一党后就开始了。太平公主把自己的哥哥推上了皇帝的宝座，但却坚决反对立李隆基为太子，而主张立宁王李成器。“太子非长，不当立。废长立幼；国之祸也”，话冠冕堂皇，但还不是因为李成器为人憨厚好控制？最后，在众大臣的反对以及李成器的力辞下，太平公主没能如愿，这怨恨的种子便种下了。

　　太上皇记得，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后，太平公主还心忧不甘，私下挑动李成器取代李隆基，又要求宰相们废黜李隆基这个太子，好在李成器不为所动，加上当时姚祟、宋璟还在朝为相，太平公主的势力还没有这么强大，所以没有得逞。尤其是“小脚阳春”宋璟的当面辩驳，太平公主终是没能把宰相们说动。

　　这一切以及后来的种种，深沉机变的李隆基能无动于衷吗？肯定不会，如果会，李隆基就不是李隆基了。知子莫若父，太上皇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太上皇知道，当年小小年纪都敢斥责当朝武家权贵金吾将军武懿宗的李隆基，其不发则已，一发当是雷电霹雳。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这一斗，大唐皇室又将是血流满地，人头落地。血流满地，人头落地也倒罢了，但如果引起大动荡，危及大唐社稷，那就更是愧对列祖列宗了。

　　耳濡目染宫廷斗争残酷与复杂的太上皇想到这些便不寒而栗，怎么睡也睡不着，即使睡着片刻也是被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恶梦惊醒。而且，国之有变，必生妖孽，二京牡丹不按时令开得怪异，更是加大了他的恐惧。做太上皇，本来是想把这些俗事放下，但放得下吗？

　　人一有心事，便容易衰老。几天的功夫，饱含沧凉的李旦感觉自己仿佛老了几岁，白发又添了许多。安不住神，气也就乱窜，刚刚有点火候的道家内养功也差点走火入魔。张果老好久没来了，好在还有太平公主送来的长生汤，不然太上皇真是挪不动腿了。

　　但挪不动也得挪。

　　他要找二人谈话。

　　先找的是太平公主，这个倔强而又野心勃勃的妹妹，该给她敲敲警钟了。

　　趁着太平公主还没到，太上皇又喝了点长生汤。

　　这长生汤旺气血、强筋骨、润肌肤，有调理虚劳羸弱，使体健驻颜不老的功效，只是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制作。问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支支吾吾说自己也不懂，说也无非是茯苓、人参、当归、肉苁蓉、巴戟以及一些丹药之类制成。既然如此，太上皇也不问了，反正能吃能长生，味道还不错，管他是什么呢。

　　关于长生汤太上皇也问过张果老。张果老说，长生汤是道家的不传之秘，但听说有人在用婴儿做汤引，这就禽兽不如、天理国法难容了。如此邪门之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