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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重的喘气声混杂着不清的低喊飘荡在房屋的四周，将原本松驰的空气拉得紧张起来。儿子的脚步被一股没来由的阻力截断，他在家门口重重摔倒，头部撞上了坚硬的地面，额头上被撞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口子流了出来。儿子感到面部一阵湿冷的冰凉，忽地抹了一把，只见一片红光闪烁在他眼前。红光闪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视线趋于模糊。妹妹飘着蓝光的眼睛在一片朦胧中显现得清晰无比。他在这双眼睛可怕的逼视下吓得哇哇大哭。哭声震动了正在屋内收拾碗筷的鹰眼女人，使她感到一阵心乱如麻，手中托着的碗哐啷哐啷地散落在地上。鹰眼女人寻着哭声来到儿子身旁，她看见儿子陷在一片殷红之中，鲜血粘满了他的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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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朽的仇恨（5）
鲜血令鹰眼女人感到恐惧，男人的死状又一次袭上了她的心头，恍惚中她似乎看见儿子痛苦的表情被男人惨白色的脸庞替代。她感到死神的又一次降临。她惊恐不安。她急急从炉灶底部抓出一把草灰，敷在儿子额头的伤口上。乌色的草灰很快被染得黑红色，鹰眼女人将被血水浸湿的草灰刨开，又将另一把干燥的草灰敷上。就这样一把草灰接着另一把，流动的血液终于凝固。
女儿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事故的经过。她看着小魔鬼突然摔倒在她的面前，看着鲜血从小魔鬼的头上滚滚冒出，看着大魔鬼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穿过她的全身，她的每一个细胞都真切感受到了这场事故带来的快意。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浅淡的微笑。她觉得真的有神灵的存在，她的祖咒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令她满意的结果。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复仇成功。小魔鬼的受伤引发了大魔鬼怜惜，一个痛在身，一个痛在心。
鹰眼女人长叹一声瘫坐在地。她回头望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女儿，有气无力地说道：“打盆温热水来！”鹰眼女人将正在哭泣的儿子从地上抱了起来，向着床的方位走去。儿子原本健壮的身躯在她的怀抱里突然变得瘦弱不堪，她感觉到儿子似乎越来越小，仿佛溯及到了他的婴孩时代。
儿子痛苦的哭泣声停止于床前，他的母亲将他受伤的小脑袋放在松软的枕上，并从女儿手里接过温暖湿润的毛巾，在他染满泪水与血水的脸上轻柔地揩擦。儿子的脸庞在清洗之后重新显现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中，只是先前红润的颜色被一波骇异的苍白所替代。
在一阵痛苦的呻吟后，儿子终于进入梦乡。
女儿似乎也在沉睡。今天发生的一切远不止这般简单，鹰眼女人想，她隐隐感觉到儿子当下的头破流血绝不是他生命中一个渺小的插曲，而是他苦难开始的一个前兆。而她自己的命运也会随着儿子的苦难进入到一个异常痛苦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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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外死亡（1）
……1……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母亲在得知儿子即将死亡的噩耗时是怎样的震惊，她一定怀着一种可疑的心态向噩耗的公布者询问，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如今，鹰眼女人同样感受到了五雷轰顶，她从诊室的座椅上缓缓起立，重复着问：“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白大褂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望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女人：“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的儿子脑里长了个瘤，这病现在没法治，你儿子最多能活三个月。”
“我的儿子最多还能活三个月。”鹰眼女人自从城里回来就只会说这一句话，无论是谁问她什么，她都木纳地重复：“我的儿子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唉，真惨啊。前几年才死了男人，现在儿子也要跟着去了。”说话的是镇里的老中医，他摇了摇头接着哀叹：“要说她儿子的这病还真是怪，我行医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遇见过。”
“是吗？是个什么样的病？怎么样怪法？”一妇人好奇地问道。
“一天到晚说头痛，吃不了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别说是饭了，有时就连喝下去的药也会吐出来。我给开了好几幅祛头痛止吐的药，都没见效果。”
“哦？”
“后来我看见那孩子额头上有一块疤，就问他是不是摔过。他说前不久摔的，妈妈用草灰止的血。我想他八成是把脑袋给摔坏了，就告诉大人赶紧送到城里医院里去看看。”
“啊，是这样……”
“早知道不去看还好，去了只带回来一句话，城里医生说这孩子只能活三个月！”
“那可不，脑袋都摔坏了，还能活得久？”
“哎，你说这人要是命苦起来，也没办法。”
“是啊……这就是命……”
从此以后每到天黑，镇上的人都能听到鹰眼女人凄厉的喊魂声在静静的夜空里回荡。
喊魂的主意是镇长出的，他对鹰眼女人说他女人姨妈的一个外甥住在临村，他们村一小孩的命就是他母亲喊魂喊回来的，说这可是他女人姨妈的外甥亲眼看见的。那小孩的病比鹰眼女人儿子的病还要怪，能吃能喝也不喊痛，但人却一天一天瘦下去，瘦得眼睛都凸出来了，看了许多医生都不见好，城里医院去了也没用。后来他们村有一人家的亲戚是做先生的，说请他来试试。那先生来了后说他们家床方位不对，所以把孩子的魂睡没了，就让她母亲每天座在家门口喊魂，并且把床位换了一下。结果不出二个月，那小孩就开始长肉了，就好了，就活过来了。
鹰眼女人当下就请镇长帮忙去找那先生。镇长回家就对他女人说了。他女人是个急性子，当晚就赶到她姨妈的外甥那里，让他无论如何给帮个忙。那外甥也是热心肠，第二天就把先生领来了。
先生来了在屋子里左踱左看，手里拿了个罗盘似的玩意比来比去。过了大半个钟头，先生说，床的方位没问题，可这炉子的地方不对，正对着床，烧来烧去就把魂烧没了，大人不怕烧，小孩就抵抗不了，烧到一定的时候魂就没了，你小女儿还没烧到时候，所以魂还在，若再过几年就跟她哥一个情况。
先生话音刚落，鹰眼女人拿起铁锤就开始拆炉子。铁锤砸在炉上火花四溅，哐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欲破。先生赶紧拉住她说你别慌，等我给你交待完了你再拆，我可还有其他事呢。
鹰眼女人一听便将举在半空的锤放了下来，她心想可别误了先生的事。
这先生支了一副小铜锣给鹰眼女人，说让她天黑的时候就座在家门口喊。喊三声敲一下锣，小女儿要在屋里答，喊一声答一声，每天喊九九八十一声，千万可别弄错，哪个步骤稍微一错，她儿子的魂可就回不来了。
末了先生管鹰眼女人要一袋米。鹰眼女人在米缸里捣弄了半天，舀了几勺放在口袋里，又匀了些回米缸，拉紧袋口时又从米缸里抓了一把放进口袋里。说，粮食全给孩子看病卖光了，只剩下一点儿，还要留些过日子，只拿得出这么多。先生拎着半袋子米在手里掂量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真他妈倒霉便迈开步子走出了鹰眼女人的家门。
。。
第五章 意外死亡（2）
先生走后鹰眼女人接着拆炉子，一直拆到天黑，拆完了就坐在门前为儿子喊魂。一边喊一边敲，一边让女儿在屋子里答话。
鹰眼女人的声音很尖很大，似乎想要穿过无边的长空抓回儿子那业已远去的灵魂。鹰眼女人喊：“儿子，你回来吧！”女儿在屋内答：“我回来啦。”鹰眼女人又喊：“儿子，你回来吧！”女儿说：“妈，我饿。”鹰眼女人回头瞪了一眼女儿，扭头继续对着夜空高喊：“儿子，你回来吧！”
就这样，鹰眼女人在初冬瑟瑟的寒风中按照先生的指示喊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声，喊得口干舌燥，嗓子哑了，肚子也饿了。一看，炉子让自己给拆了，没地方做饭，就把剩饭用开水泡上，从坛子里舀出一盘盐菜，加上中午剩下的一点豆角让两个孩子填饱肚子。自己则从水缸里舀了两大瓢水当作晚饭咕咚咕咚的往下咽，安慰自己说这水好，即解渴又解饿。
这天晚上，儿子在吞下饭后不久又如以往一样吐了出来，鹰眼女人理所当然地失眠。她躺在床上两眼圆睁思考着喊魂的可信性。喊魂真的有用吗？儿子的命真的会被自己喊回来吗？如果喊魂有用，儿子的病情怎么会有加剧的趋势呢？不，喊魂肯定有用的，镇长的话是绝对不会假的。那么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喊得不够卖力？或者还应该喊得更大声一点，更用力一点。对，就这样，明天要更用劲更大声地喊。
……2……
鹰眼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魂声终于在二个月后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镇上的人都说有好几年未曾见此般大的雪。皑皑白雪将房屋古老的青色掩盖，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
因为下雪的缘故，天空就显得格外明亮，直到吃过晚饭，天色还不见暗下来的迹象。鹰眼女人坐在屋内忐忑不安，她希望黑夜早些到来，能够快一点为儿子喊魂。虽然儿子的身体随着她一天比一天更用力的喊魂声逐渐衰弱下去，但现阶段，除了完全听从于先生的吩咐，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只能一到天黑就坐在家门口为儿子喊魂。
“妈。”儿子微弱的呼唤声里透出一种异样的温暖，这温暖仿佛昭示着儿子的大限，鹰眼女人心里一惊，她看着瘫在床上将近二个月的儿子，轻声答道：“啊，怎么了？”
“妈，你来！”儿子的眼中突然跃动一团微弱的火苗。
鹰眼女人走到床边，用手轻抚着儿子面无血色的脸庞。
“妈，你把我抱起来！”
“你好好躺着吧，你坐起来干什么？”鹰眼女人虽然如此说，但还是将身体斜靠在床上，将儿子的上半身揽入怀中。
儿子的身体已肿胀得象浸过水的馒头，干燥的皮肤被绷得光亮闪闪。
“妈，我会死吗？”
“死？”鹰眼女人惊异地瞪着怀里的儿子。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端座在家门口拼了命似的喊魂，她的内心早被先生没由来的预言同化，她深信儿子一定会好起来，儿子是失了魂，儿子的魂一定会被喊回来。死亡的概念早就被遗忘了。
“妈，若我死了，是不是跟爸爸一起住在地底下。”
死了的人住在地底下，这是清明给男人扫墓时鹰眼女人对两个孩子说的话。她告诉孩子他们的爸爸死了。孩子问死是什么意思，她说死就是死，人活着住在地面上，人死了就住在地底下。
“妈，我住到地底下后，你要跟着来，要不我想吃奶找谁去？”
或者，儿子真的要死了。
鹰眼女人意识到儿子眼中突然跃动的火花是回光反照。她看着那团火花在儿子眼中越燃越烈，之前苍白的脸被烧得通红，并且越来越红，似乎要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儿子炙热的肉体在她怀里涌动，他的头部习惯性地涌向母亲的乳房。鹰眼女人慌乱不堪，她在惊慌中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将乳头送入儿子口中。儿子吮吸着最后的乳汁绽放出最终最幸福最迷人的微笑，火焰在他的眼中燃至了顶端，他满面的通红被一种奇丽的酱紫色替代。突然，火焰宛若烟花般弥散开来，在儿子深褐色的瞳仁里，鹰眼女人感觉到了生命的消逝。儿子酱紫色的面容在烟花弥散的同时转换为浅白色，是那种令人心颤的惨白。温度逐渐逃离了儿子的肉体，儿子在此时成为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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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外死亡（3）
与此同时，女儿银铃般的欢笑声在屋外尽情地荡漾，鹰眼女人听见女儿呵呵的笑：“哈哈，我堆了个雪人，妈妈快来看啊，我堆了个雪人。”
……3……
葬礼是在次日举行的。
出于对鹰眼女人不幸遭遇的无限同情，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棺材是棺木店老板差人连夜赶制的，香烛和彩扎则是葬品店老板送来的，包括何时破土开挖坟坑且由哪些人挖，何时抬棺上山且由哪些人抬，又哪些人负责照看鹰眼女人以防止她晕厥过去等等都有人具体安排妥当。加之按照当地的习俗，对于夭折的小孩可以免去做法事这一劳人累心的烦琐过场，葬礼得以顺利在第二天完成。
下葬的时候，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山头。那时已按近天黑，短小的棺材被四个健壮的年轻男子抬到早就挖好的坟坑边，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突然，安静的人群涌起一阵躁动。一个女人的哭声正快速接近人群，哭声唤起了所有人的悲伤，哭声的主人拨开挡道的障碍物径直奔向即将放入坟坑的棺材，女人趴在棺材上哭得天花乱坠，以至于乌红色的血液从鼻孔流出来她都没有察觉到。
镇长额头顿时青筋突暴，他狂吼着尾随哭泣女人而至的两个妇人：“你们是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吗？看着她！你们是怎么看的？”
“镇……镇长，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其中一妇人气喘嘘嘘地答道：“她说她要上厕所，我们就扶她去，看她进去了就站在门外等着，谁知她一转身就跑了，跑得还这么快，追都没法追。”
“算了，算了。连个人都看不住！我就怕她来了出事所以不让她来，结果她还是来了，既然来都来了，就让她呆着吧，你们这下给给我看好了，可别出什么乱子！”镇长一脸不满：“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她拉起来！”
“嗯，是，是，好！好！”
众人七手八脚企图将鹰眼女人从棺材上拉开，女人却死死抱着棺材不放，一边哭一边喃喃细念：“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的儿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我的儿……”众人又说又劝，又哄又骗，都没法使女人放弃对棺材的依附，似乎女人天生就与那棺材是一体的，将她从棺材上割下来就是要了她的命。
人群中充盈着一片惋惜的叹息声，大伙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我说，可别误了时辰啊！”镇长铿锵的话音刚落，鹰眼女人便如同触电般地跳离了久抱于怀里的棺木：“对，对，时辰，别误了时辰。”
那两个妇人赶紧上前将女人拉后几步，一边掏出手绢给女人擦脸一边劝道：“别哭太厉害了，小心身子。”
女人的鹰眼在泪水长时间的浸泡下肿得只剩下一根线，加上脸庞被鲜血和泪水染得乌红混杂，在已显黑意的天空下，看上去就象一个恶鬼，令人惊恐不堪。
鹰眼女人眼睁睁地看着黑褐色的棺材掉入黄土坑，又看着黄土将黑褐色的棺材一点点掩盖，直至堆砌成一个小小的坑包。她的悲伤的哭声在最后转化为无奈的干嚎，棺材入土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明亮的火光就是在这个时候将已呈黑色的夜空染亮的，绚烂的彩扎热情地燃烧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旺盛的火焰烤干了鹰眼女人的眼泪，鹰眼女人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橙色的火焰，似乎在找寻着一些已经远去的过往。
儿子的影像又映上了她的瞳仁。她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和一种揪心的不甘。当她将她最沉重的责任转化为最深的爱的时候，病魔无情地缠上了她的儿子，于是她以爱的名誉作出最诚挚的努力，并将努力一路坚持下来。在这漫长的艰苦过程中，她不曾放弃，不曾退缩，不曾懈怠。但上苍最终宣告她的努和是无效的，她的儿子必须离她而去。就也是说，她的爱是无用的，爱的最后结果一定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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