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交给那个叫柴静的人,不要把她勒得那么紧,不要鞭策她,也不要控制她,让她去。”
一切乱纷纷,但心就像铁铊子,慢慢沉到水底下去了。要对付这大摊子事,只能沉下去,倒是静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以往爱动感情。
有天在《中国日报》上,看见德国举重运动员施泰纳在领奖台上,发梢都是汗,一手举着金牌,另一手长久握着亡妻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一年前,还没出车祸,妻子和他在森林里跑步时,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转回头向他微笑的样子。
我看了心里闷痛一下。
施泰纳的长相是老王的斯拉夫版本,黑板刷一样的头发,又宽又红的脸膛,眼睛像牛犊一样柔和。之前,他是奥地利的运动员,二〇〇〇年被查出糖尿病,雅典奥运会只得了第七名,赛后奥地利媒体形容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手,德国姑娘苏珊写信鼓励他,两人结婚后,施泰纳转人德国的俱乐部。妻子一直在攒钱,想来北京为他助威加油。奥运前一年,她在海德堡遇到车祸去世。
我说:“那个车祸发生之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叹气轻不可闻,说:“这个事情发生的三个星期之内……”他停了一小会儿,身体轻轻摇晃,“就是……每天喝酒,待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之后我接受了治疗,运动是最好的治疗。我恨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恨是我的动力,去举起更多的重量。”
采访完,他说他害怕奥运结束前的这些天,因为他已经举起过世界上最沉的重量,无可再举,媒体散后,只剩他独自一人。我看着他摇摇摆摆离开,奥运村暮色四合,没人认识他,最亲近的人已不在世上,这是他的异国他乡。我叫住他,上前说:“能拥抱一下你吗?”他咧嘴笑了一下,给我一个熊抱。我说:“你不孤单,你说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拍完我们传带子回台,得到通知,这个片子可能会在晚上播。九点钟,我两手撑着膝盖,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守着电视等,一直到夜里两点也没看到。
我从沙发上起身,坐到电脑前,MSN上有红灯在闪,有位也在媒体工作的朋友问我奥运做得怎么样。他之前不支持我去做这类报道,觉得跌了调查记者的份,他自己也离开了北京,避开奥运。
我回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没偷懒。”
他写了句奇怪的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极端认真的蠢人。”红灯又闪一下,补了一句:“当然不是指你。”
我说指什么。
他说:“比如一个母亲,孩子生病,她天天祈祷,但是还是去世了,这不是愚昧么?”
我说:“这是爱。”
他说:“爱和善是能力,而不是情感。”
我说采访施泰纳时,他说为什么重返举重,因为他恨——他恨失去所爱。但人在死亡面前有什么能力呢?所以他把愤怒都发泄在杠铃上,如果没有训练,他说自己会疯掉。
我说:“这愚蠢吗?我不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我也不指望播出了,能做什么就做吧,像达娜这样的运动员,只能参加女子一百米预赛,没人转播这种比赛,我和老王刻了两张DVD给她,就算一个中国电视台为她留下的纪念吧。我过意不去的是,老王辛苦了这么多天播不了,常规的MPC发布会报道播了,也没打他的名字。
我跟后期沟通,他们说:“摄像都没打名宇。”
我说:“这都不对。这是对所有摄像工作的不尊重。”
第二天还是这样,我有点急了,人家也很无奈,问我:“那你的摄像叫什么?”
“他叫王忠新,忠诚的忠,新旧的新。”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还是没打上。
老王是篮球迷,奥运男篮小组赛中国对美国那天,我想让他看一场。但当天下午,他得先跟我去采访香港自行车运动员黄金宝。黄金宝曾经是专业运动员,十九岁停止训练,两年后重返自行车时已是一个胖子推销员,用了十五年走到北京奥运会,被认为是夺冠热门,但八月十六号,最后一场比赛中,只拿到第十五名。他神色有点茫然地问我:“为什么要采访我们?”
他的教练姓沈,左腿装着假肢,最初没有经费,没有场地,只有这一个辞职的“肥仔”跟着他。他俩在云南的深山里练习,每天至少两百公里,他租辆破货车跟着徒弟,天热的时候假肢把腿磨破,肉是烂的,血淋淋。愈合,又磨。
“没有人邀我们参加国际比赛。因为我们没有一个队伍,我们只有两个人。深山里我就看到他一脚一脚地骑,我曾经想过,走到什么时候是头啊?渺茫吗?非常渺茫。想金牌?对,你想拿,但是这一脚脚踩能拿吗?如果拿不到的话,他还会有这个动力吗?”
天色已经稠蓝,摄像机需要重新调白,篮球比赛马上要开始了,但师徒二人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我没法说“停”,我回头看了一眼,老王一心一意弯着脖子调焦,粗壮的后颈晒得通红,背上像有块盐碱地。
沈教练继续说:“这次奥运失败之后,我知道黄金宝的心里是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一脚一脚在那踩,陪着队友训练,示范自己的错误,说:‘你不要学我。’”
他站在场边看,想让黄金宝停下来,说你不要再蹬了。
但实在开不了口。
凌晨三点,回家的路上,雨牵着线一样从发尖往下淌,鞋湿了,踩下去里面有个水泡,“咕唧”一声。人有一种疲倦的兴奋,像乌黑的深渊里着了火,回到家在床上好久睡不着。八月的雷真厉害,洪大闷重,一声下来,底下的车都叫了,此起彼伏,好一阵子才停。过一会儿“嚯啦啦”一声,车又动物一样本能地吼哮起来。
我干脆爬起来,写台北跆拳道运动员苏丽文的稿子。参加跆拳道争夺铜牌的比赛前,她已经有严重的左膝伤,比赛时只能单脚站着,把左腿像布袋一样甩出去攻击对方。她被击倒了十四次,我问她每次倒地之后的几秒钟里,在想什么。
她说:“前两秒用来休息恢复体力,下两秒来想战术如何回击。”
“不是自怜,也不是忍受痛苦,她要赢,这是运动员的企图心不管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就算脚断掉也要继续努力,有呼吸,就有希望。”
以往我很少做这样的题目,觉得是普通励志故事。记者要反映更复杂艰深的世界才让人佩服。现在这期节目,没有审片人,也没有观众,没有外界评判,我只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左膝撕裂,脚趾断了,坐在轮椅上,被踢肿的手缠着纱布,跟我说的这几句话,沤在我心里。
下半夜,雷声停了,雨声潇潇,八月的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有同行后来问过我,说我们都觉得你挺理性的,为什么今年做地震和奥运的节目这么感性?
是,我天性比较拘谨,平常三个女青年喝个酒,我只能愁眉苦脸抿一小口儿,老范和老郝都搂在一起泪汪汪了,我尴尬地拍着她俩,说不早了咱走吧,这两人就上火“你这人特没劲”,嫌我不投入不表达。加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想避免文艺女青年的毛病,怕煽情,刻意强调旁观,刻意抽离,把戒律当成一根绳子捆在身上。
当然,不约束不行,没有这职业要求着,毛病早泛滥成灾了,但是捆得太紧,有的东西确实就流淌不出来了。
汶川地震的节目中,文志全坐在火堆边说到女儿的时候,我克制得喉咙都疼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拿手擦了,以为没人看见。
但编的时候,在镜头里能看出来,我就对罗陈说:“把这个拿掉吧。”
他说为什么。
我说,记者应该冷静,不应该掉眼泪。
他说,我觉得挺好,不过分。他留着这个镜头。
我想起钱钢老师的话,在“双城的创伤”中,我给小孩子擦眼泪的镜头引起争议时,他说,别太急着回答对还是不对,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后再来回答这个问题。不到十年,我心里的规矩走了好几个来回,也还没有那个最后的答案。当下只觉得,太固执于一个律条,觉得记者就应该怎么样,非要夸张,或者非要掩饰,都是一种姿态,是一种对自己的过于在意。
陈虻有一次审片子,审完对编导说,这片子得改,观众看不懂。
那位编导说,你看懂了么?
他说,看懂了。
编导说,那你比观众强在哪儿呢?
他愣住了。
实习生跟着我,练习写解说词,写到“遒劲有力的大手”,被我删了。他说这不挺好吗?
我说:“我们不要形容词,少点修饰。”
他说:“你不是说要有感情吗?”
我说:“写东西的人不用带着感情写,写得客观平实,事物自会折射出它本身蕴涵的感情。”
他有点嘀嘀咕咕的。我问怎么了,他说,那柴老师您这节目什么主题?我说没什么主题,就是几个人的故事。
他说:“啊?我觉得‘新闻调查’挺深刻的,如果只做这些人生故事会不会太平常了?是不是要提炼一下?”
我跟他说,有一次吃饭,在座有个研究佛经的朋友,我凑话题问了几个宏大问题,人家也就天空地阔抽象谈了一阵子。
出来的时候,六哥皱着眉跟我说:“柴姑娘,以后如果采访,千万不要有这种‘大哉问’。”
“就是具体的生活,越具体越好。”他说。
这个时候,老范突然出了一场大事。
她出事的时候,我和老郝晚上都睡不着,心里有什么把人顶着坐起来。老郝说,一闭眼,就是她。
我俩到处找人打听求助,碰到肯帮忙的人,明白为什么有个成语叫“感激涕零”。
我那阵子什么也干不了,问一个明友:“你出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指内心的恐惧终于到了。
“如果是你亲近的人出了事呢?”
“那是一块石头砸在心里。”
我哪儿也不去,在家等消息。书不能看,音乐不能听,只能干一件从来不干的事——背单词。一页书放在眼前,瞪着眼看到黑,还是这页。
唯一能想的是觉得她不会垮,当年我们做双城、虐猫、金有树、未成年少女……都是没指望的事,一家一家敲门,写信说服,在凌晨的酒吧里踩着雪把他们找出来……她不会垮,她一直是这样,这次也会,但我和老郝就怕她受罪。
她去了美国,很久没有音讯,过节时给我寄过一个雪花音乐球,沉得要死。我一直扔在书架上,从没动过,现在呆坐着,瞥一眼看见了,拿过来,仔细看一看,把底盘上的钮转一转。
叮叮叮。
叮叮叮。
透明的玻璃圆球里,雪花飘啊飘,两个雕得面目不清的小姑娘在里头傻呵呵地转。
我没想到过会这样。这么多年,换了很多地方和工作,跟谁合作都成,跟谁分开也成。想的都是——有的是将来,永远有下一拨人,下一个地方,下一种生活。
五月初,她和我在纽约见过一面。我带条朱红的裙子给她,她立刻脱掉风衣换上,小女孩气地要我也换上另一条土耳其蓝的,她脚上靴子跟裙子不配,居然就打赤脚。春寒未退,路人还有穿羽绒服的,她就这样光着脚露着背走了一站地,直到碰上超市我买双拖鞋让她穿上。身边人们在冷风里揽紧大衣匆匆而过,我把披肩拉开兜着老范,一路她唧唧呱呱,说笑不休。
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生活在別处。地铁上满头小辫的黑姑娘在电话里跟男朋友吵架,报馆里都是开会熬夜菜色的脸,咖啡馆里两个花白胡子老头对坐着看一下午人来人往,酒吧里心高气傲没嫁出去的女人端着酒杯一眼把所有男人分成三六九等,父亲带着儿子在晚春才破冰的河边一言不发地钓鱼……人类只是个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这辈子决定你悲欢的就是你身边的几个人。
叮叮叮。
那阵子谁跟我说什么大的社会话题,我都不想听,说:“一万个口号都比不上亲人睡不着的一个晚上。”
她平安回来时,正赶上老郝生日,我们三个找了个地方,开了瓶龙舌兰。那天我喝得最多,我们仨头扎在桌子上,脑袋堆在一起,我说:“以后哪儿也别去了,好歹在一块吧。”
我把老范和老郝拉来帮我编奥运的节目,“帮”的意思就是没有钱,也不能在字幕里打名字,如果被人知道了可能还有麻烦。
她俩编的时候,原始素材在台里系统内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不多的一点带子,都在这里了,拼的完全是编辑的功力。
施泰纳这集,我看过素材,但是看老范编辑的数分钟,施泰纳第一次挺举二百四十六公斤,重量把他重重扯蹲,嘴唇憋出声响,他抖着将杠铃推向头顶,脚胡乱地转着圈想支撑,最终无力,将杠铃从脑后扔下,向上苍做了一个摊手无奈的姿势。第二次尝试,施泰纳举起了二百四十八公斤,但俄罗斯选手奇吉舍夫领先,施泰纳想要夺金,只有一次机会,在原有挺举重量之上追加十公斤,众人都觉无望,对手脸上已经是狂喜。老范配的音乐是You Raise Me Up: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音乐衬着他的话:“在她弥留之际,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我向苏珊承诺过,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我会一直向前,去参加奥运会,去争取金牌……”
他的教练用力在他脸颊拍打,他跑上台,深呼吸一下,拎起他从未举起过的二百五十八公斤重量,提到胸口,掂量了几下,不断呼哧出气。杠铃片把二十公斤的金属杆都压弯了,全场寂静,他大叫一声,推举杠铃,举过头顶,踉跄了两下,脖子挣得通红,艰难地向前努着,撑了两秒钟,铃声响后,杠铃重重摔在地上。他忘却一切,欢喜跳跃,捶打地面。镜头缓缓拉升,在空中俯视他的背影,话外音是采访中他说的话:“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那一刻我可以肯定苏珊在注视着我。这是一场献给苏珊的胜利。”
他俯身亲吻杠铃,音乐唱道:“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最后一个镜头是他站在领奖台上,余喘未息,右手持玫瑰,左手举起苏珊照片,放在肩头,注视升起的国旗,胸口一起一伏,音乐正唱到“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w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红鼻尖上挂着汗珠笑了。
我都哭得现形了,这在看自己片子的经验里是第一次。
老范最爱的是埃蒙斯夫妇那段,用了Fix You,她在心神俱碎时曾反复听过。
美国步枪射击运动员埃蒙斯是公认的射击天才,四年前的雅典奥运会,他一路领先,最后一枪却不可思议地看错靶位,在他人靶上打了一个十环。冠军由中国选手获得,他一言不发离开赛场,当晚酒吧里安慰他的捷克射击名将卡特琳娜成为了他的妻子。四年后的北京,卡特琳娜拿到奥运会第一块金牌后,来现场解说丈夫的比赛。埃蒙斯打完前九枪后,领先第二名三点三环,我已经准备好了描述他的胜利。最后一枪时他打得很慢,最后一个扣下板机,我抬头看大屏幕的一瞬间,眼前突然被惊呼和站起的人群淹了,站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