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很难判断的;我还没有准备好。美是个谜。”
“这就是说,您给阿格拉娅出了个谜,”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猜猜吧。那么她漂亮吗,公爵,漂亮吗?”
“漂亮非凡!”公爵倾慕地瞥了一眼阿格拉娅,热忱地回答说,“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虽然脸长得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惊讶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跟谁一样?”将军夫人拉长了声音问,“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吗?您在什么地方见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哪一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过一张照片。”
“怎么,他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带照片来了?”
“是带来给他看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今天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张自己的照片。他就带来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
“我想看!”将军夫人气冲冲地说,“这张照片在哪里?如果她是送给他的,那么它应该在他那里,而他当然还在书房里。他每逢星期三总是来工作的,并且从来也不会早于4点钟离开的。马上去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来!不,我并不是想见她而急得要死。公爵,请劳驾,亲爱的,去一趟书房,向他拿照片,然后带到这里来。您就说拿来看一下。请去吧。”
“是个好人,就是太单纯了,”公爵走出去后,阿杰莱达说。
“是啊,是有点太单纯了,”亚历山德拉认同说,“所以甚至有点可笑。”
这一个和那一个似乎都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讲出来。
“不过,对我们的脸相他倒是说得挺乖巧,”阿格拉娅说,“奉承了大家,甚至连妈妈也恭维到了。”
“请别说俏皮话了。”将军夫人大声说,“不是他恭维我。而是我感到憎恶。”
“你认为,他乖巧?”阿杰莱达问。
“我觉得,他不是这么单纯。”
“哼,又胡扯了!”将军夫人气乎乎地说,“照我看来,你们比他还可笑。他单纯,可自个儿很有主见,当然,这是从最高尚的意义上来说的。完全像我。”
“我说出了照片的事,当然,这很糟糕,”公爵走向书房时,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也许,我讲出来了,倒是做了件好事……”他头脑里开始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过这念头还不完全明晰。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坐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公文。看来,他确实不是白拿股份公司的薪俸的。当公爵向他要照片并告诉他将军夫人那里怎么会知道照片的事时,他惶恐得不得了。
“唉……!您于吗要多嘴!”他又气又恼地嚷起来,“您什么也不知道!白痴!”他暗自嘀咕着。
“是我的过错,我完全没有多加考虑;顺口就说出来了。我说,阿格拉娅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美。”
加尼亚请他说得详细些;公爵说了。加尼亚重又嘲讽地望了他一眼。
“您倒很注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低声说,但是没有说完沉思起来。
他显然非常惴惴不安。公爵又向他提及要照片的事。
“请听着,公爵,”仿佛突然冒出一个始料未及的想法,加尼亚忽然说,“我对您有一个很大的请求……但是,真的,我不知道……”
“他很窘,话没有说完;他正在下决心要来取什么行动,似乎还在跟自傲斗争,”公爵默默地等待着。加尼亚又一次用探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他。
“公爵,”他又开始说,“那边现在对我……由于一种十分奇怪的情况,也相当令人可笑……但这并非是我的过错……算了吧,总之,这是多余的,你好像对我有点生气,所以我想在一段时间里不召见就不到那里去。现在非常需要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一谈。我写好几句话(他手里有一张好的小纸片)以候万一出现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转交给她,公爵,是否可以拿去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就现在,只不过要给她一个人,也就是不让任何人看见,您明白吗?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您肯做吗?”
“我不太乐意干这件事,”公爵回答说。
“啊,公爵,我极为需要!“加尼亚开始恳求,“她也许会答复的……请相信,我只是在极为极为迫切的情况才求助于您……我还能让谁送去呢了……这很重要……对我来说重要得不得了……”
加尼亚非常胆怯,生怕公爵不答应,带着怯生生请求的目光探视着他的眼睛。
“好吧,我去转交。”
“只是别让任何人发现,”高兴起来的加尼亚央求说,“还有,公爵,我可是寄希望于您的诚实话的,行吗?”
“我谁也不给看见,”公爵说。
“字条没有封,但是……”过于慌乱的加尼亚刚说,又不好意思停住了。
“噢,我不会看的,”公爵非常简单地回答说,拿了照片便走出了书房。
加尼亚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抓着自己的头。
“只要她一句话,我……我,真的,也许就断绝关系!……”
由于激动和等待他已经无法重新坐下来处理公文了,便在书房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踱着。
公爵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个委托使他吃惊和不快,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的字条也使他惊愕和不乐。但是在没有走过两个房间到客厅前,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走近窗口亮处,开始端详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来。
他似乎想猜测隐藏在这张脸上的和刚才使他感到惊诧的东西。刚才的感受几乎没有离开他,现在他似乎急于要检验什么。这张美丽的非凡的,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脸,现在更加强烈地使他惊异。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甚至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公爵望了一会,然后突然醒悟过来,看了一下周围,急促地把照片贴近嘴唇吻了吻。过了一会他走进客厅时,他的脸完全是平静的。
但是他刚走进餐室(到客厅还要经过一个房间),正好走出来的阿格拉娅和他在门口几乎憧了个满怀。她是一个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请我转交给您,”公爵说着,把字条递给了她。
阿格拉娅停了下来、拿了字条,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看了公爵一眼。在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窘意,只流露出一丝惊讶,这好像也只是与公爵一人相关。阿格拉娅的目光就像要求他解释:他是怎么跟加尼亚一起参与进这件事里来的?她要求解释,显得很平静和傲慢。他们面对面站了有眨两三下眼的工夫;最后,在她脸上稍稍流露出某种嘲讽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将军夫人默默地,带着一丝轻蔑的神情细细打量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好一会。她伸长了手,非同寻常和颇有风度地把照片拿得离眼睛远远的。
“是的,是漂亮,”她终于说,“甚至很漂亮,我见过她两次,只不过都在远处。您推崇这样的美貌吗。”她突然朝公爵问。
“是的……我赞赏……”公爵有点紧张地答道。
“也就是说正是这种美?”
“正是这种。”
“为什么?”
“在这张脸上……流露出许多痛苦……”公爵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过,您也许是在说胡话,”将军夫人说完,用一个傲慢的动作把照片扔到桌上。
亚历山德拉拿起照片,阿杰莱达走过来,两人开始细细看起来,这时阿格拉娅又回到客厅里来了。
“多大的魅力呀!”阿杰莱达从姐姐肩后贪婪地盯着看照片,突然大声嚷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魅力?”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生硬地问。
“这种美就是魅力,”阿杰莱达热情地说,“有这样的美可以颠倒乾坤!”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画架眼前。阿格拉娅对照片只是匆匆一瞥,便眯起眼,咬着下唇,走开坐到旁边去,双手交叉着。
将军夫人打了下铃。
“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来,他在书房里,”她对进来的仆人吩咐说。
“妈妈!”亚历山德拉意味深长地喊了起来。
“我想对他说两句话,这就够了!”将军夫人不容反对,很快地斩钉截铁说。看来她很恼火。“我们这里,公爵,您看到了吧,现在一切都是秘密,全都是秘密!说是要求这样,是什么礼节的需要,真是胡扯。而这还是在最需要坦诚,明朗,诚实的事情上。几桩婚事却在开始进行,我不喜欢这些婚事……”
“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呀?”亚历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亲爱的女儿?难道你自己喜欢吗?公爵听见了又有何妨,我们是朋友嘛,至少我跟他是。上帝找人,当然是找好人,他不需要坏人和反复无常的人;特别是不要反复无常的人,他们今天决定这样,明天又说那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您明白吗?公爵,她们常说我是个怪人,可是我却会识别人。因为心灵是主要胁,其余的全是胡说八道。头脑当然也是需要的……也许,头脑是最主要的。别讥笑,阿格拉娅,我并没有自相矛盾: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跟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是一样不幸的。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而你则是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我们俩都不幸,我们俩也很痛苦。”
“妈妈,什么地方您竟这么不幸了?”阿杰莱达忍不住问,就像她们之中就她上人没有丧失快活的心情。
“第一,是由于有你们这儿个有学问的女儿,”将军夫人断然说,“因为光这一点就够了,所以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多说了。废话够多的了,我们要看看,你们俩(我没有把阿格拉娅算进去)靠自己的才智和多言怎么个摆脱困境,还有您,十分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跟您那可敬的先生是否会幸福?……啊!……”她看见进来的加尼亚,发出一声感叹说,“瞧,又一门婚事在进行。您好!”她回答着加尼亚的鞠躬,却没有请他坐下。“您在准备结婚吧?”
“结婚?……怎么回事?……结什么婚?……”大为震惊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嘟哝着说,他显得十分慌乱。
“我是问,您要娶媳妇了吗?如果您只喜欢这样的表达。”
“没有……我……没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撤了谎,羞愧得满脸飞上了红晕。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匆匆扫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眼光。阿格拉娅冷漠、专注、平静地望着他,注目定睛地观察他的窘相。
“没有?您说:没有?”坚定不移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执拗地盘问着,“够了,我将记住,今天,星期三早晨,您回答我的问题说‘没有’,今天什么日子?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妈妈,”阿杰莱这回答说。
“她们总是不知道日子。今天几号?”
“27号,”加尼亚回答说。
“27号?根据某种说法这日子很好。再见,您好像还有许多事,而我也该更衣外出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向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转致我的问候。再见,公爵,亲爱的!常来走走,我要特地上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那儿去讲讲您的事。请听着,亲爱的:我相信,上帝正是为了我才把您从瑞士带到彼得堡来。也许,您还有别的事,但是主要是为了我。上帝正是这样考虑的。再见,各位亲爱的。亚历山德拉,到我这儿来一下,我的朋友。”
将军夫人走出去了。加尼亚一付沮丧颓唐、悯然若失的样子,恶狠狠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带着尴尬的微笑对公爵说:
“公爵,我现在回家去,如果您不改变住我家的打算的话,那么我带您去,不然您连地址也不知道。”
“等一下,公爵,”阿格拉娅突然从自己奇子上站起身,说“您还要给我在纪念册上写几个字呢。爸爸说,您是个书法家。我马上给您去拿来……”
她走出去了。
“再见,公爵,我也要走了,”阿杰莱达说。她紧蛋地握了握公爵的手,亲切而温柔的对他芜尔一笑,走了出去。她没有朝加尼亚看一眼。
“这都是您,”所有的人刚走出去,加尼亚便突然冲着公爵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您多嘴说我要结婚了!”他很快地低声哺咕着,怒容满脸,眼睛有恶狠狠地闪着光。“您是个恬不知耻的饶舌鬼!
“我请您相信,您弄错了,”公爵平静而有礼地回答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结婚的事。”
“您刚才听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了,今天晚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里将决定一切,您就告诉她们了!您在撒谎!她们怎么会知道?除了您,真见鬼,谁会对他们说,难道老太婆没有向我暗示吗?”
“如果您只是觉得她们向您暗示了,那么最好还是先了解清楚,是谁告诉的,我对于这事可是只字未提。”
“字条转交了吗?答复呢?”加尼亚火急火燎、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但就在这个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因此公爵什么也没来得回答。
“瞧,公爵,”阿格拉娅把自己的纪念册放到小桌上,说,“您就选一页,给我写点什么。这是笔,还是新的。是钢的笔尖,不碍事吧?我听说,书法家们是不用钢的笔尖写字的。”
在跟公爵说话的时候,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尼亚就在这里。但是,在公爵摆弄着笔尖,寻找写字的纸页,准备写字的那会儿,加尼亚走近了壁炉,此刻在公爵右边的阿格拉娅站在附近。他用颤抖、断续的声音几乎是对着她耳朵说:
“一句话,只要您的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公爵很快转过身来,朝他们两人瞥了一眼。加尼亚的脸上现出一种真正绝望的神情,看来他似乎不加思考、孤注一掷说出这些话来的。阿格拉娅完全还是以刚才望公爵那种平静和惊讶的神情望了他几秒钟,好像,她的这种平静惊讶,这种困惑不解,全是因为不明白他对她说的话,这对于此刻的加尼亚来说比最强烈的轻蔑还更可怕。
“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现在向您口述,”阿格拉娅转向他,说,“准备好了吗?您就写:‘我不做交易。’现在写上周期、月份。请给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您写得令人惊倒;您的字体奇妙无比!谢谢您。再见,公爵……等一下,”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想送您点东西作纪念。”
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是,一走进餐室,阿格拉娅就停住了。“请看看这个,”她把加尼亚的字条递给他,说。
公爵拿过了字条,困惑不解地望了阿格拉娅一眼。
“我可是知道,您没有看过它,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看吧,我希望您看看。”
字条显然写得仓促:
“今天将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将以什么方式来决定。今天我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