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子变白了,刹时间停下来;可以猜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目不转睛,胆怯而茫然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半路上绊了一下普季岑坐着的椅子,肮脏的靴子还踩上了默默无语的德国美人华丽的浅蓝色裙子的花边;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发觉。当他走到桌子跟前时,便把走进客厅时用双手捧在自己面前的一包奇怪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一个大纸包,高三俄寸,长四俄寸、用一张《交易所公报》包得严严实实,用绳子从四面扎得紧紧的,还交叉捆了两道,就像捆扎园锥形的大糖块一样。然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双手站在那里,仿佛等候自己的判决似的。他穿的还是刚才那身衣服,除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翠绿与红色相间的全新的丝围巾,还佩戴一枚形如甲虫的钻石大别针,右手肮脏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钻石戒。列别杰夫走到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其余的人,如前面说的,渐渐地聚到了客厅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仆人卡佳和帕莎怀着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跑来从卷起的门帘那里张望着。
“这是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凝神打量着罗戈任并用目光指着那包东西问。
“10万卢布!”对方几乎喃喃着说。
“啊,你倒是说话算数的,好样的!请坐,就这里,就这张椅子;等会我还有活要对您说。跟您一起来的还有谁?刚才的原班人马吗?好吧,让他们进来坐吧;那边沙发上可以坐,还有沙发。那里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想坐还是怎么的?”
确实,有些人真正是局促不安,退了出去,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等着,但有些人留了下来,按主人所请各自坐了下来,但只是离桌子稍远些,大多坐在角落里;一些人仍然想稍稍收敛一下,另一些人则越来越亢奋,而且快活得似乎有点不自然。罗戈任也坐到指给他的椅子上,但坐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站了起来,已经再也不坐下去了。渐渐地,他开始辨认和打量起客人们来。看见了加尼亚,他恶狠狠地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瞧这德性!”对于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毫不困窘、甚至也不特别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是,当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公爵时,则长久地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感到万分惊讶,似乎对在这里见到他难以理解。可以怀疑,他有时候神智不清。除了这一天受到的一切震惊,昨天整夜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几乎已有两昼夜没睡了。
“诸位,这是10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一种狂热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对大家说,“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刚才就是他像疯子一般嚷着晚上要给我送来10万卢布,我一直在等着他,他这里要买找:开始是1万8千,后来突然一下子跳到4万,再后来就是这10万。他倒是说话算数的!嘿,他的脸色有多苍白!……这一切全是刚才在加尼亚家发生的:我去拜访他妈妈、拜访我未来的家庭,而在那里他妹妹当面对我喊道:‘难道没有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这里赶走!’,并对她兄长加涅奇卡的脸上还呻了一口。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责备地叫了一声。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将军?不体面,是吗?算了,装腔作势够了!我像个高不可攀、端庄贞洁的闺阁千金坐在法国剧院的包厢里,这算什么!还有,五年来我如野人似的躲避所有追逐我的人,像一个纯洁无暇的高傲公主去看待他们,这种愚蠢一直折磨着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来了个人并且把10万卢布放到桌子上,那是在我洁身无暇五年之后,他们大概已经有三驾马车在等我了。原来他认为我值10万!加涅奇卡,我看得出来,您到现在还在生我气,是吗?难道你想把我带进你的家吗?把我,罗戈任的女人带去?公爵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那样说,没有说您是罗戈任的女人,您不是罗戈任的人。”公爵用发颤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够了,我的姑奶奶,够了,亲爱的,”突然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忍不住说,“既然您因为他们而感到这么难受,那么还睬他干什么!尽管他出10万,难道你真想跟这样的人走!确实,10万……可真够意思的!你就收这10万卢布,然后把他赶走,就该对他这样;唉,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就把他们统统……就是这么回事!”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甚至怒气冲冲。这是个善良和相当易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她苦笑一下说,“我可不是生气才这么说的。难道我责备他了吗?连我也真的不明白,我怎么这么犯傻,竟想进入正派人家。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吻了她的手。而且刚才我干吗在你家要嘲弄你家要嘲弄你们呢,加涅奇卡,因为我故意想最后一次看看:你本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嘿,你真使我惊讶,真的。我期待过许多,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当你知道,在你结婚前夕他送了我这样的珍珠,而我也收下了,难道你还会要我?那么罗戈任呢?他可是在你的家里,当着你母亲和妹妹的面出价钱买我的,而在这以后你竟还来求婚,甚至还差点把妹妹带来?罗戈任曾经说你为了3卢布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难道果真这样?”
“会爬的,”罗戈任突然轻轻说,但是显出极大的自信的样子。
“你若是饿得要死倒也罢了,可你,据说薪俸收入不错!这一切之外,除了耻辱,还要把可憎恨的妻子带进家!(因为你是憎恨我的,我知道这一点!)不,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人为了钱会杀人的!现在这样的贪婪可是会使所有的人都利令智昏的,使他们都迷上了金钱,以致人都仿佛变傻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已经拼命想当放高利贷的!要不就像我不久前读到的那样,用一块绸包在剃刀上,扎牢,然后悄悄地从后面把好朋友像羊一般宰了。嘿,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是不知羞耻,可你更坏。至于那个送鲜花的人我就不说了……”
“这是您吗,是您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真正觉得伤心,双手一拍说,“您本是多么温婉,思想多么细腻的人,瞧现在!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字眼!”
“将军,我现在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玩玩!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假日,我的闰日,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达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你看见眼前这个送花人,这个Monaieur aux Camelias*吗,瞧他坐着还嘲笑我们呢……”
“我不在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只是非常用心在听,”托茨基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好吧,就说说他吧,为了什么我要折磨他整整五年,不把他放走?他值得那样!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还认为我是对不起他的,因为他给了我教育,像伯爵夫人那样养着我,钱嘛,钱嘛花了不知多少,在那里替我找了个正派的丈夫,而在这里则找了加涅奇卡;不论你怎么想:我跟他这五年没有同居,但钱是拿他的,而且我认为是拿得对的!我可真把自已搞糊涂了!你刚才说,既然那么令人厌恶,就把]0万卢布收下,然后赶他走。说令人厌恶,这是真的……我本来早就可以嫁人了,但也不是嫁给加涅奇卡,可是也是让人厌恶的。为了什么我让五年光阴流失在这种愤恨之中!你信不信,四年前,我有时候想过,是不是索性嫁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算了?当时我是怀着一种怨愤这么想的;我那时头脑里想过的念头还少吗;真的,我能逼得他这样做的!他自己曾经死乞白赖地要求过,信不信?确实,他是撒谎,可是他也很好色,他会顶不住的。后来,感谢上帝,我想道:他是只配愤恨的!这一来当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很厌恶,如果他自己来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就这样装样子的!不,最好还是到马路上去,那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或者就跟罗戈任去纵情作乐,或者明天就去当洗衣工!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我要走的话,就把一切都扔还给他,连最后一件衣服都留下,而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要我,你倒问问加尼亚,他还要不要?连费尔迪先科也不会要我!……”
“费尔迪先生大概是不会要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是个开诚布公的人,”费尔迪先科打断说,“可是公爵会要的!您就只是坐着抱怨,您倒看看公爵!我已经观察很久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转向公爵。
“真的吗?”她问。
“真的,”公爵轻轻说。
*法语:茶花男。
“那就要吧,光身一个,一无所有!”
“我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可是件新的奇闻!”将军喃喃着说,“可以料到的。”
公爵用悲郁、严峻和动人的目光望着继续在打量他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
“这还真找到了!”她又转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说,“他倒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一个善心人!不过,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是……那个。既然你这么钟情,要一个罗戈任的女人,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公爵吗?……”
“我娶您是娶一个正派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不是娶罗戈任的女人,”公爵说。
“你是说我是正派女人?”
“是您。”
“嗬,这从小说那里看来的……!公爵,亲爱的,这已经是过了时的妄言了,如今世界变聪明了,这一切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再说,你怎么结婚,你自己还需要有个保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是您将使我而不是我将使您获得名誉。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您受过许多痛苦,并从这样的地狱里走出来却纯洁无暇,这是很不简单的。您何必感到羞愧,还想跟罗戈任走?这是狂热……您把7万卢布还给了托茨基先生,并且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您全要抛弃,这里是谁也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爱……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大娜。我要为您而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讲您的一句坏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在公爵讲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尔迪先科、列别杰夫发出的嘻嘻窃笑,连将军也不知怎么很不满意地暗自咳了一声。普季岑和托茨基无法不笑,但克制住了。其余的人简直惊讶得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贫穷,而会很富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依然用胆怯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我还不能肯定,遗憾的是,一整天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能打听到,但我在瑞士收到了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能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就是这封信。”
公爵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信。
“他不是在说胡话吧?”将军咕哝着说,“简直就是一所真正的疯人院!”
接下来有一瞬间是沉默。
“您,公爵,好像说,是萨拉兹金给您写的信?”普季岑问,“这在他那个圈子里是很有名的人,这是个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确实是他。通知您、那您完全可以相信的。所幸我认得他的签字,因为不久前我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给我看一下,也许,我能告诉您什么。”
公爵颤动着双手,默默地递给他信件。
“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豁然大悟,像个疯子似的望着大家,“难道真有遗产吗?”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正在看信的普季岑身上。大家的好奇心增添了新的强大的推动力:费尔迪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困惑不解地望着,很不放心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又移到普季岑身上。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如坐针毡般地等待着。连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了,从他坐着的角落里走出来,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从普季岑肩后探看着信件,他那副样子就像担心人家为此而给他一拳似的:
“这事是可信的,”普季岑终于宣布说,一边把信折起来,交给公爵,“根据您姨妈立下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处理遗嘱,您可以不用任何操心地得到一笔异常庞大的资产。”
“不可能!”将军喊了一声,犹如开了一枪似的。
大家又张口结舌。
普季岑主要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解释说,五个月前公爵的姨妈故世了。公爵本人从来也不认识她,这是他母亲的胞姐,是贫困破产中死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但是这个帕普申的亲哥哥不久前也离世了,他却是个有名的富商。差不多一年前,几乎是在同一个月,他唯一的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这给了他致命一击,因此过了不多久老头自己也病倒而亡。他是个鳏夫,根本就没有继承人,只有老头的亲侄女,即公爵的姨妈,她则是个很穷的女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得到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为水肿病几乎已快要死了,但她立即开始寻找公爵,并把此事委托给了萨拉兹金,还赶紧立下了遗瞩。看来,无论是公爵还是在瑞士他寄居的那位医生都不想等正式的通知或者做一下查询,于是公爵就带了萨拉兹金的信决定亲自回国。
“我只能对您说一点,”普季岑转向公爵,最后说,“这一切是不容争议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情的确凿性和合法性,您可以当作口袋里的现钱一样来看待,祝贺您,公爵!也许,您也将得到150万,也许甚至更多。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好一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梅什金公爵!”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
“乌拉。!”列别杰夫酒喝得沙哑了的嗓子呼叫着。
“可我刚才还借给他这个可怜虫二十五个卢布,哈一哈一哈!真是变幻莫测呀,就是这么回事!”将军惊讶得几乎发呆,说,“来,恭喜恭喜!”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余的人也站了起来,向公爵这边走拢来。连那些躲在门帘后面的人也出现在客厅里。响起了、片乱哄哄的谈话声和惊叹声,也传来了要求开香槟酒的喊声;所有的人椎椎揉揉,忙乱起来。有一会儿几乎忘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忘了她毕竟是晚会的女主人这一点。但是慢慢地,大家几乎又一下子想起了,公爵刚才向她求了婚。这样,事情比起原先来就有三倍的疯狂和异常。深为惊诧的托茨基耸了耸肩,几乎只有他一人还坐着,其余的人群都杂乱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都断定,正是从这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失常的。她依然坐着,用一种奇怪的惊讶的目光打量了大家一段时间,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又竭力想弄清楚。后来她突然转向公爵,横眉冷对,凝神仔细端详着他,但这只是一霎那;也许,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只是个玩笑,嘲弄人而已;但是公爵的神志又马上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