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一生中哪怕说一次真话有多大意义,竟感动得流泪。”列别杰夫壮着胆子插话说。
“如果我听到的都属实的话,那么你这个爷们大概也是个好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赐马上就止住了他。
聚集在公爵这里的所有客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渐渐地确定了下来。公爵自然能够认识并且也已经认识到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对他的十分关切,当然也诚挚地对她们说,在他们来拜访前,他自己就打算,尽管自己有病,时间又已经晚了,今天可一定要到她们那里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瞥了一眼公爵的客人,回答说,就现在也可以这样做。普季岑为人很有礼貌也很知趣,很快便起身告退,到列别杰夫的厢房去,而且也很想把列别杰夫本人一起引走。列别杰夫应允马上就来;此时瓦里娅在跟小姐们在交谈,因此留了下来。她和加尼亚对自己的将军父亲离开感到相当高兴;加尼亚自己后来也很快地跟在普季岑后面走了。在露台上逗留的那一会儿,虽然叶潘钦家的人在场,他举止谦恭温顺又不失尊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两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他也丝毫没有因为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显得不知所措,确实,过去了解他的人会想,他变了许多。阿格拉娅很喜欢这种变化。
“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出去了吗?、她突然问。她有时候喜欢这样做,用自己的问题大声、生硬地打断别人的谈话,同时又不是向哪个个人提问。
“是他,”公爵回答说。
“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变了许多……变好得多了。”
“我很为他高兴。”公爵说。
“他大病了一场,”瓦里娅怀着欢悦和同情补充说。
“哪一点上他变好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乎大为惊吓和困惑不解,怒冲冲地问着,“哪来的根据?丝毫也没有变好。你觉得他究竟什么变好了?”
“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科利亚一直站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椅子旁,这时却突然宣称说。
“我自己也这么想,”出公爵说完,笑了起来。
“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阿杰莱达郑重宣布。
“什么‘可怜的骑士,?”将军夫人问,一边困惑和烦恼地打量着所有说话的人,当她看见阿格拉娅满脸通红时,生气地补充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可怜的骑士’?”
“你宠爱的这个男孩难道是第一次歪曲别人的话吗?”阿格拉娅傲慢而愤怒。
阿格拉娅每次发怒的时候(而她经常发怒)尽管正言厉色、毫不容情,但也几乎每次都流露出还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的学生样,并且掩饰得也不高明,因此别人瞧着她,有时不能不发笑,这又使她异常恼火:因为她不明白人家笑什么,“他们怎么能,怎么敢笑,”现在连姐姐们,因公爵也在笑,甚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本人也莞尔一笑、也不知为什么涨红了脸。科利亚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格拉娅这回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倒反而使她变得格外妩媚动人了。她的窘态对她非常相称,于是随即她又为自己这种窘态而暗自着恼。
“他歪曲您的活还少吗,”她又添了一句。
“我是以您自己的赞叹为根据的!”科利亚嚷了起来,“一个月前您翻阅《堂·吉诃德》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说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那时说的是谁?是堂·吉诃德还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或者还有什么人,反正是说的某个人,当时我们还交谈了很久……”
“我看,你妄自猜测是不是大多了点,亲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烦恼地阻止了他说下去。
“难道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吗?”科利亚不甘闭口不言,“那时大家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也是;就刚才出公爵,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还有所有的人都宣布支持‘可怜的骑士’,这么说‘可怜的骑士,是存在的,而且也一定是有的,据我看,要不是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那么我们大家早就会知道,谁是‘可怜的骑士了’。”
“我又哪里做错了?”阿杰莱达笑着说。
“您不愿意画肖像,这就是您的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当时请您画一幅‘可怜的骑士’的肖像画,甚至还说了她自己构思的画的袁材,您记得那素材吗?您不愿意……”
“可是叫我怎么画呢?画谁呢?根据素材来画,这位‘可怜的骑士’
无论在谁的面前
都不除去钢面罩
这样能得出一张什么样的脸呢?画什么?面罩吗?蒙面人?”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面罩!”将军夫人很生气,其实她心里开始很清楚地明白,“可怜的骑士”这个称号指的是谁(看来,这是早就约定的称呼)。但是特别使她恼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也在不好意思,后来完全窘得像个10岁的孩子,“怎么啦,这种愚蠢的把戏有完没完?到底给不给我讲清楚这个‘可怜的骑士’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了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怎么的?”
但大家只是继续笑着。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有一首奇怪的俄罗斯诗歌,”终于出公爵插进来说,显然他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改换一个话题,“是关于‘可怜的骑士,的,没有开端和结尾的一个片断。一个月前光景,有一次午餐后大家在一起说笑,照例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未来的画寻找素材,您知道,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的画寻找素材早日成为全家的共同任务了。于是就谈到了‘可怜的骑士’,谁是第一个说的,我不记得了……”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科利亚嚷了起来。
“也许是,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公爵继续说,“有的人嘲笑这个素材,另一些人则宜称,没有比这更高级的了,但是要画‘可怜的骑士’无论怎样总得要画脸,于是便开始逐个挑选所有熟人的脸,结果却一张也不合适,事情也就到此为止。这就是全部经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忽然想起来提这件事而且还加以引伸。这在当时是顺便说起,很可笑,而在现在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了。”
“因为又有了另有所指的愚蠢的新花招,既刻薄又欺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客气地说。
“除了深深的敬意,没有丝毫愚蠢,”突然阿格拉娅完全出人意料地郑重而又严肃地说,她已经恢复常态,克服了刚才窘迫的神态。不但如此,你看着她,根据某些迹象可以认为,现在她自己也乐意这玩笑开下去,越开越玄妙。她身上发生这一转折的瞬间,正是公爵窘态毕露而且越来越厉害,达到非常明显的地步。
“一会儿像个疯子似的放声大笑,一会又突然表示深深的敬意!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尊敬?马上给我说,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敬意。”
“之所以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娅依然那样郑重和严肃地回答母亲,那几乎是充满愤恨的问题,“是因为在这首诗里就描写了一个有理想的人;其次,既然确立了理想,就会把它作为信仰,而有了信仰,就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它。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常有的。在这首诗里没有说‘可怜的骑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光明的形象,‘纯洁的美的形象’,而热衷于自己信仰的骑士脖子上不是系着围巾而是挂着念珠。确实,那诗里还有一句令人费解、同意未尽的箴言,他写在自己盾牌上的三个字母:A,H。B……”
“是A,H,贝,”科利亚纠正说。
“可我说是A。H。B,而且我愿意这样讲,”阿格拉娅烦恼地打断他说,“不论怎么样,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不论他的女士是什么人,也不管她做什么事,对这个可怜的骑士来说都无所谓。是他选择了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的奏’,这已经足够了。后来他已经永远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他的功勋就在于,即使她后来成为小偷,他也仍然相信她,而且为了维护她那纯洁的美丽甘愿折戟沉沙。诗人好像想把某个纯洁高尚的骑士那中世纪骑士柏拉图式爱憎的全部宏大的概念综合进一个非同寻常的形象中去。当然,这一切是理想。在‘可怜的骑士,身上这种情操已经达到极限,到了禁欲主义的地步。应该承认,具备这样的情操意味着许多东西,而且这样的情操留下的是相当深刻的特点,从某方面来讲,是值得称道的,更不用说堂·吉诃德了。‘可怜的骑士’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只是很严肃不可笑罢了。我开始不理解而问笑,现在我却爱‘可怜的骑士’,而主要的是,我敬重他的高尚行为。”
阿格拉娅说到这里结束。望着她,甚至难以相信,她是当真说的还是在嘲笑。
“嘿,他是个傻瓜,他的行为也是傻的!”将军夫人决断着说,“还有你,我的姑奶奶,胡吹一通,简直就像是上课;照我看,于你甚至是很不相称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容许的。什么诗?你背诵一下,你肯定是记得的!我一定要知道这首诗。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能容忍诗歌,仿佛早有预感似的。看在上帝份上,公爵,忍耐一下,看来我和你不得不一起忍受了,”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她非常气恼。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本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始终窘困不安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如此信口开河地大讲一通,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甚至还好像很高兴。她随即站起身,仍然像原来那样郑重和严肃,而且显出一副早就准备好和只等邀请的样子,走到露台中央,站到还坐在扶手椅里的公爵面前。大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几乎是所有的人:出公爵、姐姐、母亲都怀着一种不快的感觉看着这一新想出来的淘气行为,无论如何这样做是走得太远了。但是可以看得出,阿格拉娅喜欢的正是这种故作姿态,她就用这副样子像模像样地开始朗诵诗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差点没把她赶回原座去,但就在阿格拉娅刚要开始有腔有调朗诵那首着名的叙事诗时,两位新来的客人一边高声讲着话,一边从街上走进了露台。这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轻人。他们的来到引走了一阵小小的骚拢。”
陪同将军来的年轻人28岁左右,高挑的个子,身材匀称,有一张漂亮而聪明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充满着俏皮和嘲弄的神色。阿格拉娅甚至都没有朝他看一眼,继续朗诵着诗,依然正儿八经地只望着公爵一个人,也只面对着他一个人。公爵开始明白,她做这一切是别有用心的。但是起码新来的客人使他多少调整了尴尬的状态。看见他们后,他欠身站起,从远处亲切地向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不要打断朗诵,自己则遇到扶手椅后面,左手搁在椅背上继续听着朗诵,这样他就比较自然,不像坐在扶手椅里那样“可笑”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则用命令式的手势朝进来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停在那里。而公爵对于陪同将军来的新客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明确地肯定这人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因为已经听说有不少有关此人的事,也不止一次想到过他。只有他穿的那件便装使他感到困惑,因为他听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个军人。在诗朗诵这段时间里这位新客的唇间始终挂着嘲弄的微笑,似乎他已经听说过有关“可怜的骑士”的事儿。
“也许,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堂,”公爵暗自想道。
但是阿格拉娅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她开始表演朗诵时那种装模作样和刻意夸张的姿态已为严肃认真所掩盖。她已全神贯注于诗歌作品的精神内涵,而且就是以对这种内涵的理解来念出每一个词,以高度的朴实来朗读每一个诗句,因此当朗诵结束的时候,她不仅仅吸引了全体的注意,而且通过表达诗歌的高尚精神仿佛证实了她那么一本正经走到露台中央时竭力显示的装模作样和郑重其事多多少少是正确的。现在可以认为,这种郑重其事的姿态仅仅反映了她对于自己所要表达的那种高尚精神无限的,也许甚至于天真的敬意,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灵感和欣喜引起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轻微的肌肉抽动数次掠过她那漂亮的脸庞。她朗诵着:
世上有位可怜的骑士,
沉默寡言又单纯朴实,
外表忧郁,脸色苍占,
精神勇敢,禀性耿直。
一个不可理喻的幻影,
在他的眼前紊绕浮现,
它那魅人的深刻印象,
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扉。
从此他的心熊熊燃烧,
再不对女人瞧上一眼,
至死对任何一个女人,
也不想吐露片言只语。
他在自己的脖颈上面,
戴上念珠而不是围巾,
无论在什么人的面前,
都不掀起脸上的钢罩。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美的理想,
他用自己赤红的鲜血,
在盾牌上写上A,H,D。
此时在巴勒斯坦荒漠,
骑士们攀登悬崖峭壁,
高呼着心上人的芳名,
跃马驰骋飞奔上战场,
Lumen coeli,sancta Roca!*
他高声吼叫又狂又烈,
他的声威如巨雷灌耳,
使穆斯林们惊魂丧胆。
他回到遥远的城堡后,
离群索居囚禁般度日,
总默默无言、郁郁不乐,
终如痴如狂命归黄泉。
*拉丁文,意为“天国的光明,圣洁的玫瑰”。
后来公爵回想起这一刻的情景,长久地感到困惑,并且为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苦恼不堪:怎么可以把如此真挚、美好的感情和这种明显的恶意嘲笑结合起来?这是一种嘲弄,对此公爵毫不怀疑;他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并且也有理由:在朗诵的时候阿洛拉娅擅自把A。M。D。三个字母换成H。叩。B。*他没有弄错,也没有听错,这一点他是没有怀疑的(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论怎样,阿格拉娅的举动是有用心的,当然,她是开玩笑,尽管开得过于尖刻和轻率。还是一个月前大家就在议论和笑话的,‘可怜的骑士”。然而不论公爵后来怎么回忆,结果是,阿格拉娅说出这儿个字母不仅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或是什么讥笑,甚至也没有特别强调这几个字母来突出其隐秘的含意,而是相反,她始终是那么认真、纯洁无暇和天真纯朴地朗诵,以致可以认为这些字母就是诗里的,书上就是这么印的。有一种沉重的和不愉快的感觉刺痛了公爵的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当然既不明白换了字母也没有发现什么意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只知道他们是朗诵诗歌。其余的听众中有很多人是明白的,他们对阿格拉娅的大胆举动和用意感到惊讶,但是都保持沉默,尽量不露声色。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甚至准备打赌)不仅仅明白,甚至还竭力要显露出他是明白底蕴的:他那莞尔一笑带有的嘲弄意味太明显了。
“多么美妙呀!”将军夫人真正陶醉了,朗诵刚一结束便赞叹说,是谁写的诗?”
“是普希金,妈妈,别让我们丢丑,这有多不好意思!”阿杰莱达高声说。
“有你们在一起还不至于变得这么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