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铁黯然答道:“我何尝不感为难,当年未闹翻前,咱俩情逾手足,都是为兄不好,惹下这场误会造成的恶果,千手如来为人性如烈火,要待与他解释也是不易!”
两师兄弟商量到日堕西山,兀是琢磨不出什么好计划来,当晚月华初映,唐古拉铁带着内疚心情,硬着头皮,径往昌兴县郊万福村践约去了。
哪知道一践约,却使耿鹤翔在石堆给唐古老头迫跌下地,口吐鲜血,晕厥当场。这场比划,作书人在第十集中已然详细表过。
话说白衣姑娘给唐古老头一再申说,心头疑念陡生,反复自忖:“莫非爷爷没有死去,三十年来只是假死?”只缘唐古老头口中声声句句,称她祖父做“千手如来”,而她虽素未与爷爷会面,惟儿时也曾听得父母谈起爷爷生前事绩,隐约间记起爷爷的绰号就是江湖上人称“千手如来”的。
想到这里,白衣姑娘心头豁然一朗,心中不觉酸楚起来,一扑前便抱着耿老头大哭起来,口中直嚷道:“爷爷,爷爷!”
千手如来的孙儿耿仲谋,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瞥姐姐呼爷爷,他也就不再叫师傅,跟着大呼“爷爷”不已。唐古老头心中也是一阵恻然,慢慢地走了上去,俯首看了千手如来一眼,不由脸色倏变,跌足道:“唉!耿兄台当真完了!”
话才落,忙不迭地给耿老头把脉按穴,希冀回天。仲谋姐弟一旁瞥见,已知爷爷凶多吉少,不由嘶声又是一阵痛哭起来。
白衣姑娘哀然叫道:“师傅,你好狠心啊!怎地一下子把我爷爷打死了!”
仲谋也是抢地呼天了一阵,忽而把泪眼一收,喝问唐古老头道:“你,你,你这老头方才不是说过,我师傅……
不,我爷爷死不了,他不过气迷心窍,晕了过去而已。呜呜,如果我爷爷若有三长两短,我这条小命也不要了,我要跟你这老贼拚了!“
话才落口,已然小袖儿一张,便待使出断玉袖来为他爷爷报仇,袭击唐古老头了。
这其间,唐古老头方为耿老头推血过宫,用武林上乘手法,为当前这个已晕厥不醒的人治疗。但见他手如分花,指似拂柳,推推按按间,耿老头忽地哇然怪叫一声,口中喷出一股瘀血来,那瘀血经千手如来使气喷出,宛如喷泉,射得高高的,已然悠悠醒转。
就在这当儿,那孩子的断玉袖招已然卷到,挟上一股劲风,疾然撞到唐古老儿背部的“正梁穴”来。
正梁穴是人身背部极为重要的大穴,如给拂中,定当死伤当堂。虽然唐古拉铁为武林至尊,但仲谋功力也是不弱,纵不在意,也必防备。唐古拉铁正全神贯注在疗治他的多年兄弟千手如来之际,陡觉背后劲风忽起,本待反手一袖,拨开来袭。
急切间,忽听耿鹤翔眼儿一张,叫道:“谋儿切不可造次!”哇地一响,又随声音溢出一大口血来。
第二十三回 老侠别尘埃
耿仲谋这孩子袖招已发,乍听他爷爷在垂危中喝叫阻拦,心下诧然,猛地把袖儿横里一卸,只因他发劲时,悲愤莫名,这招打出,用足十成真力,而他的技业未登堂奥,能发难收,因是惟有用卸劲一途而已。
他这一甩袖,不打唐古老头,却打到附近一块大青石上,把那块方圆逾十丈的巨壁,打得粉碎,石屑横飞。
同时,又听得一声骇叫,在石壁之后,跃出一人,流血披面,那个叫嚷的人,就是刚才奉命躲开,观看两高手较量武功的赤炼人魔,这番他猝不及防,竟给仲谋无意中碎石击伤,幸亏他也是个高手,虽中碎石,尚幸属于表皮外伤。
赤炼人魔一跃出场心,口里直嚷道:“好厉害的神功,差点老子给毁了!”
白衣姑娘一瞥赤炼人魔,在悲恸中可腾起仇恨,哗喇喇往腰间一拔,一泓银光,霎时耀人眼目,她已恨极气极,亮出兵刃鱼肠宝剑来了。
耿老头在喘气中连连摆手,示意白衣姑娘切不可轻举妄动。白衣姑娘银牙咬碎,兀是不敢违抗濒于危殆的祖父之命。
一退之后,犹自杏眼圆睁,怒视赤炼人魔不已。饶是这魔头心肠歹毒,色胆包天,此时也微觉羞惭。
白衣姑娘正恨恨间,她的爷爷的声音又响了。
千手如来先是一声长叹,拿眼顾视唐古老头及他的一双孙女一下。开口对唐古老头道:“唐古老弟,愚兄错了!”
唐古拉铁泪如雨下,咽声应道:“是小弟错,想当年在赤城山上,如果不是为了那场误会……”
说到这儿,已然噎不成句。耿老头摇摇头道:“不是老弟错的。老弟的错已成过去,几番欲与愚兄解此梁子,是我一时愚顽,不肯接受,才招今日恶果,唉,万事都是命定。唐古老弟,愚兄并不怪你!”
这番话和初遇时迥然异趣,场中各人俱感惊异,其实唐古拉铁与耿老头,本来就是一对毫气干云的好朋友,会结怨成仇,端因两下各有不是。
耿鹤翔抬起无力眼皮,向白衣姑娘和耿仲谋望了一下,招招手,轻声呼道:“来,你俩走近前来!”
白衣姑娘和耿仲谋怔怔而前,蓦地里,耿鹤翔拼着最后一口气,霍地颤巍巍坐起,倚在一株树干上,指指唐古老儿,对他一双孙儿喝道:“快给我在老前辈面前跪下!”声虽微弱,却含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白衣姑娘和耿仲谋心中各猛怔一下,察颜辨色,只觉他俩的祖父脸容庄重,不像在说笑话。两人心中虽万分不愿,却是不得不跪落尘埃了!
耿老头瞥见一双孙儿乖乖跪在地上,这才脸色放宽,面露笑容。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孩子,我确是你们的祖父,这事因果,将来你自然会知道,此刻爷爷命在旦夕,也难以给你细诉!”
又喘了一阵气,耿老儿续道:“我叫你们到唐古老前辈面前跪下原因,是恐你们为了爷爷惨死,衔恨于心,对唐古老前辈不敬,所以……”
唐古拉铁搭腔道:“这可不必,这可不必!”
耿老头脸容又是一整,又道:“这还是其次。一来我要告诉你们,爷爷和这位紫府宫掌门人,本乃一对情如手足的异性兄弟,当年因一点小误会,又缘双方俱在血气方刚,才铸下这次不可挽救之大错!”
耿仲谋心中想道:“既然是昔年血气方刚种下嫌的怨,年纪大了就不该斗啦!”
这孩子毕竟年事还少,不知武林中有此信守诺言的陋规,不过,当前这两老头,也太不知权变的了。
但听耿老头幽幽地道:“二来爷爷这事会致命身死,并非是给唐古贤弟打伤,是咎由自取的,你们切不可胡闹怨恨前辈为是!”
两个孩子一听,心中更是诧然,分明自己爷爷伤在唐古前辈袖下,怎会不是他打伤的?不由齐声问道:“爷爷这话,怎地说起?”
耿老头苦笑一下,答道:“只缘你等年纪轻,功力浅,所以瞧不见爷爷和唐古贤弟对袖较劲时,各运内元,相持一久,内元已濒干竭。唉,都是爷爷不对,使诡计突施暗算,甩袖飞打对方,对方为解厄困,自然出手相抵,爷爷内功和唐古贤弟相差太远,故在内元枯竭当儿,哪受得了他这一抵之力,自然倒了下来啦,其实他始终没有出手打我的!”他说到这儿,已然气喘如牛,渐觉不支。
两人一听,这才恍然憬悟。耿老头断续说下去:“三来爷爷为了你俩前程,特教你们先来向唐古前辈行礼!”
这一说,唐古老头已然明白,原来耿老头临危之际,心中痛悔前此行事固执,惹来奇祸,不由大感惭愧,又恐自己死后,一对小孩子无依无靠,乃有意托孤给唐古拉铁,要他教养成人。
唐古拉铁叫道:“耿兄台,你放心好了,那女孩子本来就是劣弟的徒儿,现在,我也收仲谋这孩子为徒,带回唐古拉山,好歹载培便是,幸勿介怀!”
耿老头点点头,面现笑容,低低道:“这样愚兄便放心啦。贤弟,愚兄生前不能报你这番大德,死后衔环结草,当图报于万一了!”
唐古老头,连称不敢。耿鹤翔又叫两个孩子,当着他的面前,叩拜唐古拉铁,也在他弥留之际,亲眼瞧见唐古拉铁正式收两个孩子为徒,这才放心。
拜师之事一毕,耿鹤翔已然支持不来,翻身往侧一载,口中又是血溢痰涌,晕了过去。
两孩子一瞥如此情景,呼声又起,过得片刻,耿老头两眼微张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着仲谋姐弟,嘶声吩咐道:“你两切记爷爷之言,爷爷死后,切切不可记恨师傅!”
临终犹恐孙儿日后背义反复,殷殷告嘱。仲谋和他的姐姐,含泪再拜,应诺爷爷,且在他老人家面前,起了重誓,耿老头才放下了心,两足一蹬,便也一命呜呼!
耿鹤翔一死,他那一双孙女,自然大恸欲绝,不在话下,唐古拉铁念及故人生前一片旧谊,对本门恩典,也自英雄落泪,悲伤不已。
场中几个人,除赤炼人魔外,已然变成一家,待得耿鹤翔之事一了,唐古拉铁才忆起这魔头,正待把他叫到跟前,教训几句,怎知展眼四顾,赤炼人魔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逃之夭夭了。
赤炼人魔既走,唐古老头也不去加以理会,径和两个徒儿,合力给耿鹤翔营造坟墓,并立碑石,以为志认。
几个人都是有武功的人。掘土掘墓,自然不须多费气力,不消片刻,耿老头的坟墓已成,入土为安,再率两徒,在墓前奠祭恸一番,正想下山离去。
陡然间有呖呖莺声,钻入耳鼓,唐古老头不禁大奇,放眼四盼,只见山背已然爬上两个人来,一老一少,老的是个妇人,相貌奇丑;少的是个孩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生得目如朗星,面如傅粉,神彩飞扬,可惜带点邪气。
这两人并非别人,正是单婵与她的养子史炎,也即自后荒淫无度,屡屡陷害方洪的玉箫郎君那登徒子。
单婵这番乃来自仙灵岛,那天赤炼人魔访谒史三娘,偶至谷底出海之处眺望,所见远远一叶偏舟,舟上坐着一人,手持一柄奇形剑,用剑在水里划着,剑着水一晃动,彷如万条银蛇钻动,舟便离水面疾飞。
赤炼人魔所见那妇人,也即此刻来万福村郊荒山的单婵。她此来也是偶然,赤炼人魔当日确心想赶上小舟,送个讯儿给单婵,告知史三娘被囚谷底的事,怎知赶出三百余里,到得昌兴县境,小舟迹已是杳然。
单婵此来中原,也实非为史三娘之故,因在其心目中,史三娘早已惨死在桑龙姑南星元手里面,那年海滩诀别,史三娘不是死志甚坚么?怎料到她于今尚健在,不过残废而已。
这番丑妇人携子漫游,目的不外有二。一来她本人自桑龙姑横刀夺爱,骗取阴阳门秘笈之后,心灰意冷,故一赴仙灵,便一直蛰处这孤悬海外的荒岛,十余年以来,足不履中土半足,这次忽动游兴,遂驾扁舟径至苏浙一带登岸。二来史炎在荒岛长大,对外边的事一概陌生,丑妇人此来,也有带这孩子前去练历江湖之意。
谁料到她舍舟登岸之处,正是昌兴县境万福村郊这荒山之所。不过,她是来得迟了,早才一场武林中罕见的高手较技,没有一饱眼福,她抵达荒山时,正是紫府门师徒三人营葬千手如来耿鹤翔。
不消盏茶光景,单婵及史炎已然攀至顶上。唐古拉铁便认出这个丑妇,不由失声叫道:“啊!我道是谁夤夜至此,原来是婵姑娘驾倒!”
单婵此时的岁数虽登不惑,惟仍是云英未嫁身,因是,唐古拉铁口里仍称呼她做婵姑娘!
那孩子极是天真烂漫,跳蹦蹦地看这看那,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转个不停。他对眼前事物,无一不新鲜好奇。
单婵裣衽还礼,笑道:“古人说:有缘千里能相会,估料不到我今晚在这荒凉所在,能与故人厮见。唐古公子,追风老前辈可好,令尊必然康泰如恒?”
唐古老头笑容一黯,黯然道:“老一辈的都老成凋谢了。
家严暨家师叔已经年前归道山了。姑娘,你可知道赤城老人身罹奇劫的事么?“
单婵颔首道:“也正是这番重来中原才得耳闻,当真可惜。史姐姐南哥哥本属正派,于今落得不伦不类,唉,都是玄冰美人这贼婆娘不好。”
两人欷嘘叹息,过了一阵,单婵忽指指那口新坟,问道:“唐古公子,恕我唐突直问,今晚上你们营葬的是武林中哪位前辈高人?”
唐古拉铁指一指他身畔一双童子,低首喟然道:“他也是故人,与婵姑娘很熟,他便是千手如来耿鹤翔大哥!”
这话一出,单婵不禁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原来是耿大哥,他怎生死在这里,是受了什么人暗算,还是卧病寿终?”
唐古拉铁叹了一口气,道:“是和我较技致死的!”
单婵心中益是骇然,一转念忆起旧事,对于千手如来与紫府宫结下的梁子,她本应在辽东时早有所闻,这刻料来,必是因此而令千手如来一命惨死。
她心中反复地想:“紫府宫向称正派,唐古拉铁心地如此不近人情,千手如来有恩于彼,他却恩将仇报。”
待得唐古老头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她,她才明白其中底蕴,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耿大哥性子固执,年轻时已是如此,不料垂老之年,姜桂之性未改,当真可惜。”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陡然间,只听得那孩子叫道:“娘,这荒山有什么好玩,我们还是到热闹的地方去!”
唐古老头诧异地问:“婵姑娘!这孩子是你……”
只因单婵乃云英未嫁,何来有这个儿子,而且看孩子年龄,单婵应是在十余年前已经嫁了,嫁给谁呢?
难怪唐古拉铁狐疑满腹,单婵这时也析出他话里意思,莞尔一笑道:“唐古公子误会了。他是南星元的嫡亲骨肉!”
唐古拉铁越听越糊涂,心中又有误会,想道:“莫非这丑妇和南星元有染?”
他那脸狐疑之色,显露无遗,虽然缄口不语,但单婵是何等人物,哪有瞧不出之理,单婵貌虽寝而心极慧,她瞧了唐古拉铁沉吟之状,不由哑然失笑。她望一望那孩子,欲言又止,而史炎这时也正瞪大眼呆视着他的娘亲。
终于,单婵微笑道:“唐古公子心中仍有疑惑么?嗯,这话说来可长呢!”
她向唐古拉铁打了一个眼色,表示孩子在旁,不宜透露底蕴。然后道:“这事日间有暇,我才详细相告,现在我们还是下山,找个宿处,歇过一宵再说!”
唐古拉铁料其中必有隐故,也不再予追问,遂率领一双徒儿,偕同单婵母子,径下山去。
这时夜已深沉,玉免西移,大地披霜,一行五众,踏着月色,星夜赶道。因此间乃乡村所在,并无客栈可资安歇,因此,五人乃向昌兴县城疾来。
万福村虽是在昌兴县境,但距县城甚遥,至少也得两百里地远,时已将交四鼓,离天亮不会太久,加以五人并无急事,虽展轻功,行来并不急赶。到得昌兴县城,恰是东方发白之时。
待得县城城门开启,五人才进城去,唐古拉铁问起单婵母子宿处,才知她俩刚刚舍舟不久,尚未找到宿头,于是力邀单婵,同至自己落宿之处相聚。
原来唐古拉铁这次赴约,先已和他师弟唐古拉猛及一对丑女儿同在昌兴县承令大一家客栈打店落宿,这家店房名字叫“会宾栈”。
他赴约不带师弟女儿缘故,初意不知会和千手如来闹得如此结局,这番本抱着和耿老头和解心意,带了人反易受对方误会,这才不带。
到得客寓时,会宾栈刚刚打开大门营业,唐古拉猛和他两个侄女儿也已起床,正在谈论唐古老头昨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