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先是脸色一变,有点兴奋,接着又摇头:“老佛爷在这个上头心思灵醒,你不也是说了么?老佛爷用谭嗣同,一则以御徐一凡,一则以压迫朕。只要老佛爷抱持这个宗旨,再加一倍人数,也是动不了谭嗣同……就算老佛爷拿下谭嗣同,也只是表明大局还在老佛爷掌握当中,什么时候又轮得到朕?”
文廷式笑得云淡风清,迭起两根手指:“……后党能如此的闹,王公大臣能这样闹。谭嗣同一党,有所反应也是正常的吧?若是谭嗣同麾下心腹,这个时候也上一奏折,要彻底变法刷新。这些旧人,敢搅动如此风潮,只因为老佛爷还掌握着真正最后决定之大权。为了杜绝此事再度生,让变法刷新大业不再有人掣肘,请老佛爷归于承德避暑山庄荣养一段时日,不再对外朝之事表任何意见,此折一上,又当如何?”
光绪猛的一拍桌案站起来:“老佛爷将忌谭嗣同,恨不欲其死!……只是从哪里找一个谭嗣同心腹上此奏折?上折制度严密,冒名可冒不了!”
文廷式淡淡一笑:“臣夹袋里面,还有个把这样的人……”
“然后呢?”光绪已经紧张得脸色都青了。文廷式正准备开口,光绪又示意他住口,亲自下阶走到门口,四下看看。按照他的吩咐,他和文廷式召对,门口十丈外不许有人。站得远远的太监看着光绪在门口张望,赶紧跪下。光绪摆摆手,又转了回来,居然亲手搬了一个锦凳过来,和文廷式坐得近近的,都快凑到了文廷式的脸上。
“此折一上,双方隔阂已生,必然要聚集心腹议事。老佛爷是商量怎么应对,谭嗣同则要查清楚真相,好明白回话,化解此事。上折子的人他们都找不到的时候,怎么也有个三两天酝酿商议的时间吧?趁着这个时机,臣当联络谭党当中有心人以调兵回京,掌握局势,维护变法大局不变,维护他们新得权位不变的名义,调新军回京城!刘坤一遗下旧部,不可倚靠行此事,能用者,唯有新练之军!皇上,臣敢在这里说一句,新军上下全在臣之掌中,皇上衣带诏,已有效验矣!谭党上下,还蒙在鼓里!到时候新军进京之时,就是谭嗣同一党,后党余孽全部就擒之日,皇上也终将掌此大权,鼎新革故,成就一代英主伟业!”
一席话抑扬顿挫,文廷式说得神采飞扬。这么一个一环套一环的计划,完全是他酝酿主导,将天下人都玩弄在掌中,如何能不让他自得?
他的计划说完,光绪却久久没有吭声。他沉默的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文廷式却只是镇静的看着他的身影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新军可用?”
“可用。”
“新军可信?”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皇上,难道真的让谭嗣同根基慢慢深固,代君而立?”
光绪咬咬牙齿,摆摆手:“道希,你去吧。这事你知我知,不到事成,不可透露半点全盘计划!你也知道,朕能信的,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他转头看着文廷式,眼睛里头慢慢有了泪水:“……还有在上海的翁老师,一旦朕有了大权,翁老师朕以父事之……你别磕头,谁说翁老师当不起?还有你,道希,既然要革故鼎新,汉人未必不能封王……你好生做吧。朕焚香沐浴,日夜期盼你的好消息……”
看着光绪说得动情,文廷式也撑不住,流着眼泪就跪了下来:“臣敢不效之以死!”
哪怕第一个督抚来江宁表中心,都没让徐一凡现在的心情轻松下来。
不过就是满腹心事,应付一个清末的老官僚还是没什么问题。身居高处这么些年,接见邓华熙邓巡抚的时候,徐一凡应对得轻松自如。在李鸿章面前表现出适度的尊敬,但是谈到真正的大事,还是表明任何大事的决断,只有靠他徐一凡。对邓华熙,他也没说太多时局的话,只是温和寒暄,表明他徐一凡是有招降纳叛的气度,但也隐隐暗示了北京将有大乱,那里已经不能掌控全国局势了,最后只有靠着他徐一凡来收拾——一切的一切,他们这些地方官睁眼看着就是……徐一凡也没指望靠着官僚体系来改造整个中国,建设本来就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代清而立,重新竖立起中枢威权,避免在历史上今后几十年出现的分裂内战混乱而已。至于将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都不是眼下头痛的问题了。
正因这个原因,对这些愿意投靠的的方大吏,还是以笼络为主。
他也做得不错,军营召见以立其威。言谈温和,礼节下士以慰人心。在汤山军营把邓老头子搓揉一番,又在第一镇食堂赐宴,随意介绍了几个麾下虎将大家认识认识。新式军官皮靴在邓华熙面前一磕立正,老头子就赶紧起身呵腰还礼。
最后老头子至少面上是心悦诚服的告辞而去——他内心到底怎么想,徐一凡也懒得管。
这等人,没有创造潮流的能力,最后的选择,也只有追随潮流罢了。
真正让他一直反复思量的,还是盛宣怀的那封电报。
北京帝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各种心思暗自潜藏,都要在这最后的舞台上上演他们的落幕大戏……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他所等待的。
谭嗣同把持大权,募练新军的思路,并没有错。也是学习他徐一凡一切靠实力来吃人。在这个中枢威权丧失殆尽,实力是一切作为的依靠。可是当香教卷进了这京城政局变动当中,那就不对了。徐一凡也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机会。只要将谭嗣同微薄的掌控全局能力打掉,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控制,大乱必然发生!而大乱发生,北方朝廷最后一点威望将丧失殆尽,他就是天命所归,收拾残局的人物!
他派遣情报人员,派遣盛宣怀和楚万里两员大将,再加上袁世凯这个自己凑过去的人物。都是为了联络帮助一切反谭嗣同的力量。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待谭嗣同的倒下!
谭嗣同,会将怎么样倒下呢?
对于他的命运,徐一凡从不看好。以一人之力,身处这个腐朽势力的最核心,难道还有力挽狂澜的余地?他徐一凡崛起,也从来都是从外围开始。避开这些使绊子绰绰有余的家伙,不和他们斗心眼,纯粹以力破局。再借着甲午国战这震荡天下的时代潮流,才走到了今天!
这场变乱,又会以怎样的面目发生?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了,徐一凡也不知道这场落幕大戏会怎样上演。
他又能不能掌控好这局势,让变乱不会向不可遏止的方向发展、直到将一切都焚毁?
每一种可能,他都要考虑到。更不用说有时良心发现,还要想想北京城到底会变成怎样一种血海!
而这个时候,他却只有耐心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还有一种莫名的沉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个历史上,戊戌六君子的刽子手是他徐一凡……这种沉重,还无人诉说去!
他反复告诉自己没有错,没有错。他的大多数手下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当那个朝廷对日本喊出投降的之后,对于试图延续这散发腐尸气味的满清朝廷的人用任何手段,都是理所当然!
老子也是个人啊……靠在回江宁城总督府的马车车壁上,徐一凡表情就一直很难看。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等他回过神来车已经奔行在江宁城里面了,数十戈什哈的健马紧紧夹着他的马车。在城外可以放马疾驰,进了城就慢了许多。徐一凡透过车窗望望,现已经到了大行宫,右转大路就是朝总督衙门进,左转一条小巷,就是去秀宁的小院。
他下意识的一跺脚,马车顿时停了下来。几个戈什哈已经跳下马警戒。陈德和溥仰也下马上了车辕,打开车门看着徐一凡:“大帅,有什么吩咐?”
徐一凡看看两人,陈德还好。溥仰这王八蛋却是一脸警惕的神色,很是不善的看着自己。好像生怕他说出要左转的话。
“好你个家伙……当老子的小舅子有这么难受?”
徐一凡在心里面哼了一声,勉强转了话题:“不进签押房了,派人通知内宅,我直接回去。看……看什么看!老子就不能翘班回家看老婆?”
徐一凡开骂,陈德、溥仰缩缩脖子,灰溜溜的下车。陈德偷偷的拱了溥仰一下:“老四,认命吧,不丢人……惹毛了大帅,他花样多,咱们没好日子过。”
溥仰只是板着张脸:“就是大帅,也配不上让我姐姐当小妾!我当弟弟的,不能让姐姐进了门儿被洋婆子欺负!”
陈德摆摆手:“这话我就当没听见啊……传出去以为我说的,我妹子还在宅子里面呢……”
两人翻身上马,已经有戈什哈先行一步,去告诉内宅大帅回府。接着就簇拥着徐一凡回府。
徐一凡心里面说不出别扭。原来这溥仰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当初那一鞭子,还得是够本再加够本了。现在夹着一个秀宁,打这小子似乎就有点下不了手了……有机会收拾你!
徐一凡心狠狠的骂着,对着马车玻璃窗子反光照了照,还是那么帅,没变难看啊……溥仰怎么觉得自己勾搭他姐姐,仿佛是几辈子的大仇似的?
“嗯……这小子有恋姐情节,不伦啊……算了,回家搂着阿璇说说话也不错,晚上再枕着洛施长腿让杜鹃胸推放松一下……”
计划美好,可是变化太快。
徐一凡的车马来到侧门,才下车就看见戈什哈和自己内宅管家站在那儿。
这管家是李璇从南洋带过来的,平日风度极好,绝对是接受过西式正宗管家训练的,就差开口那倍儿标准的伦敦腔了。这个时候也脸色尴尬,期期艾艾的不说话。
徐一凡下车,活动活动腿脚,瞅他一眼:“怎么了?又是我哪个媳妇儿不让老子进门?”
管家苦笑:“大帅,小姐还有杜、陈两位姨太太,都不在家……”
“没王法了!老子出去办事,她们溜出去玩儿……回来一个个家法伺候!”李璇不在,徐一凡大摆大男人威风。知道底细的陈德和溥仰都撇嘴摇头。
“去哪儿了?”
“小姐吩咐,大帅回来了,就告诉大帅原话……大帅,这真的是小姐原话。小姐说你在督署里面办公事还好,忙正事没有其他心思。就怕你去汤山,回来顺便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的合法权利,小姐要坚决捍卫。您只要去汤山,她就带着两位姨太太找秀宁格格聊天去了……小姐说,已经聊了两次了,大家很谈得来……”
徐一凡脑门上面顿时三道黑线,骂骂咧咧的就进了门。那管家赶紧跟上,才进了门,徐一凡就一扯管家:“等会儿偷偷的叫陈德过来,让他把溥仰支开,别人看见了,打折你的腿!”
他进了宅子坐下还没多久,陈德就被管家偷偷带进来。
“溥仰呢?”
“大帅,今儿轮着他在签押房那里带岗,去查岗去了……我去偷偷看了,正认真查着呢。没有半个钟点,结束不了。”
“嗯,你知道……”
“大帅,车子已经备好,在侧门。二十个戈什哈,嘴都紧。这里离得近,咱们来去都快,只是这安全……”
“能杀老子的人,现在还没生出来呢!”徐一凡哼了一声,说着又眉开眼笑的拍拍陈德的肩膀:“还是你懂事……你也知道,这事儿难哪,再闹一次,让满江宁城的人看笑话,这不是丢我徐大帅的脸么?我去也是正正家规……”
徐一凡说得义正词严,陈德也只有苦着脸不说话。他也是没办法,要是二丫跟着李璇再闹出什么笑话儿出来,他这当哥哥的也没脸。
说定两人就动身,从侧门出了内宅,二十个戈什哈都是便装,侍卫着一辆没标记的马车。徐一凡拉着陈德一头就钻进了马车,跺脚就命令快点走。
才走了没多远,陈德一直在不时的透过车窗警惕四周,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
回头朝着徐一凡苦笑:“大帅,您瞧瞧吧。溥仰跟在后面呢,咱们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咱们走得慢,他也走得慢,死死跟着呢……”
徐一凡一怔,从车窗探出头向后看去。溥仰那小子果然遮遮掩掩的跟在后面。穿着笔挺的禁卫军军服跟做贼似的。
“老子又不是去强奸你姐姐!”
徐一凡在心中浩叹,踢了陈德一脚:“他在查岗!你办的好差使!让他跟上吧……这个样子,丢咱们禁卫军的人!”
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五十八章 … 风起(一)
大行宫秀宁居住的小院子,现在已经被江宁百姓称为公主府。
整天不断了人在周围转悠,想看看格格到底长成什么样个西洋景。要不是白斯文整天派了衙役壮班在周围维持秩序,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呢。
秀宁是满人,大家都没疑问。徐一凡要推翻满清江山,也是下到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江宁满城的那些旗民重税十年的待遇就是身边的事情。将来打倒北京朝廷,几百万旗人绝了生计,徐一凡又会出什么手段,谁也不敢打包票!江宁百姓现在稍微有点见识的,口气当中已经以新天子脚下臣民自诩了,读书人嘴里不说,心里面也未尝没有点盼头。大家至少都自以为是徐一凡这边儿的,和满人格格,应该算对头才是。
可偏偏这件事儿说起来是家国恩怨,万里江山,尊荣鼎革,情仇缠绵都在其中。一位格格飘零寄于年轻大帅身边,她的结局如何,这当真是活生生的一段传奇。
大家也曾经看见过秀宁出门儿,秀秀气气,温温雅雅的一个女孩子,身边那对双胞胎小丫头更是名满天下。出门上轿子的时候儿,瞧见大家伙儿在朝这里张望,还腼腆一笑,朝大家伙儿略略一福,算是打个招呼。虽然多少有点身世飘零,放下一点身段的意思。但是看到这样秀气温雅的女孩子,谁也狠不下心来唾骂一句:“呸,鞑子格格!”
更何况她和大帅的漂亮混血夫人之间这么引人的八卦在其间!
这个时候,在小院当中,已张起了挡风的帘幕,西洋式双层室外风炉也摆好了,冬日当中,这个小院子竟然是熏风暖暖。
李璇和杜鹃洛施,并排坐在一块儿,三个人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朝鲜小丫头站在她们背后。五个女人,都是一副听得入神的神色。
院子里头响起的是秀宁轻柔的声音:“……鄂妃去后,不管她到底是冒辟疆的侍妾,还是博穆博果尔的福晋,反正顺治皇帝是伤心欲狂,不长时间传出了皇上驾崩的噩耗。也有人说顺治爷取了行痴的法号,到五台山出家了……为这个事儿,我也问过宫里的老人,还有管起居注皇史箴的官儿,结果都是笑而不言。不管实情是怎么样,是愿意相信鄂妃是汉人,顺治爷是出家了……哦吴梅村有部诗就是说这桩公案,奇幻瑰丽、天马行空,可以一读……颦儿、乐儿,去书房里头,护书里头从左向右数第三本,就是吴梅村的诗集,帮我拿过来吧……”
双胞胎小箩莉脆生生的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书房拿书。这一声才将李璇她们惊醒,这个时候才现三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块儿。洛施心最软,也最天真,眼睛里面已经泪汪汪的。
三人赶紧松开手。李璇自己觉得有点丢人。她来这里,已经第三次。第一次不用说,自觉是大胜而归。第二次也是趁着徐一凡去汤山的时候过来的。虽然平和了一些,可也挑剔这儿挑剔那儿找了一堆毛病。秀宁也只是文文雅雅的答话,说些什么,都还挺有意思。让李璇开始觉得这个旗人格格也没相像中那么讨厌。这第三次倒好,坐在这儿不知不觉听了三两个钟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