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公公婆婆的上房,我心里恁不自在起来,公公脸上还算平静,看来并不知昨夜的抓贼之事。婆婆木了脸,一句话也没说。她既不提那件事,想来多是她算计下的了,只是务要瞒着公公。
今年初夏的雨水足,园子里的花草长势很旺,那墙边的一架蔷薇落尽了花儿,枝条伸到了甬道上。清早,天晴得尚好,公公备了车马出门了,谁知午后,又瓢泼似地下起雨来,我就与瑞珠在内室里绣花儿、做针线。
不一时,贾蓉进来道:“这些日,下人间传遍了,说得天香楼闹鬼。夜半三更恍惚女鬼出没。我今日请了个道士来,听他说些捉鬼之法。他现在正在外面候着,你且回避一下?”
我只听得火冒三丈:“天香楼里何尝闹鬼来?怕是那愚夫愚妇,说来自教吓人的罢?即便就是闹鬼,也有老爷处置,如何今日轮得上你了?”
“老爷只不在家!”
“何不等老爷回来回了再处?”
“这个先生可是得道的仙人,每日与人书符起课,逐一灵验的,每日只不可开交,今日好不容易请了他来。再说了,我找先生驱鬼,不过求个府里的太平清净,老爷只该高兴才是,如何会怪罪于我?”他冷笑道。
“那我也不用避了,索性在内室听听他怎么个驱鬼法!”
嘴上还是不屈服的,可我这心里却像是有热油在煎。回到内室,我再也做不下去针线,只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叹息。眼见天香楼要被他们端掉了,我与公公还能去哪里互诉衷情?我真想从这窗里飞出去,飞到公公身边,与他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知道我是宁府长孙媳妇的地方,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瑞珠也跟着叹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劝。
不觉间,外间就有了说话声,贾蓉带了那老道来。我的心即刻提了,凑了帘后,仔细听起来。
那老道吃过茶,便慢吞吞地道:“要说那天香楼起造之时,只拗了天意。若是彼时平之,尚无今日之肇。只是大老爷不听劝,务要建了起来。莫如平了这楼,是最好的,只是怕老爷不允……”
贾蓉道:“平了那楼,慢说老爷不允,只怕还要多多叱责一场。我府里还不怜惜这楼,只是想来,若是那小户人家闹鬼,也要拆房平户的不成?难道别无良策?”
“有是有的,只怕那鬼积怨太过,不易收得她去。也只有试上一回了!”
“先生快说说怎么驱吧?”
那道士道:“那鬼且是精气不散,幻化而成,本也与天香楼无涉,只是要依了这楼,做些妖祟之事。但凡鸡鸣天光,还要寻她的去处,是以楼外众人所见。大爷可只等那女鬼再来时,我自书一符,将来贴与门上镇了,又使了人众按那五行之术,多点火堆,直将在天香楼囚到天亮,魂魄无其所,自然就化烟了。若是要逃,小道早年学得一样本事,乃是唤做五雷天心正法,只将天雷祭了来,尽可……”
我在内室听得汗毛直竖,这不是明明在说我吗!要将那天香楼照如白昼,教我无处可逃,待得囚到天亮,且不被他们活生生拿了!公公也会被困其中,但宁府上下,又有谁敢动他半根毫毛?只怕是我……想到此,我几乎癫疯了,要冲出去,啐那老道几口,把个当着我的面算计我的贾蓉撕碎!
瑞珠猛地把我抱住了,跪在地上,流着泪儿轻声劝道:“奶奶,你不能由着性子来,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是宁府大奶奶。今日出去便道得破了,老爷想救都不能了!”
《红楼遗梦》59
贾蓉与那老道一席话,只教我五内俱焚,巴不得早去与公公说了,讨个主意,却直等得三五日后,公公方下了轿马回来。
晚饭罢,我便命丫头瑞珠去回公公,定要亲口跟他道了贾蓉找道士商议捉鬼之事。本以为公公会安排隔日厮见,谁知他却让我即刻前去见他。
公公早卸了朝服,坐在书房的桌前等我。灯烛似是比平时暗些儿,他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丫头奉上茶来,两人吃过,他才道:“你婆婆家刚有人来报得,说那尤老娘身染小恙,你婆婆刚回了娘家,否则你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着机会会一面。我也正有要紧事找你。”
我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只见他眉头紧蹙、神情忧郁,心里似乎不快,便道:“老爷有何要紧事?请先讲吧!”
“可卿,既然你如此急迫,还是你先说吧。”
“老爷先说,老爷说的若是比我说的还紧要些,我就不必说了。”
公公低头思想了半晌,才道:“我这次出门,本为的是圣上检校大营,京中武职有爵的,到去了一多半。待陪得几日,送驾回了午门,回来见得日头尚早,却想莫教这马闲了脚力,正好奔去玄真观请太爷安。未料太爷不知哪里得些丹诀,正自与几个老道启炉,见得我去,只无好气,口中直嚷莫叫邪气冲了,不许进那丹房,若要请出来拜,又百般的不肯……”公公停下来,吃了半盏茶,又叹了一口气。
我听得胆战心惊,手心里尽是汗,疑道:“如何老爷一去,便叫有邪?”
公公苦笑道:“媳妇,那太爷向道,素来忌讳闲杂人事,须怪他不得。怕只怕,想是有人太爷跟前闲言碎语的说了些个……”
公公说到此处,我已经唬得支持不住,若是老爷身上带邪,我且便不是那邪的根本了么?从那府里擒夜贼开始,直到今日太爷也听闻了一二,我便一步步落入他人彀中,只觉得那天兵天将,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欲将我收去火烧油煎、千刀万剐。想到此处,不由浑身筛糠,瑞珠忙上来扶了。我是个从养生堂抱来的孤儿,最多是爱了不该爱的人,与自己的公公做出了不伦之事,如何便成了鬼魅?看来我不用再提贾蓉请老道商议天香楼捉鬼的事了,除了妄添烦恼,已无别的好处。
公公见状,忙安慰我道:“媳妇,你也莫怕,我也断不信胡言乱语的。我与你只错了辈分,惹恼了众人,所以人皆相恶。既是如此,你我不必贪恋眼前欢悦,还是先忍得一时。等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再做打算不迟。只要你活着一日,我心里就装着你一日。我比你年长,要去也比你去得早。我要是先走了,一腔精魂不散,直等到你,来世再配成那夫妻……”
公公说罢,不胜唏嘘。我也早已落下泪来。
《红楼遗梦》60
我与公公这一隔直是半年有余。
腊月里,宁府会芳园里腊梅开得格外娇艳。婆婆思量走动亲近,便欲请西府里的女眷们来赏花。
因这半年之中,我与公公的疏淡,早被婆婆瞧在眼里,她心里也踏实些儿了,对我的戒备也渐渐淡了。是日一早,她亲自带着贾蓉与我,去那荣府各房里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琏二婶子来赏梅花。她必也想让全家上下看看,贾蓉与我仍在出双入对,恩爱美满。随了贾蓉,每见了人,我也只有强作欢颜。上面有几层婆婆,心里再苦,也不能露出分毫。在这两府之中,上下没有不说我好的,却也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善于掩藏悲伤。
到了琏二婶子屋里,她笑骂贾蓉道:“我说小欠打的,你也对你媳妇上心点儿!下人嘴里不干不净说你常跟那蔷儿厮混,能混出个一儿半女来?早些儿叫你媳妇生养个孩子,各人遂了愿,也便亲近了!”
贾蓉只红了脸笑,低头不语。
我只怕比谁都明白婶子的意思。婶子是真心对我好的,虽说也不忌我爱公公,心里的担忧却一丝未减。看我这段时间与公公疏淡了,也着实希望我与贾蓉真好起来。毕竟我与贾蓉才是夫妻。
老太太一行人于早饭之后过来了,就在会芳园里游玩。游得累了,就摆了家宴,一家人开始用午饭。宝玉因多吃了几盅酒,神情慵倦,就想睡个中觉。老太太命人带回荣府,好生哄着睡一会儿再来。宝玉醉眼迷离,偷眼瞧着我笑,似有央求之意,只不便行。
我会意,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老太太笑道:“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安置宝玉,我且有不放心的理!”
于是,我引着一簇人来到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屋里挂着一幅画,人物固好,其故事乃“燃藜图”,心里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是个不爱读书之人,看罢,厌道:“快出去!快出去!”
“这里是专为宝二叔备下的,还嫌不好,往哪里去呢?”我犯愁道。
宝玉笑着朝我的屋子努了努嘴儿。
“宝二叔要往我屋里去?”我惊问。
宝玉但笑不语。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
宝玉忒是过分了,虽不第一次进我的房里,却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怕要借今日之故使些性子。—转念一想,既然他想在我房里睡个中觉,料来并无邪念,何况老太太、太太的皆在,也不怕他刁钻起来,我便允了也无妨,便对李嬷嬷道:“说句不怕他恼的话,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我兄弟来了,虽与宝二叔同年,两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听得此言,越发得意起来。大家便来到我的卧房里,青瓷熏炉里有细细的甜香散出。只见宝玉的双眼愈加迷离,作势连道:“好香,好香!”他盯了“海棠春睡图”,喃喃念起两边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虽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摆设,宝玉却是第一次抚摸它们,爱不释手。
我忙亲手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众嬷嬷丫头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等几个丫头在外间听候伺候。
忽地,那白玲珑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跳到床上,钻进宝玉的怀里。我要把猫儿抱出来,谁知宝玉却紧抱着不给,猛地拉住我的手儿,红了脸,笑道:“它既愿意亲近我,你莫要拿它去,我抱着它睡,会暖和不少呢。”
《红楼遗梦》61(1)
把手从宝玉手里抽出来,我走出内室,叮嘱廊上的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便来到上房,与婆婆、琏二婶子等抹了一会儿骨牌。因琏二婶子那边有事,便早散了,只留宝玉屋里的丫头相陪。我心下合计宝玉该睡醒了,就赶忙回到自家房里。
谁知刚一进门,就听到宝玉在内室的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
我唬得怔了一怔。这两府之中,除了公公知道我的小名,连贾蓉也不知的,宝玉怎么就叫出来了?正胡思乱想着,袭人等几个丫头忙跑进去了,问宝玉是不是被梦魇住了。谁知宝玉将她们都赶了出来,非要我进去。
我这才轻轻走进去,在宝玉身边坐下来。只见他额角有细汗沁出,面色绯红,似有羞涩之意;双目含情,怯怯地望着我,要看痴了。
我忙把绣被掀开一些,笑道:“宝二叔想是盖得厚了,热出了汗,就被梦魇住了。不知宝二叔却才只唤‘可卿’,竟不知是叫谁?”
宝玉脸上的两团绯红更深了,他低了头,思索良久,再抬起来时,眼角的两抹风情欲加浓郁,羞道:“乃是一位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谁是神仙姐姐?”
“适才做了一个梦,梦见随了你,悠悠荡荡,去了一个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
“宝二叔这梦可是混做了!那么好的一个仙境,怎么会是随了我去?要随也应该随着园子里的哪个姑娘才是!”
“真真是随你,不是哪个姑娘!路上遇着一个美人,自言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并邀我随她一游,品茶饮酒,赏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
“那你可跟那仙姑去了?”
“去了!那仙姑把我带到一个石牌坊前,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的‘薄命司’,只见十数个大厨,其中一厨封条上大书七字‘金陵十二钗正册’。我翻开,看见好多画,好多诗,醒来却只记得最后一幅画和最后一首诗。那幅画上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旁边有诗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慢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二叔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真应了那句“痴人说梦”了。于是便笑道:“恐怕只有你这衔玉而生的不凡之人,才能做出如此怪异的梦来。那仙境里的画呀诗呀,岂是凡人能听得懂,悟得清的?你就是讲给我听,我也听不懂的。”
“姐姐……我便是衔玉而生,也不过是个愚体沌胎,浊物罢了。并不敢说弄懂了那些画,那些诗。只是那最后一幅画里的高楼甚是眼熟。姐姐说咱们这宁荣二府之中,最高的楼是哪一栋?”
“你道是那画里画的是天香楼?”我惊问。
宝玉沉思了半晌,才喃喃道:“姐姐,我且能希望画里的那楼便是这天香楼?若是天香楼,那缢死的女子肯定是咱两府中的一个,不管她是谁,岂不都让我疼死?”
“若画里的楼真是天香楼,那缢死的女子必是……”
我刚说到此处,那宝玉忙用手掩住我的嘴儿,不许我说下去了。只听他道:“也不过是个梦,明天就忘掉了,犯不着把晦气往自家身上扯。姐姐,我叫你进来,原是想对你说那梦里的一件怪事呢……”
“是何怪事?宝二叔也说与我听听?”
宝玉羞红了脸道:“听罢《红楼梦》十二仙曲,那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我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鲜艳妩媚,风流袅娜。姐姐,你猜那女子是谁?”
我茫然摇头,不敢妄猜。
宝玉的面孔已涨成酱红,低下头儿道:“那警幻见我十分惊慌,便对我道,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我入房,将门掩上自去。我恍恍惚惚,见得那牙床上却不是你是谁?便依警幻所嘱之言,与你做了那夫妻之事……”
《红楼遗梦》61(2)
我早羞得不能自持,站起身来,恼道:“宝二叔这梦魇,可也中的深了。既是已醒过,只起了速回府去罢。”
说罢,我一把掀了锦被,催他速速起身。一瞬时,我却在那床褥之上,股腹之间,看到了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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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遗梦》62
我的二十一岁生日这天,恰逢尤老娘家祭宗祠,须得打醮念佛,尤老娘家又无男人,少不得婆婆回去照顾几日,贾蓉护送了去。我料得婆婆是有意走开的,我的每个生日公公只要大办,连唱七天的戏,婆婆劝不止、陪不暇、忍不了,就借故避了。
我生日的这夜,公公亲点的《长生殿》。因了这戏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众人只忘了李隆基与杨玉环也是翁媳的孽缘。公公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