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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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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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女女(11)
现在她根本不愿谈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两个吊死在一根绳子上的老干部。没意思啦,别烦我好不好?她眼下只愿意谈谈钱,谈谈男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无人地闯进客厅,不管在座的有什么人,单刀直入各种咸味话题。她评论起女士的眼睛、鼻梁、脖子、胸腰、手足、屁股,无微不至,常有独特心得,先领男人的神会,于是有时搔搔头自嘲:“真好笑,你们看我这眼光——我简直要成个男人啦。”接着她又可以大谈男人,一直谈到男人也无法谈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诸位面红耳赤的听众:“不行不行,你们男人的神经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换个频道,谈别的。”
  幸亏幺姑耳聋,不知她嘴里喷吐出一些什么,否则根本不用等到进浴室,脑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万次无疑。
  不过她不会在乎幺姑的好恶。正如她从不在乎什么领导,说不上班就不上班,说不开会就不开会,连请假条都没有。她也不在乎公园告示牌,带着她那个班上的中学生偷朵花,偷橘子,偷小卖店的饮料,乐得一派天真眉飞色舞,而且一次游玩如果没有这类冒险,就简直他妈的味同嚼蜡。她满口粗话却让孩子们觉得很开心,很崇拜,很迷恋,一个个不叫她“老师”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把她当成了黑社会的巾帼老大。她几乎同所有的同事吵过架但又交友众多,交际圈覆盖到作家、画家、导演、歌星、高官以及子弟,外国的白人或者黑人。这就是她不会在乎幺姑也不会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资本——她经常宣布社会太肮脏,号称她每天回家都洗澡,于是湿淋淋的头上支着许多夹子,像一根狼牙棒。
  她果然再没有来病房。我去学校找过她,想问一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珍媭的人,因为幺姑近来经常叨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门上钉着很多留言条,落款者有姓张的,姓马的,姓M的等等。一个提着大旅行皮箱的大胡子守在门边直瞪我,似乎我根本没有权利在这里搓手和皱眉头。我只好知趣地离开。
  我找到她时,电话有故障,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来自月球。“……珍媭?是发粮票查电费的黄婆婆吧?”
  “好像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有事?”
  “你也不问问幺姑?”
  “她还活着?”
  “活着。”我回答得居然不怎么理直气壮。
  “没钱到姐儿们这里来拿。在抽屉里。门钥匙在老地方。”她补上这一句就把话筒挂了。
  我知道她用钱倒是不算小气,至少在很多时候是这样。可我不需要钱。
  我需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幺姑躺在家里,又咚咚地开始捶打着床边的小桌了。我赶紧找尿盆,还有小孩们常用的那种尿片,刚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是。我饿了,饿呀。”
  她又在催饭,可我看看手表,其实还不到十一点。
  “想吃什么菜?”我征求她的意见,努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不去思索她口角的白沫。
  “肉!”
  她又随手一捶,捶得桌面咚的一声如惊雷劈顶,留下余音嗡嗡嗡,搅得我脑袋里乱糟糟的,各种部件都裂缝和错位了。
  她近来很能吃,一餐三碗米饭,还要大块大块地吃肉,尤其对肥肉,可以像吞豆腐一样顺顺溜溜。这使我很奇怪。她以前从不吃猪肉,还说当年小镇上常挂着几颗示众的人头,待绳子腐烂,人头就跌落在地,被猪猡啃得滴溜溜地转,四下里滚去,不时滚到幺姑门前的水沟里。她说从那时起,她一见到猪肉就胸闷欲吐。 。。

女女女(12)
而现在她爱上猪肉了。热腾腾的猪肉端上来,她立即精神大振,贪婪地大口咀嚼,油水从嘴角挤出来,落在衣襟上却不自知。她还老埋怨我们不给她吃肉,舍不得花钱,对她太小气,又反复声明她一个老家伙是吃不下多少的。更令人难堪的是,她住医院那一段,她总是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我们送去的猪肉她全没吃到——其实连邻床的病友也笑着证明,她确实是吃了的。不用说,保姆气得整日拉长着脸,有时还偷偷抹眼泪,说从未见过这样难侍候的刁老婆子。
  不管我们怎样解释幺姑的从前,保姆总是不相信。
  不管我们怎样说好话和增加酬金,保姆也气冲冲地要走。
  幺姑一连气走了四个保姆。她似乎已经变了,从那团团蒸汽中出来以后就只是形似幺姑的另外一个人,连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种陌生的凶狠。我对此不寒而栗,怀疑这不过是造物主的险恶阴谋,蓄意让她激起一切人的厌恶,把人们对她的同情统统消灭掉,非如此不离开人间。我感到这个阴谋笼罩天地,正在把我死死地纠缠,使我无法动弹,只能一步步顺着阴谋行动下去,却不知将走向何方。一只乌鸦总在窗外叫,一只蝴蝶总是飞入窗口,一个卖冰的老汉常常朝门里探一下头,这一切隐含着什么意义?上天的神秘启示,我无法猜破。
  也许,幺姑在蒸汽中那个反倒好了。我一想到这点就怵然心惊,就想去洗菜或扫地。其实老黑在一个月零三天前就说过类似的话—— 一个月零三天,就是我与老黑的区别么?
  幺姑打了个嗝,扭着眉头,说猪肉一点味道也没有,最好是弄点火焙鱼来吃。
  我估计她又会这样,决计装作没听见。
  “要加饭吗?”
  “火焙鱼。”
  “要不要点白菜?”
  “火焙鱼呵,寸把长的。”
  妻子坚持不下去了,接上她的话头,把嘴凑到耳边:“火焙鱼,没有卖——”
  “有买?那就好,那就好。”
  “没——有——卖——”
  “没得卖?诳讲。太平街有,我去买过的,你们去看看,就在那个太平街呵。”
  “那是老——皇——历——”
  “你们多跑几趟呀。毛佗,你莫舍不得钱。幺姑人老了,吃不了好多的。你莫舍不得钱。你们要帮助我呵,你们要学焦裕禄呵。呵?”她好像看透了我的什么心思,诡秘地笑了笑,看我们将如何无地自容。
  然后,她斜靠在床上,闭了眼,昏昏睡去,不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鼾声,吹得嘴皮蜂翼般地震颤。她脸上有鲜鲜红润,几乎要斑斑点点地渗出皮层。
  我还是买来了火焙鱼,蹬得自行车的踏脚螺丝都掉了,在街上又撞倒一个人,还同他大吵了一架。但不出我所料,这还是不会令幺姑满意。她先是说鱼里没放豆豉;待妻子加上豆豉,她又说少了大蒜;待妻子加上大蒜,她又说少了盐;待妻子加上盐,她仍然只是随意戳几筷子,就放下了,照例眉头打结,闷不吭声。问她为什么,她嘟哝着还是先前的火焙鱼好吃,哪像今天这些木渣渣?这一定不是在太平街买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那时候她确实常去太平街,有时为了买到我最爱吃的臭腐乳,为了买到老黑最爱吃的火焙鱼,她撑着破雨伞,一去就是半天,哪怕走得自己头昏眼花翩翩欲倒——为的是省下八分钱的公共汽车票。她对太平街的好感刻骨铭心。
  她对火焙鱼的猜疑转化为极度不满,尤其是对妻子的警觉。妻子去帮助她大小便,她绷着一张脸,手脚都僵着,暗中运力,决计不从,直到一不留神把屎尿大大方方拉在床上,弄得家里的烘架又丰富厚重一次,妻子手忙脚乱大口喘气。如果换上我去,情形还好一点,她脸色较为开朗,有时还笑一笑,只是接受大便前复杂的按摩程序时有点撒娇,一个劲地哼哼。妻子偷偷说,是不是因为她过早守寡,对男性还有一种撒娇的欲望?

女女女(13)
当然无法知道。
  我不在家的时候,或者我忙得顾不上她的时候,她就时常烦闷地敲打桌子。日长月久,大概敲得很顺手,很熟练,很惬意,大概感觉到自己能制造出可爱的动静,她就越敲越频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层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块,露出桌面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面由鼓脐向四周辐射出鼓芒,形成一个多角状的闪光体。到后来,连闪光体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木色混沌的扁盆。我十分惊异,她那只瘦硬的手,一根竹节般的骨头,竟有如此坚强,能把木头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却不曾有一丝消融。嘣,嘣,嘣,嘣——我觉得这声音越来越肿大,越来越老辣,带着血腥味充塞于天地。
  敲得我们的房门引人瞩目了。开始还只是有人探探头,或者敲敲我们的窗子,或者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这种肆无忌惮的噪音。当他们知道这是根本无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时,也就只能横眉撇嘴地将就了。他们还是可以过他们的日子,吃饭,浇花,做藕煤,修自行车,搭个油布棚办丧事,或者打扑克麻将——几位老人为了凉爽总是抬着牌桌追随大楼的阴影,一天下来,几乎由西到东骨碌碌转了一个圈。设想某一天,牌桌边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见不到了,我就会相信那是旋转的离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边办丧事的油布棚里去了。
  房管所来了人,把这栋老砖楼房里外看了看,判定为危房,开了个什么单子,计划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总觉得几十户房子的破损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来的。
  我开始脱头发,每天早晨醒来,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丝,拢起来足有一小撮。我也开始喜欢戳老鼠洞,围着楼房机警地巡查,竹竿火钳一齐用上,还叫妻子挽起袖子帮忙,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地大干。而且我开始更多地与别人吵架。那天国骏来找我,头发光亮亮的,照例说起他们单位里糟糕的官僚主义。我本来想附和他,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一定是猜到了这一点才说得口若悬河长驱直入,把瓜子嗑得那么响亮。可我一开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我说*真他妈的可笑,说*不就是群氓压制天才吗,说开明的皇帝比浅薄的*要好上一万倍,不是吗?……我说这些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无法买到他渴望的进口电视机。
  国骏脸色发白,惊慌地走了,连伞也忘记带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着茶杯和烟灰缸,责怪我何苦要同客人这样争吵。
  “我同他吵了吗?”
  “怎么没吵?你看国骏都气成那样了。”
  “国骏?你说国骏?他刚才来过了?”
  嘣,嘣,嘣——幺姑又在敲打桌子,还有娇声娇气的呼唤。我立即异常灵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
  一阵忙乱终于过去,家里沉静下来。妻子悄悄把头靠在我肩头,想说什么。
  “去看看炉子吧。”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你先睡。”
  她轻轻叹了口气:“幺姑这是在讨账。”
  “讨账?”
  “铭三爹说的,她先前给了别人多少恩,现在就要给别人多少难。一笔笔都要讨回去的。这叫讨账瘫,是治不好的病。”
  “还有香烟吗?”
  “铭三爹说,没讨完账,她不会死的。”
  “你去睡吧。”
  我再次拿起那份报纸,却记不起刚才看到哪里来了。那份报纸在我眼前一片黑,发出轰轰轰的呼啸。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女女女(14)

  凭着门后那个草编提篮,我不应憎恶幺姑。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无法挽回,当团团蒸汽把隐匿多年的另一个幺姑擦拭干净,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
  依然名叫幺姑的这位妇人——我只能这样说——已经丧失了仁爱、自尊、诚实以及基本的明智,无异于一个暴君,对任何同情者和帮助者都施以摧残。她的残酷在于,她以幺姑的名义展开这一切,使我们只能俯首帖耳和逆来顺受。她的残酷更在于,有关幺姑的记忆因此消失殆尽,一个往日的幺姑正遭受遗忘的谋杀。我能怎么办?
  这位妇人总是恶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控诉我们不给她买猪肉,控诉我们串通一气,存心要饿死她。我买回五个闹钟,也无法保证每天晚上准时帮她排尿。我们家里满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总是使保姆们惊慌辞工。现在请保姆太难了,家政服务介绍所门前那黑压压一片女人,都在打听哪个商店在招工,打听八小时之外加班有多少奖金。我一走进那叽叽喳喳的声浪,就觉得自己是个乞丐,无耻算计着她们的钱包。
  不知为什么,我一大清早就敲开了老黑的房门。她探出脸来眨眨眼:“就天黑了?我还没吃晚饭哩。”
  门里同时涌出狂乱的打击乐声响。
  我一听到这别致的早安问候,就觉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墙上一把日军指挥刀和一个旧钢盔,只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带,我借来了,但忘在家里。”我没话找话。
  她把半只冷馒头对桌上一摔:“乔眼镜有什么了不起,老娘与他势不两立!”
  我说:“你要民歌磁带做什么?”
  她说:“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响。”
  “你这个房子,该装修一下了。”
  “你会不会修洗衣机?我的洗衣机总不进水。”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里除了几个油画框子和一双男人的臭袜子以外,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说了一些话,但没一句可以对接,没有一句自己事后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只得另想办法。我终于从一位远亲那里打听到,珍媭是幺姑几十年前结拜的一个妹妹,眼下还在老家乡下。我对妻子说,可以考虑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当然,这个,就是说,可以这样理解,换句话说,没有什么不好。落叶归根,不正是老人们的心愿吗?乡下新鲜的空气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复吗?乡下的住房不是更宽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吗?……我们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这种念头的高尚实质。
  我把苹果削好,给路过我房门前的邻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们父母的眼中为什么会透出诧异,是不是我热情慷慨得有点突兀?
  我当然从未见过珍姑,甚至从未见过老家乡下来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个比月球还要遥远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太阳是否逼真得有点可疑,是否就是我们共有的这个太阳。
  乡下回信了,也来人了,是珍姑的两个儿子,用绑在两根竹杠中间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不肯走,骂我没有良心,骂我们将她卖给人贩子。幸亏这一骂,我酸楚的心情突然变得冷漠和强硬。
  是你有意这样开骂的吗?是你存心要让我变得冷漠和强硬从而不再对你有所牵挂?幺姑,你为何要把我最后一线牵挂也强行剥夺?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女女女(15)
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
  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魂动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么大多带有“媭”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媭”而不区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
  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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