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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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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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香的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平静如水。她向姐妹们鞠过一躬,然后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德琪呢?”
  她说出那个人们不常用的名字,坦然,大方,坚定,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队长怔了一下。
  “德琪呢?他怎么不来送我?”她提高声调。
  老队长慌忙朝四周打望,帮着她寻找。
  二香整整衣角,理理头发,朝队上的公屋走去。她今天穿着那件淡红色杏花点子的衬衣,虽然已经褪色,虽然已经打了补丁,但还是洁净如昨,散发着清泉和阳光的气息。人们看着这一把闪烁的杏花过了沟,上了坡,穿过禾坪,走近那个窗口。
  公屋里没有哑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胶鞋,还有他的油灯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一堆空瓶子。
  队长赶紧帮着找,对着上边垄里大喊:“你们看见德琪没有?……”
  周围的人都帮着喊:
  “德琪……”
  “德琪……”
  山山岭岭发出阵阵回声。
  还是没有人影。二香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她走到队长面前,“有几样事,想拜托你老人家。我走了,请队上多多照看德琪。他鼻子容易出血,到三伏天,请你们莫让他晒得太厉害。他喜欢吃粑粑,分谷的时候,请你们多给分几斤糯谷。他那件袄子已经不能穿了,我早就要给他做新的,没来得及,今年入秋分了棉花,请你们记得给他请个裁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吹唢呐声(11)
“好的,好的……”队长慌忙点头。
  “他下田干活的时候,喜欢喝生水,你们莫让他喝。他热天贪凉,晚上喜欢在禾坪里睡通宵,你们莫让他睡。”
  “好的……”队长声音哽塞了。
  “他好管闲事,容易得罪人,其实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为队上好,为大家好。你们一定要宽待他,莫怪他……”
  几位妇女发出抽泣,已经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地镇静和硬朗,抹抹头发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总归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进了门,请你们多劝劝他,还是把弟弟接回去。有个嫂嫂持家,日子会好过一些。”
  孩子们围抱着二香,拉扯着她的衣袖:香婶婶,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会想你的。香婶婶你为什么要走?香婶婶,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她蹲下去摸着孩子的脸,“会来的,我会来的。你们在这里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地读书,好么?你们不要再气德琪叔叔了,好么?”
  “我们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们摘杨梅给他!”
  “我们抓螃蟹给他玩!”
  “我们给他看连环图……”
  二香说不出话,失神地抱住孩子们,泪水一涌而出。这泪水不光是感激,还有伤别和依恋。她不知该用什么来感激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们神圣的诺言。
  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随着挑担的弟弟,沿着清凉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渐渐地,黑影变小了,变小了,成了一个黑点。但到山口的尽头,黑点停住,凝固了很久很久。不知是看不见她在走动,还是她停下来朝这边打望……
  黑点也终于没有了,天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绿色的群山深浅相叠。
  十一
  话要说回来,我对哑巴并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写进文章的必要。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活上几十年,在漫长岁月里只是倏忽一闪。我们能记下多少人?我们又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人?
  何况我们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进山的时候,我打听德琪,没想到一听到这个名字,人们的脸上便掠过阴云。据说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脚,连人带车翻下坝,车上是几百斤重的麻石……当时已有人发现了险情,已向他发出了大声警告,但他是个聋子,耳朵不管用。
  现在,人们不再经常谈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时候,在进榨房的时候,在盖屋或者洗井的时候,才觉得村里少了点什么,才会提到一个日渐陌生的名字。“唉,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在那里,阎王老爷记得的。”——他们会留下这样一些叹息,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无暇他顾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人们倒常常谈起德成,因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参与走私遭到政府罚款,但还是把胶鞋换成了皮鞋,把摩托换成了二手小汽车。这一天刚好是他新的庄园落成,也是他第三个儿子满周岁的日子。按照乡俗,村里人应该去送礼,还应该凑钱请个戏班子,给他贺一台戏。但直到临近午时,村里除了响起零星鞭炮,还一直没有多少动静。德成感觉到什么,一一上门来邀请乡亲,说他已经准备了几十桌,说他愿意支付贺戏的钱,说他已经与戏班子联系了……大家只需要带一张嘴巴去。
  他很高兴我在这里,递上一根过滤嘴烟,又打燃液化气打火机,“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赏光,来我家吃餐便饭……”
  我吸燃烟,但推托时间不凑巧,今天刚好有急事。
  又有了唢呐声。那是几个小孩刚拿到糖果,心里一高兴,找来一支唢呐玩耍。他们当然吹不成调,吹得有一声没一声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没头没脑的惊呼和惨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唢呐,已经铜锈斑驳。
  唢呐,唢呐,我又在记忆的沙滩上徘徊。那是昨天还是前天?德琪像个卫士守在我的门口,不准几个小把戏闯进我的住房,怕他们妨碍我读书写字。他走进门,似乎想同我说点什么,见我捧着一本书没理他,便坐在一边守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实在撑不住了,失望地离去,临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动作,意思还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过节时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记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势的,是爱与外来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来也应该同他多打打手势,哪怕打打音乐节拍或者做一套广播操——那也许能给他解除一点寂寞,让他脸上多一些笑容。
  我终究没有那样做。是因为忙?是没什么可谈?还是有点厌倦哑巴过分的殷勤?我现在已经不能那样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与我无关,再也不会来搅扰我。
  再也不会。
  又起山风了,落雾罩了,榨房远远送来撞榨的声音,还有山冲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门前有一处石堰流水哗哗,总是这样。我越过空明月色又想起了远方。那是在哪里呢?那也是在这个星球上么?霓虹灯下驰过闪亮的轿车,宽阔跑道上腾起巨大的飞机,林立的群楼下涌动着摩肩接踵的人海,到处是人和人……
  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
  ◇ 最初发表于1981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已译为英文、法文,并改编为电影,由潇湘电影制片厂1983年拍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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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1)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
  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吗吗”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开心。要是你生气,冲他瞪一眼,他也深谙其意,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
  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运上一口长气,才能翻上一个白眼。掉头也是很费力的,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锤摇来晃去,须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才能稳稳地旋到位。他跑起路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整个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靠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赛跑冲线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么个孽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了,有人说他还在岳州开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拈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某某曾亲眼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头人或泥巴人磕头,还是没有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她在灶房里码柴,曾打死一只蜘蛛。那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气味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像个禾场磙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像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屋在雨打日晒之下微微发黑,木柱木梁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反正不值钱。门前有引水竹管,有猪屎狗粪,有经常晾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以及被褥,上面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抓泥巴,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就是去打野猪,他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爸爸爸(2)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一晃拳头。要不,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开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旁人的开心大笑,照例会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头上。如果他愤怒地回敬一句“×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赶过来,横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如果骂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据说就更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视”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宝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和费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阵,散开去。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后生们在门前来来往往,一个个冒出胡桩和皱纹,背也慢慢弯了,直到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门长树大的后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动,长来长去还是只有背篓高,永远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脸相明显见老,额上叠着不少抬头纹。
  夜晚,母亲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像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呵?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穿衣最费布,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可以杀肉呢。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
  丙崽望着这个颇像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舔舔嘴唇,兴冲冲地顶撞:“×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把竹椅摇得吱呀呀地响。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吗吗。”
  “你当了官发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对话,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亲情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云上,人们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托你浮游。
  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鸟,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焦脆和洪亮,有金属的共鸣声。它们好像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没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像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橘红色等复杂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爸爸爸(3)
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过郡,汉时也设过郡,到明代“改土归流”……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山里却一切依旧,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官家人连千家坪都不常涉足,从没到山里来过。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即便被装入笼子里,见到妖娆妇女,还会在笼中上下顿跌,躁动不已,几近气绝。取蛇胆也不易,据说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淫蛇抱缠游戏之,再割其胸取胆,那色胆包天的家伙在这一过程中竟陶陶然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春夏两季多见,人一旦染上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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