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恩斯林还站在旋转门里面的时候就看到了奥林——多尔芬旅馆的经理——正坐在大堂里厚厚的椅子上。迈克心里一沉。要是我让律师一块儿来就好了,他想。哎,可现在为时已晚。即使奥林已经决定设置重重障碍,想办法不让迈克进入1408房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对付他的。
迈克走出旋转门后,奥林伸出又短又粗的手走了过来。多尔芬旅馆位于第六十一大街,在第五大道的拐角处。旅馆不大,但让人感觉很舒服。为了伸出手与奥林握手,迈克把旅行包换到左手上。这时,身穿晚礼服的一男一女从迈克身旁走过。那女的金发碧眼,一身黑色,香水散发出的幽幽花香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在夹层楼面的酒吧里,有人在演奏《夜晚与白昼》,似乎更让人有这种感觉。
“晚上好,恩斯林先生。”
“奥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奥林看上去很难受。他环视了一下小巧舒适的大堂,似乎在寻求帮助。一个男人正与妻子在接待处商量戏票的事,接待员微笑着,耐心地看着他们。一个满脸疲惫的男人——只有在商务舱里呆过很长时间的人才会这样——在前台与一个身穿漂亮黑色套装的女人商量预订房间的事,那黑套装也可以做晚礼服。多尔芬旅馆里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管是谁,只要有困难都能得到帮助。但可怜巴巴的奥林先生是个例外,他已经被这个作家牵着鼻子走了。
“奥林先生?”迈克又叫了一声。
“恩斯林先生,能到我的办公室谈谈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这将使书中1408房间的那一部分更精彩,增加读者渴望看到的那种不祥的气氛,而且远远不止这些。尽管迈克·恩斯林心中直到现在才敢肯定;他现在确实肯定。奥林真的害怕1408房间,害怕今夜迈克在那儿的遭遇。
“当然可以,奥林先生。”
奥林是个好心的主人,他伸出手要帮迈克拿旅行包。“我来帮你提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迈克说,“没什么东西,就几件换洗衣服和牙刷。”
“您真的要住下吗?”
“那还有假?”迈克说,“我已经换上幸运夏威夷衬衫了。”他笑了笑。“上面有防鬼剂。”
奥林没有报以一笑。相反,他叹了口气。他矮矮胖胖,身穿深色燕尾服,领结打得整整齐齐。“很好,恩斯林先生,那就跟我来吧。”
※※※
这位旅馆经理在大堂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几乎有些垂头丧气。他的办公室里镶嵌着橡木,墙上挂着旅馆的照片(多尔芬旅馆于1910年开业——迈克可以不依靠刊物或者大城市报纸上的评论而出版作品,他坚持自己做调查),奥林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办公室里铺着波斯地毯,两盏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桌上有一盏罩着绿色菱形灯罩的台灯,边上有关雪茄盒。雪茄盒旁边是恩斯林最近出版的三本书。当然是平装本,因为没有精装本的。我这个旅馆的主人也一直在做些研究,迈克心里这么想。
迈克在桌前坐下,他本以为奥林坐在对面,没想到奥林在迈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腿交叉着。奥林身体往前倾,去拿雪茄盒,他的肚子不大。
“来根雪茄,恩斯林先生?”
“不,谢谢。我不吸烟。”
奥林的目光转移到迈克右耳后夹着的香烟——香烟别在突出的部位上,正如过去机智俏皮的记者把下一根香烟放在浅顶软呢帽细带上的“新闻采访”的牌子下面一样。那根烟早已成为迈克身体的一部分了,因此,迈克一时间真的没搞清楚奥林在看什么。接着,他大笑起来,取下香烟,朝自己看看,又转而看着奥林。
“我已经九年没抽过烟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他死后我把烟给戒了。耳后这根香烟……”他耸了耸肩。“一是为了装装样子,一是出于迷信,我这么想。就像这件夏威夷衬衫,或者像您有时看到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香烟,放在桌子或墙上,盒子上写着:‘如遇紧急情况请敲击碎玻璃。’奥林先生,1408房间里可以吸烟吗?万一核战爆发呢?”
“可以吸烟。”
“那样的话,”迈克高兴地说,“夜里我就用不着那么害怕了。”
奥林先生又叹了口气,但这次不像在大堂里的那声叹息那么绝望。是的,这是办公室,迈克想。是奥林的办公室,他的小天地。今天下午迈克在罗伯森律师的陪同下到这儿来过,奥林一踏进办公室的门就不那么紧张不安了。是啊,除了自己的小天地之外,哪儿还能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呢?奥林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好看的照片,地上铺着漂亮的地毯,烟盒里装着上等的雪茄。毫无疑问,自1910年以来,前前后后好几任经理在这儿办公。这些与金发女郎的露肩礼服、香水味和午夜过后对性爱隐隐约约的暗示一样,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
“您仍觉得我无法劝阻您吗?”奥林问。
“我知道您没法劝阻我。”迈克说,又把香烟放回耳后。他不像从前头戴五颜六色软呢帽的三流文人一样,用飞达力或怀尔德鲁特牌头油把头发往后梳得油光发亮,但他每天都换上一根香烟,就像换内衣一样。耳后那地方会出汗的,一天下来,如果迈克没抽过那根致命的香烟扔进抽水马桶之前仔细看看的话,就会看到薄薄的留有模糊的橘黄色的汗渍。这并不能诱使迈克把香烟点燃。连他自己现在都弄不懂怎么会有二十年的烟龄——每天三十根,有时四十根。他更搞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做。
奥林从记事簿力拿出一摞平装书。“我真希望您错了。”
迈克手脚麻利地拉开旅行包侧面口袋的拉链,拿出一只袖珍索尼录音机。“奥林先生,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您介意吗?”
奥林摇摇手,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起来,卷轴开始转动。
这时,奥林正慢慢翻阅那一摞书,看看书名。迈克·恩斯林看到自己写的书在别人手里,和往常一样,他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滋味:骄傲、不安、欢乐、蔑视和羞愧。他没有理由感到羞愧,最近五年中,这几本书让他心满意足,他不必与包装商分享任何一本书的收益(他的经纪人称包装商为“书妓”,也许出于嫉妒),因为那都是他自己想到的好主意,第一本书如此畅销,只有傻瓜才想不到这么做。拍摄《弗兰肯斯坦》①后为什么不拍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呢?
他曾去过衣阿华州。他曾与简·斯迈利②一切做过研究,还曾与史丹莱·埃尔金③在同一专题小组。他还曾一心想以“耶鲁新诗人”为笔名出版作品(他现在的朋友和熟人对此一无所知)。当这位旅馆经理大声念出书名时,迈克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向奥林提出录音的要求。过一会儿,他将会听到奥林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想像自己听出那语气中不屑一顾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耳后的香烟。
“《十间闹鬼屋子之十夜》。”奥林念道,“《十个闹鬼墓地之十夜》,《十座闹鬼城堡之十夜》。”他抬起头,看看迈克,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为了写作,您去了苏格兰,更不用说维也纳森林了。这一切都是免税的,对吗?毕竟,您的工作就是写那些闹鬼的小说。”
“此话怎讲?”
“您对这些很敏感,是吗?”奥林问。
“敏感,是的,但并不怕。如果您想借批评我的书莱说服我离开您的旅馆的的话……”
“不,根本没那意思,只是出于好奇罢了。两天前,我让马塞尔——他是接待员,白天上班——去把这些书弄来,当时您第一次到这儿来请求……”
“那是要求,不是请求。现在仍是要求。您听罗伯森先生说过,根据纽约州的法律——且不说联邦的两部公民权法——如果某个房间没有人住而我要求入住的话,您不得拒绝我。现在1408房间没人住。1408房间一直空着。”
然而,奥林先生这时候不会把话题从迈克最近的三本书上移开——三本书都是《纽约时报》排行榜上的畅销书。他又翻了一遍,已经是第三遍了。柔和的灯光从亮闪闪的封面上反射回来。几本书的封面都以紫色为主。迈克听说紫色最能使恐怖小说畅销。
“我直到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才有机会翻翻这几本书。”奥林说,“我一直忙忙碌碌,通常都是这样。多尔芬旅馆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不算大,但客房入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往往每个客人进门后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我们帮忙解决。”
“就像我。”
奥林微微一笑。“您的问题有点特别,恩斯林先生。您、罗伯森先生和你们所有威胁。”
这些话又把迈克气坏了。他并没有威胁过,除非罗伯森先生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他请律师也是迫不得已,就像无法打开生锈的上锁的箱子时只得用铁棒撬一样。
那个上锁的箱子不是你的,他心想,但联邦和州的法律却并不这么认为。法律规定,只要事先没人住在里面而他想住的话,多尔芬旅馆的1408房间就得让他住。
他意识到奥林正看着他,仍带着微笑。好像迈克的内心独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人很不自在,迈克没料到这次会面会如此令人不快。似乎从他拿出袖珍录音机(这玩意儿通常很有威慑力)、把它打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听奥林摆布。
“奥林先生,您似乎想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已经忙了一整天了,如果我们关于1408房间的争论到此为止的话,我想上楼去,然后……”
“我曾读过一本……啊,您把它们叫做什么?随笔?小说?”
迈克称它们为摇钱树,但因为磁带在转,他可不想这么说,即使那是他的磁带。
“小说。”奥林肯定地说,“每本书是一个故事。您的《闹鬼的屋子》里的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的房子的那个故事……”
“啊,是的,是斧头凶杀案。”那个将尤金·里尔斯比一家六口杀得一个不留的恶魔至今仍逍遥法外。
“确实如此。还有您的阿拉斯加自杀身亡的情侣墓地露宿的那一夜——就是人们一直声称在锡特卡看到的那些情侣——还有您在嘉茨比城堡过夜的事。确实非常有趣,让我大吃一惊。”
迈克想听出对“十夜”丛书的最温和的评论中隐含的轻蔑语气,有时是他自己多心,别人并没有轻蔑的意思——迈克发现很少有人会像作家那么偏执,他们一本正经地认为自己生活在贫民窟——但此时此刻,他相信奥林没有轻蔑的意思。
“谢谢。”他说,“是这样。”他低头看了看袖珍录音机。那红色的小指示灯通常似乎盯着对方,刺激对方说错,可今晚它似乎盯着迈克。
“哦,是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您很了不起。”奥林轻轻敲打着那几本书,“就因为写得好,所以我很想把这些都看完……我喜欢这样的故事。我没想到看了您在嘉茨比城堡的让人无法想像的冒险之后会哈哈大笑。我我没想到您这么了不起,这么不露声色。我期望在小说里能看到更多的凶杀。”
迈克强忍着,他猜测接下来奥林肯定会问他来这儿的目的,就像别人说“像你这种漂亮的女孩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一样。奥林是个温文尔雅的旅馆老板,他的旅馆里住着那些身穿黑礼服晚上外出的金发碧眼的女人,他雇佣瘦弱退休的人,那些人身穿无尾礼服在酒吧里叮叮当当演奏像《黑夜和白昼》这样的老歌。奥林晚上不值班的时候很可能会看普鲁斯特④的作品。
“但这几本书也让我不安。如果没看过,今晚我就犯不着在这儿等您了。我一看到那个夹着公文包的律师,就知道您想入住那个晦气的房间,不管我说什么似乎都无法阻止您。但是这几本书……”
迈克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红色指示灯盯着他,使他感到害怕。“您想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吗?”
“您恐怕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奥林心平气和地说,“而您对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您竟然遽下结论,我觉得很有意思。”
迈克觉得双颊发热。不,他来这儿绝对不是与他谈这些;谈话时他还从来没有关掉过录音机。奥林没有那么简单。我陷入他的圈套了,迈克心里这么想。就是这矮矮胖胖的旅馆经理用他指甲修剪成白色新月形的双手为我设置的圈套。
“让我担心的是——不,让我害怕的是——我不禁喜欢上一个颇有才气的作家的作品,可他竟然对自己写过的事毫不相信。”
这话并不完全对,迈克想。他大概写了二十四篇他自认为不错的小说,并发表了几篇。他在纽约的最初十八个月里,写过很多自己认为有质量的诗歌,那时他正在《乡村之声》编辑部工作。但他相信尤金·里尔斯比的无头冤魂在废弃的堪萨斯农场月光下的游荡吗?不。他曾在那个农庄住宅里谁过一宿,在厨房里铺的脏兮兮的油毡上将就了一夜,除了两只老鼠沿着护墙板一溜而过之外,没有更可怕的事情。他曾在特兰西瓦尼亚城堡⑤的废墟中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伏勒德·特佩斯⑥仍在那儿接受朝拜;他看到的唯一的吸血鬼是一大群欧洲蚊子。他曾露宿在杀人魔王弗里·达玛⑦的墓地旁,夜里两点,一个满是血痕的身影挥舞着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朝他走来,那个幽灵的朋友们的咯咯的笑声暴露了他,不过迈克·恩斯林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他曾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鬼狂舞着割橡胶用的刀。但他不想把这儿所说的任何一件事告诉奥林。他不能——
其实他可以把这些告诉他。袖珍录音机(他根本就不应该把录音键按下去,他现在明白了)又被收好,这次见面不可对外公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敬佩起奥林来了。当你佩服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向他掏心窝。
“是的,”他说,“我不相信鬼魂、幽灵和长腿怪兽。我认为没有这些东西真好,因为我也不相信上帝会保护我们不受它们的伤害,我对此深信不疑。但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哪种说法多少都有点道理。我绝不会因为调查芒特霍普公墓的厉鬼而获得普利策奖,但如果他露面,我也会如实描写。”
奥林说了什么,只说了一个字,但声音太低,迈克没听清楚。
“您说什么?”
“我说不。”奥林看着他,几乎带着歉意。
迈克叹了口气。奥林以为他在说谎。到了这个地步,要么跟他坚持到底,要么结束讨论。“奥林先生,我们改天再谈,好吗?我想上楼刷牙。我在浴室里照镜子时也许会看到凯文·奥马利出现在我身后。”
迈克要起身离开,奥林伸出胖乎乎的收想阻止他,那指甲精心修剪过。“我没说您在说谎。”他说,“但是,恩斯林先生,您就是不信。鬼不会在不相信鬼的人面前出现,当鬼出现时人也很难看见。为什么尤金·里尔斯比在家前厅里滚动他的断头时您却什么也没听见!”
迈克站起身,然后弯腰拿起旅行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1408房间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是吗?”
“您可不能这么说。”奥林说,“您会担心的,因为1408房间里没有鬼,从来都没有。那儿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感觉得到——但不是鬼。在废弃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要塞里,您不相信有鬼,这也许可以让您平安无事。但在1408房间,那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