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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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 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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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道:“小人当着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才又着又来催。”陈仁美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小是那里人,可果然生得好,他也肯与人相看么?” 店主道:“小人都见过,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又强些,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他既要卖,可有个不与人相看的。”陈仁美道:“既与人相,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 陈仁美笑道:“我那里要他。店主说他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
  正说着,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便觉眼熟,问他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么?”他答道:“我姓王,就是应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儿,他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他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还替他梳头,教他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他时年幼,况在异乡,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问了他一句,道:“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答道:“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是他无疑,问道:“你如何到魏家的?” 那女子一腔气愤,多年郁结,遂将他父亲是官,他并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到此处来的话,详细说了。落了几点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道:“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处,便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来哄我父亲,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与他做小,带他回家,看他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说破其中缘故。
  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会了,饮酒接风,多氏道:“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多必达道:“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嗔怪?” 陈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儿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辞,欣然领命。
  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这王氏一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数日总不见他说及,每日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是新科少年进士,心中暗喜,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越发相爱。多必达见他生得果好,也甚快乐,但是觉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他的家世,他哀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道:“怪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道:“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他姐姐笑道:“我当日一见,就认得他,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他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妾做甚么呢?”多必达道:“他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道:“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他父母瞒着把他送到家,他还不知,及到了那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还怪他不得。你如今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他父母,正可出你之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星,见彼聪敏知事,倒也心喜。住了几日,辞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然后叫王氏拜见,并见了荆氏。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士荣归,心中甚喜,见他娶了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道:“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那禽兽听得你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着,不要放了他去。再着众人去请他妻子来,当着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遂差人去请薄氏,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当日真女婿却弄成假女婿,如今虽似丈夫却算不得丈夫了。】叫人来请,他来得也没有那样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他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谊见薄氏来了,叫人出动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道:“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日我小儿在途中娶了他做妾,带了回来。特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道:“你叫了他女子来。”倾刻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个模样,不想是他的令爱,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他女儿一把拉住,连哭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着许多男亲女眷,他两口子比杀一刀还难过,挣脱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日,将房子卖了,迁往远乡而去,后来竟不知下落,真是:
  饶伊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一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小人。【王恩固当可骂,或有王恩之类亦唾骂之,则不可也。昔有一笑谈:众人共坐,不知谁放一屁,其臭不可闻。众人指定一人笑骂之,其人大笑,众问其故。彼曰:“我笑那放屁的也在那里笑我。”】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观这事,今特来相告钟生。钟生笑道:“令表姐丈处得他好,把这些负心小人,也叫他知此警愧。”大笑而别。
  且说自崇祯七八年来,山东河南连年蝗旱,又屡经流寇,生民涂炭,这些逃出命来的百姓,先还罗雀薰鼠救饥,后来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弄得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那困苦之状,真个伤心。虽有几次恩旨赈济,但这些地方上的州县官,把那常平仓的米,久矣乾转入在他的囊中,仓内颗粒无存。上司通同作弊,都素常知道。奉了旨,不过行了文书,来叫赈济。州县官正愁这米没处开销,见了这文,好生欢喜,也不过空回上一角文去,已经赈济了。这叫做虚应故事,百姓耽了虚名,州县得了实利,饿得七死八活的穷民,何尝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员大家鬼混而已,谁人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
  这些百姓虽知朝廷这有样大恩,他们虚沾其惠,料想到上台处告也是没用,不过如水上打了一棒。人说天高皇帝远,又谁肯到京中去告,穷的力不能去,富的又不肯去。就有几个义愤些的要为穷民去出头,又想这个阍也是难叩的,事也便中止。
  这些百姓站不住了,以为南京是个大去处,都奔了下来逃命,约有数万多人。三停中沿途饿死了有一停,此时十月天气,这些穷百姓可还有甚么衣服,不过一衫,一裤而已。有一件鱼网般破棉袍穿着,就算富足得很了,又冻死了有一停。只有万余人口,厌厌待毙形状,人来得多了,又没处存身。
  这一年,值南京也大旱,米价涌贵。每常的料不过七八钱一石,一两就算贵了。这年因湖广江西两省都遭流贼之害,也不甚收,地方官不许米粮出境,江南的米价就长到二两四五钱一石。本地自给不暇,那里还有得舍与别人。这万余人在街上哭喊叫化,惨不可言,日里既不得吃饱,夜间又无处栖身,就都蹲在各寺庙并人家门口过夜,身子单寒,无日不死许多。地方上多官虽未必无救济之心,但不肯尽心去画一救济之术,都推聋装哑,竟做不知。
  却说那童自大有一日有事出门,在街上走过,看见这些男妇携儿牵女,鹑衣百结,鸠形鹄面,都不似人形。又听得人说他们栖身无地,乞食无门的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凄惨,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极处了,我连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内现堆着许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这许多,我的银子也够了,又不犯着去卖,不如做个好事,舍了,救这万把饥民,也是一场义举。况我前日梦见我家奶奶竟是一支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爷说因我改过,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不然我已死在他手里了。如今他也竟贤慧起来,可见神道爷说得一点不差。前次我虽摆了那几日戏酒,破费了些银子,不过只算得不吝啬了,还恐有人背地说我臭的。我再要做了这件大事,一来报答了神恩,二来人不但不敢说我的臭,还要夸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名者,能有几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识。】再者,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财子禄寿五个字完全就好了。”又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虽然丑些,人说丑是家中宝,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就尽够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银子堆着的有,铺面佃房洲场田地样样都有,财字是不用说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说一个儿子是险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龙天保佑,再养两个,也不可知?不然,只求这两个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些,人说好的不用多,一个抵十个,【他这一种知足的念头,便应享大福大寿。较那贪无厌足者,何啻天渊。】也就罢了。禄字人说官高必险,我虽是个监生,人看银子的面子,谁不叫我声老爷,敬我几分。俗语道,有钱的大十岁,无钱的小一轮,我看那没钱的穷官,还不如我体面,【穷官岂只于不如财主。唐末司空图曾为相国,破后至于无食。一日,途遇一银工,乃向在他门下者。怜而邀至家,盛设款待。司空图感而赠之以诗,末句云:悔不当初学冶银。失时宰相求为银工而不得,况于穷官乎?】也就罢了。【多少读书人求进而不知止者,较此老呆心胸何如。】这个寿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大家俬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达,妙。】我常听见人说,一个阴德十年寿,我若救活了万数多人的命,一百个人保我过一岁,一万个人可不保我活一百岁了,这岂不妙。”【念头虽贪,以天绠人事论之,亦雅当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
  他又算计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着,扯大带小,一个人一日半升米,一万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担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尽,才接得上新麦,那时就好了,方可歇得。这七个月,一个月用一千五六百担,毛毛要一万一二千担米。我家不知可有这些?不要弄得有头没尾,就没趣了。因叫了个管事的家人童可用来,道:【谚云:有了铜,救了穷。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帐查了来我看,算共有多少?“ 童可用把帐取来一算,道:”这几年南乡江北各庄上收的稻子吃不着,总没有动,约有三万多担。“他听了一算,三万多担做得一万五六千担米,心中大喜,道:”够了,够了。“又想道:”这事不要对奶奶说,倘或他一时舍不得,可不把我这场好心打脱了,如今且瞒着他,过后他不知道就罢了,要知道了再说不迟。舍了出去的难道还要得回来么?“自己赞道:”我这个想头真正妙极。“忽又算计道:”这万把人得多大地方才存得住,在那里煮饭与他们吃,这倒是件难事。“想了半日,总想不出个道路来。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请了钟兄同宦家二位哥来,再约了邬合,大家来商量个妙法。“叫家人备下酒饭,又叫人去请他众人。
  不一时,都来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满面喜色,【喜色,妙。所谓诚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才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甚么喜事。钟生先问道:“兄今日喜气洋洋,府上有甚喜事么?”他笑道:“没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财的事,故请众位来,大家商议。”众人道:“有甚么破财的事,但请见教?”他遂把看见这些难民无食,意思要独力养活他们,因没这个大地方,想不出主意来,故请众位来计较。二者我家没多人,还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帮照看,众人听见他有这番好事,都赞扬道:“贤弟有这一番盛举,真是莫大阴功,我们共做善事。”宦萼道:“贤弟既舍饭食,我盖几百间大席蓬与他们安身。人人都是没有衣服的,我再舍万把件棉袍与他们救寒。”贾文物道:“我虽不能如长兄贤弟这样巨富,也还薄有家俬,柴是我认,腌小菜盐酱我出。”邬兄我供他家紫米盘费,托他在那里照管,只是没这地方,倒是难事,邬合道:“晚生愚见,万不得己,借各寺庙分开赈济罢。”童自大道:“我也想来,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庙中分得七零八落,那里有这些人手照看,做着日里吃饭罢了,夜间叫他们何处存身?” 钟生见他三人如此仗义,各有所任,思量了一会,便道:“弟自弃官归来,从未足至公门,于竭当道,三兄既有此美举,弟也说不得了,明早到魏国公府内去求,暂借教场中空地搭棚赈粥,以活众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营,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台处去讲,虽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为私情。也还无妨。”众人大喜,道:“妙极,事不宜迟,明日兄就去,倘说明白了,我们明日就要动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肴来,众人有此高兴,都心中甚喜。说说笑笑的共饮。正饮之间,童自大道:“哎呀,几乎忘了?”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各房。叫他们连夜做米,陆续送来,不可迟误。”童可用答应去了。
  却说这新任应天府府尹,姓乐名为善,系原任北京礼部侍郎。向日与辅臣杨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祯素常知他是个好官,因与宰相参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时杨嗣昌以阁部督师在外,征讨流寇,他畏贼如虎,探听得贼在数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趋避,任贼攻城屠杀,他只袖手旁观。每日在营中叫军士们搓绳子,云预备困贼,众人无不匿笑。
  张献忠攻破了几座城池,杀害了几位亲王,杨嗣昌畏避,总不敢领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军中自尽了。崇祯见杨嗣昌已死,又闻知南京荒歉时,起用了他,以侍郎卫管府尹事。他到任才数日,见了这些流民,伤心惨目,要想救济,因人多了,不能遍及,就自己一人捐,谅不济事。到任未几,又不知这些众官谁人可以同为善事,要劝地方上财主共助,这是强不得人的,必定要乐心行善者才可劝。他想不出个妙策来,偶然想起,道:“我的门生钟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请了他来商议,况他那样敢为的豪杰,胸襟自别有个主见,但我到任数日,他竟不来见我,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个衙役来,问道:“有一个致仕回来的刑部员外姓钟,你们可知道这人在那里?”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参论太监,坏官回来的钟老爷?”乐公道:“正是他。”衙役道:“这是阖城闻名的,小的知道。”乐公道:“你问礼房拿来我个侍生门帖去请他来,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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